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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31节

 对于朋友的处理,我似乎都是了阵脚。

 至于晚上,完全没有了各式应酬。从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现今虚有其名,当然没有了我的份儿。

 包好笑的事,继阿珍之后,其他两个女佣都向我请辞了。理由不再重要,总之,她们去意已决,临走还笑着跟我说:“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经算是好头好尾的表现。

 偌大的一间复式华宅,空,只余我和剩下来的一个菲佣相依为命。

 情景似乎凄凉得近乎可笑。

 太戏剧化了罢,仿似一夜白头般令人难以置信。可以在转瞬间,不只是璀灿归于平淡,且是热闹变作清,多情幻化无情。

 辗转难眠,我伸手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大嫂,我说:“是我!”

 对方叹一口气:“除了你,半夜三更摇电话来的人,还有谁?”

 语气的无奈,好比刺骨的寒风,直灌我心。

 “我摇的电话还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气了,这样回她的话。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习惯,头电话一响,他醒过来之后,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来越多心了,这样子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难怪仇佩芬对外头的朋友说,你成了她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顶个不仁不义的恶名,管你理你呢,要陪着无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发展,怕自己也要闹神经衰弱…”

 我没有待她讲完,已经挂断了线。

 如果我决定再自杀一次的话,这一次就是完全出于真诚,别无其他用心,只想了却残生罢了。

 真诚应该是无敌的吧,事出于诚,成功在望。

 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生无可恋甘为鬼,世上还有什么人与物,是我放不开的?

 然,如果放得开,那又何必要死?

 翻来复去的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生也为难,死也无谓,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与夜对于我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想到天明,才累极息一息,这一息绝对可以到上三竿。补给了精神体力之后,又再在清醒的时刻重新伤心过!

 这个循环,令自己不自觉的变为废人。

 今天,醒来对镜一照,吓得什么似,根本不形容这么个彻头彻尾落难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冲出街外去。

 这才醒起,家里的司机被丁松年的母亲调派到她家里去了,为着丁盎山跟她住,司机要侍奉孩子上学。

 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罢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不住问她一声:“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

 “是。”

 “为什么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尽皆知,这是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表亲在丁氏会有什么前景呢,刚好马太太来修甲说起马先生的百货店又开了分公司,我拜托她介绍了表亲一份文职,收入暂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饮饮罚酒,自知进退是应该的!”

 我默然。

 洗好了头,那理发师把单子递给我之后,说:“丁太太的车子来了没有?”

 我随口答:“没有,车子有别用,我坐计程车来的。”

 理发师的面孔出现个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颜色,慌忙答:“对,对,这儿很多计程车经过,并不难找。”

 一种被全世界人都认定已然暮途远的委屈,使我整个心觉得翳痛。

 人们的想当然,定了我永无翻身的死罪。

 我离开理发店,走到外头的街道上,茫然无措,异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环境,却给我一个异常陌生的感觉。心上只有一个观念,到什么时候才走到尽头,才会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节

 忽尔,行雷闪电,滂沱大雨。

 我以为是幻象,然,当我一头一脸一身都披着雨水时,我才知道是不变的事实。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要跟我离婚。我自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原来不是的,清醒时已是一身是血、是泪、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

 我直的站在雨中,享受着雨点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脸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为它在呼应着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车来,你这样子要闹肺炎了。”

 我似听到人声。

 是有一辆汽车停到我身边来,车门打开了,伸出来一张皎好明的脸孔。

 我认识她吗?

 无法想起来,眼前其实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车去。”有人在推我,终于把我弄到汽车上去。

 无端端的,一坐到车上,我就放声啕哭起来,脸上的濡是雨又是泪。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总要过去的。”对方给我递了条纸巾,再说:“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里去?她是谁?是虎是狼又有什么相干,一口把我噬,感激的还是我。

 事到如今,谁要我?谁收留我?我就跟谁?难得世上还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后快的废物。

 我坐定在那间漂亮的书房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喝过几口,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对方,那张熟悉得来带点陌生的脸。

 “是杨真太太?”我轻喊。

 “叫我宝钏,那是朋友称呼我的名字。”然后她笑了:“你或会认为我们还不致于太络,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个突破。我相信缘份,在贫童筹款委员会上,我们相识是缘份,今儿个在街头碰着你也是缘份。”

 “对不起,太失礼了。”

 “别这样说!”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洒泪是失礼的话,我们天天在干失礼的事。不是吗?眼泪是一定不停在的,有的是泪向眼中,有的是背人垂泪背人愁,有的像你,干脆在青天白的人前洒泪,各适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们拥有他们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价换回来的,在付出代价时,我告诉你,一定要眼泪。”

 周宝钏说这话时,神情的坚决,令我骇异。

 “幸福常在我心间、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宝钏的语调和平却肯定。

 我有点发呆。

 身边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子对我讲话。分明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却并非诃谀,亦无夸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给人信心,引导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锁在心头,不让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说:“我已用尽所有方法,没有用,幸福已离我而走,永不复返。”

 “除了青春的躯体会一去不返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在循环替,往往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周宝钏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当然没有用尽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过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显然是用错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摇头,说:“你不会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齐了,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还有四积功、五读书呢!你是没有试过了吧?”

 我很呆了一呆。

 周宝钏给我递了一件热了的苹果批,示意我吃一点,才再温和地说:“既然你过往成功的法宝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做齐之后,仍不得要领,就必定是还未有进行第四及第五项方法所致。

 “至于说,怎样积功,怎样读书,在我们这般年纪,这种环境之下,是真可以意会而不可以传言。

 “认真具体地说,积功无非一句话:过得人过得自己,己所不,勿施于人,如此而已。

 “讲到读书,其实寓于工作,古人靠读书,以开拓心怀,吾人靠工作,以扩阔视野。

 “你细心的想想,斧底薪的方法,其实不外乎这两种。”

 说罢,又为我添了咖啡。抬头看我,更是嫣然一笑。

 周宝钏这位‮妇少‬,有她个人的魅力。

 我细味着她的每一句说话,觉着一番道理,且似见一线曙光。

 可是,从何着手呢?

 我依然茫然。

 周宝钏好像看穿了我心事,连忙给我补充:“凡事呢,速则不达。先要求个心平气和,然后机缘一至,就水到渠成了。

 我点头,也只好如此了罢?

 在周宝钏的房子逗留甚久,我们没有绕在私人问题上谈,总是把话题集中在日常生活和周宝钏的生意上。周宝钏有很伶俐的口齿,又具幽默气质,听她讲述商场笔事与生活轶事,真是一种享受。

 我忽然的感觉,从前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闻,生活无味。

 一个女人举手投足的风采,吸引力尤胜脸孔,是真有这回事的。简直无法相信坊间谣言,说周宝钏出身下作。

 直谈至黄昏落,我才告辞。

 “实在舍不得走,可惜,太騒扰你了,必须适可而止。你指点的津,过得人过得自己,我不能太顾自己轻松,而忘了你必有甚多事务要处理。”

 “我们再联络。”

 周宝钏走近书架,挑了几本小说,递给我:“闲来无事可为,最好读读小说。相信我,纵使念些消闲的作品,不是什么经典、什么名著,也是训练一个人思考,以及对付危机的方法。”

 “理由呢?”我问。

 “阅读是一个自我享受的过程,能够从中取乐,就是战胜寂寞的最佳办法。闲着没有精神寄托的人,尤其爱胡思想,钻牛角尖,只有走火入魔的份儿,不可能解决问题。”

 “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

 “对。你试试看,总会学到一些事物。”

 抱着那叠书,回到家里去时,心头有种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

 或者是由于周宝钏那种自然而得体、毫不矫扭造作的照顾方式,令我感到世上还有真正的温暖人情在。

 也由于我们整的畅谈,都不再提起心头的伤心事,这给我另外一种安慰。我不再以我的故事乞怜,不再以我的委屈换同情,不再以我的抱怨烦扰对方。我们平等而畅快地交谈交往,竟予我一份莫名的喜悦与信心,都因为自尊心得以好好保存之故。

 第33节

 当然,那叠书是很好的寄托,令我有事可为,且只靠自己,就已可以打发时光,让我吁出了大大的一口气。

 一口气,两天就读完了那几本小说。

 人竟像精神得多。

 心里老想着要把小说送回给周宝钏,也好见见面,跟她聊聊天。

 翻心一想,人家是有生意正职在身的,那儿有这个空可以陪伴自己?

 那次偶然雨中相遇,怜惜着同朋友,给我略一搀扶,已经很感谢了。

 不能再要求多呢。

 还是不必打搅,写好一张字条,把书送回她家里,放下就算了。

 还书之后,我迳自到书局跑了一次,把好几本有兴趣看的书都买了回来。

 才踏脚入屋,电话铃声就响。

 “是曼明吗?”对方问:“我是周宝钏。”

 “我刚到过你家,把书还给你。”

 “我知道,为什么不预先给我约一约,大家见个面呢?”

 “怕烦你。”

 “怎么会?我这就开车来接你,一起去吃顿饭,我反正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就没有理由推却了。

 周宝钏带我上日本餐馆,吃日本菜。她原来很能吃,一大盆鱼生、盐烧鱼头、鳗鱼饭、式杂锦窝等等,搬到台上来,我以为还有几个客人要加盟,谁知周宝钏笑道:“只我和你,好好的吃一顿才是正经。”

 她果真开怀大嚼,那愉快无忧的食相,刺了我的食欲,也很能吃了一点。

 “尽情享受世间上美好的一切,每天醒过来,就觉得活着还是幸福的,于是快快起,投入生活。”周宝钏这样说:“且,我真是太忙,非有大量的营养补充体力不可。”

 我这就醒起来了,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只管说,我能力做得来的话,一定会答应。”

 “绝对是你能力能负担得来的,只是,有一点点贬低你的身价身份的味道,我怕委屈你,这两天,老想跟你商量,仍是不敢。”

 “我们算是萍水相逢,难得有缘,何必狷介?”

 “好,那我就直说了。你是到过我那皮草厂的,里头附设的一个门市销售陈列室,是只用来招呼那些晓得摸上来我们厂光顾的客的。有外地来的买家,也好安排他们观赏各种款式,这阵子是越来越多客人晓得摸上门来,此其一。中东战争之后,商落的订单更多,美元与港元挂钩,给他们有个稳定的预算,于是来看货办的商人骤增,此其二。换言之,双管齐下,我那陈列室要负荷的功夫就重了,以往一直是我的一位得力助手兼顾的,这阵子,她要渡假,到加拿大去一个至两个月,我便更了手脚,找人顶替这么一个短时期是艰难的,所以,我想到你,如果你能帮一帮忙,那有多好。”

 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说:“我会尽力做,你从旁教着我就可以了。”

 “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什么话了?我根本从来没有做过事,怕做得不好,帮不到忙,其他的客气,也真不用提了。”

 “事在人为,我们都不用担那个心,就明天开始!”

 明天,有事可做,我不精神为之一振。

 翌,竟一睁大眼,就火速下梳洗,穿戴停当,还来得及到饭厅去喝一杯咖啡,看完早报,才到楼下等周宝钏的车子来接。

 她反正每天都入厂上班,故此顺路把我带去。

 那设在厂里头的销售陈列室,其实跟市面的皮草店没有分别,我是个买惯皮草的人,倒在这方面有几分知识,最低限度,雌的明克一望就能分辨出来,把黑犹太与黑钻石两种品质的货放在我跟前,一摸,就知龙与凤。

 至于待客之道,从前自己是怎样被服侍、被招呼的,现在倒转过来,以同一方式去服侍、去招呼客人不就成了。

 周宝钏派了两名年青姑娘,叫瑞芬与素云的在我身边帮忙,也没有带什么,就管自忙她的了。

 这使我一方面有点惶恐,另一方面又增加信心,似乎周宝钏放心让我管自干去,我是不可能令她失望的,于是胆子也慢慢壮了。

 尤其是头一天我已有相当不错的成绩。我们接待了一位日本客户,给他介绍了几款新式皮草,他都相当满意。原本这位本川太郎先生是只打算订购一些传统款式的皮草的,我不住的向他游说:“现今妇女穿皮草与戴首饰,尤其是前者,已经有个大突破。越是有能力买皮草,越要讲究新款,只买一件半件充撑场面的女宾,你能赚她多少钱呢,一定得招徕那些把皮草看成一种衣料般,要不停穿出花样来的客人,你的生意才更好赚。”

 本川太郎对我的这番话很受落,更加上瑞芬与素云都是年青且具几分姿的女郎,对本川招呼周到,给他的印象尤其是好。

 我心里头想,那些人总爱谈论职业女在本位工作上头利用姿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其实思想是不正确的,走在社会里头做事,谁不是运用身上的条件去吸引合作的伙伴。

 派两个男的销售助理,不及派两个女的,能对这位本川先生起吸引作用,是很自然的事。

 在那个商议交往的做生意过程上,多一点悦目赏心的因素,促成买卖,非常合情合理。人们何必大惊小敝了?

 最后,本川先生加订了几款新货,有配牛仔穿用的运动型明克外衣,也有专为隆重晚宴,穿曳地长裙而设的皮草斗蓬与披肩。

 一转眼,就到黄昏,周宝钏探头进来,问:“下班了!”

 我原本还打算跟瑞芬与素云商量一点事,被周宝钏这么一喊,就忘了要说的话。

 “走吧,走吧,来方长,明天再续。”

 坐到车子上去时,周宝钏问:“怎么样?今天还过得去!”

 我就立即滔滔不绝地回应她,把今天的工作情况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在那个复述的过程中,我重温着在工作上头得到的足与踏实,竟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似已远离我很久很久的快乐。

 这种快乐,甚至不是在与丁松年婚变前就拥有着的。

 这种快乐,好像要追溯到我读书时代,才寻得出来。

 是一种确定自己有用、有生存、有独立能力、有个人价值的快乐。

 第34节

 尤记得小学、中学以至于大学毕业时,站到台上去领取文凭时,我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我手里捏着的成绩,证明了我个人努力的回报。诸如父母的供读,老师的教导,都只不过是起辅助作用而已,务必靠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组合的出色表现。严格来说,与人无尤,功劳全揽在身上,不靠别人带挈那种靠自信维持的自尊,使我直地站在人前,光彩而又舒服。

 对了,就是这种快乐,阔别多年终于跑回来了。

 周宝钏把我载回家门,停了车,回头看我,一脸的笑意说:“太感谢你这么投入的帮我忙。”

 “没有,没有,我也觉着莫大的兴趣。”

 “那就好,无论如何,值得赏一餐好饭。我们今天家里有个小型晚宴,都是些相的朋友,你来参加好不好?”

 “好,”我想想:“可是,你干么又把我带回来?”

 “你得梳洗打扮呀,职业女一下班就疲态毕现,你也得泡个热水浴,换件好看的衣服,再站到朋友跟前去。我告诉你,”周宝钏说:“今个儿晚上,我是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不许失礼我这个主人家。”

 “好。”我点点头,答应下来。

 火速回到家去,赶紧淋浴,且在衣橱里挑了一套不久前才买下的套装,让菲佣熨妥。

 坐到梳妆台前去,我取出久违了的胭脂水粉,细细地修饰起自己来。

 忽然的发觉,从前化妆总要在脸颊两旁打阴影的,如今呢,不用了,已然消瘦。连眼部化妆也可以省,因为眼眶周围的泡都退缩了,两只眼睛活灵灵地镶嵌在眼眶内,根本不需要再描深了。

 搅了半天,我只薄薄地敷上一层粉,再涂点口红,看着也叫得体,也就不再过份张罗。

 头发呢,清清脆脆地梳得整齐,别了个发夹,现出了额来,无非图个清。倒是一穿那件套装,狼狈的情况就出现了。怎么好算,像买大了两个码的衣服似,人穿在里头,甩甩的实在难看,且极不舒服。

 没办法,在衣柜内拚命翻,结果呢,所有漂亮的套装衣裙都不再合穿。只好套上一件线织的宽身裙子。比起今天到工厂去上班时的那套衣,显得斯文一点点,也就算了。

 到了杨家,已经差不多近八点。

 杨真与周宝钏夫妇亲自了出来,说:“你来。”

 宝钏把我打量一下,说:“果然变了个样子,曼明,你今晚甚是清新!”

 我失笑:“你别作弄我了。”

 “不,不,我支持宝钏的这个说法,”杨真说:“距离上次见你有一段日子,你是清减多了,然,神采飞扬,好看多了。”

 我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应对。

 正在沉,周宝钏已恳勤地拖了我的手,带到客厅上去,介绍我跟她的朋友认识。

 其中有三位职业女,一位是出版商,叫蓝彤真,一位是女律师,叫秦雨,另一位是中华贸易行的高级副总裁,名叫常翠蓉。

 都是看上去令你觉得脆的女人,或许少了一点妩媚,却添了三分豪气。

 她们跟我握了手,都很亲切地直呼我的名字:“许曼明,请坐!”

 “许曼明,见了真人,才知道周宝钏没有形容过甚!”

 “许曼明,要不要先吃点干果,今个儿晚上也不知要我们待到那个时候,才有饭可吃。”

 周宝钏说:“我们在等个朋友,没想到世界轮转,现今是女的准时,男的不准时。”

 蓝彤真急道:“所趋,女人的质素越来越好,男人呢,适得其反,却越来越吃香,真叫没法子的事。”

 “对,对,对,太说到心坎上去了!”差不多是一呼百诺。

 只有杨真皱着眉,说:“我现今是孤掌难鸣,希望同朋友快快出现,多一股支援力量。”

 才说完,就有门铃声,跟着菲佣领着一位男士走进来。

 我的心不自觉地动一下,是有点不自在的些微恐慌,怎么会是我的小叔子丁柏年?

 “来了,来了,丁柏年,你要主人家及几位女士齐齐等你吃饭,这该不该罚。”

 丁柏年搔搔头,扮了个无可奈何的可怜相。看样子,他们一班人是顶络的朋友,我可完全不知道柏年跟周宝钏夫妇如此的有情。

 “等会儿罚他高歌一曲。”秦雨说。

 “千万不可。”常翠蓉吓得成个人跳起来:“那是罚我们,不是罚他了。”

 惹得哄堂大笑。

 丁柏年这才走近我身边来,跟我握手,说:“你好,很久没见面,这阵子我到美国去接订单,是最近才回港来的。”

 言下之意,家变发生时,他不在港,无从表达他的关注。

 丁家人,一定是站在丁松年的一边去,连我的亲生儿子亦如是,我能对丁柏年寄予什么厚望?

 不过,在朋友面前,也不好再表示什么了。故而,我只笑笑,回答:“今年美国的订单落得可如理想?”

 “相当不错。且西欧方面,我也打了出路。”

 “那真好!”我是真心的高兴:“那是个松年梦寐以求的市场。”

 只为我说这话时,是真心想着丁家人会为这个业务上的突破而兴奋,很为他们高兴,竟没有再想过自己的身份已有异于前,故此说出来的话就相当自然。

 这不只令对方骇异,也令我惊喜。

 丁松年这三个字可以在我心上、口中有机会成为一个不含杂质的、单纯的人、单纯的名字吗?

 还没有回过神来,周宝钏就宣布入席了。

 满席都是谈笑风生的人,只我最缄默,除了因为还不是太络之外,也因为他们的话题,对我而言,是太新鲜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料可以嘴。

 他们谈论着本城的时事与政治气候,各人有各人僻的见解。

 第35节

 秦雨是个非常直的人,一拍额就说:“香港人只管睁着牛眼,看人大的代表们表现,老弹劾他们是橡皮图章,却不晓得把眼光收回来,看自己立法局内的某些官守议员,岂只是举手机器,时到今,还在为虎作伥,残害良民。明知银行出现问题,政府监管机构有胆公然否认其事,两天不到,银行关门大吉,荒谬绝伦!这还不算滑稽,跑出两个小丑似的议员大人们,不但不对政府提出质疑,还赞扬政府处理恰当。老实说,这种议员若在外国,老早给选民拉下马来,当场打死!”

 常翠蓉给秦雨倒了酒,拍拍她肩膊说:“先润一润你的喉咙,再继续演说!”

 我看那常翠蓉的从容与秦雨的激动,双映成趣,不笑出声来。

 “别见怪,我们秦律师的祖先是满清时代义和团,一身仇外的气质,挥之而不能去。”连蓝彤真都幽她一默。

 “无论如何仇外总比较媚外可取,最低限度赢了骨气志气。”丁柏年这样答。

 “到底有人肯说句公道话。”秦雨干了眼前的一杯白酒:“我从小在英国读书,英国人的阴险有什么叫做不晓得的。当今之世,中国的态度固然值得我们关注,英国人的手腕更是笑里藏刀,戮得我们内伤了,到九七之后才发作,收拾残局的功夫就多。故此,自拼那些拍马的英国走狗不顺眼。”

 “我怕你不顺眼的事将来会更多。这一撮现今托着当权派大脚,看他们眉头眼额,自告奋勇作前锋,任打手的人,九七来了,一就逃之夭夭,留下个烂摊子不管;一就是看见还有利可图,忙不迭表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又跑到中国跟前去献媚,老实说,难保中国不会在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的情况下,又容他们生存下去。届时,你就更气了?”说这番话的是周宝钏。

 我没想过她看问题会如此深入。

 一个绝不简单的女人。

 “来,来,别扫秦雨的兴,明愁来明当,我们先行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有什么所谓呢?”秦雨答:“香港有何不测,国家有何令我们失望之处,我们这一撮人还是有门路走出去外头,再闯新生活的。只可怜了那些香港广大市民。你们没有看电视、阅报张吗?一间银行倒闭,所牵连的贫苦大众几多,目睹那将毕生积蓄五十多万元放到国际银行去的那位老翁复述过程,心有戚戚然,真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真难为有些议员还好站出来说:这个故事教训你们,不可贪图银行利息高,应该挑选利息低的银行存放。这样子幸灾乐祸的说话怎么能出得了口?政府的银行监理处是负责监管所有银行的健全的,跟所派利息高低有什么关系?香港市民与银行易,好像帮衬放贵利的大耳窿无疑,真荒谬。”

 蓝彤真忽然说:“有没有听到坊间有个传闻,有位议员因为在银行倒闭事件上出言不逊,犯了众怒,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把一大盒粪便寄给他,该议员怕是可燃物体,于是交给警方处理,才发觉真相。”

 在座人等,不住哈哈大笑。

 常翠蓉说:“警方有没有引爆,弄得更臭气薰天。”

 我忽然动了容,嘴说我的意见:“这样做也不太好。当然,受害人的情绪极为波动,这是非常容易谅解的,事必要进行一些发的行动,也真情有可原。但,现今香港是极需要人材,肯站出来,为我们讲话,为我们効力,如果偶然说错一句半句话,就以杀无赦的手段对付他们,我怕后果是吓怕其他有识有志之士,不敢为社会服务。谁个好身好势的人,愿意冒这种淌一身浑水的恶险!”

 “曼明是个厚道的人。”丁柏年这么说。

 “也真有道理。弄得到头来只有别具用心,为达到对个人极有利目的才走出来当议员,我们就更难伸张正义了?”周宝钏也附和。

 如此的一整晚,我竟能融和在他们的圈子内,谈论着一些有关社会与民生,或是自己本行的专业问题。

 一旦远离了人身攻击与人际是非,气氛就清得多。

 丁柏年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去。

 坐到车子里,他问:“还是住在老地方?”

 我点点头:“是的,你哥哥搬了出去,我留住原居。”

 车子一直平稳的开着,车厢内的气氛却是紧张的。

 我不知跟丁柏年说些什么才好,我在他的心目中,怕是个要不得的、人皆唾弃的不值钱女人吧!

 完全不能解释,只得接受批判。

 “你清减多了!”丁柏年说着这话时,回望我一眼。

 “这怕是惟一可喜之处,从前不论怎样努力减肥,依然没半分成绩,现今呢,水到渠成。”

 “凡事总有正反两面,除了减肥之外,我看你还从这次婚变之中,得到很多的好处,或许现在未曾发觉,将来总会发现。”

 我苦笑:“或者吧!”

 “你跟周宝钏成了朋友,就是一个进步。”

 这句说话,寓意深远,我不能不同意。

 “我现在在她厂里头帮忙,暂时的,也好过辰。”

 “不妨计划得长远一点。”

 “普通功夫,我还能应付得来。从来都不是什么材料?”

 “工作是很能将人的性格与潜质提炼出来的。以前没有人给予你这个机会,也许是委屈了你。”

 我回望丁柏年。

 这些日子来,怕是这句话最令我惊喜集。也为了这句话的鼓舞,使我精神为之一振之余,生了一点惭愧。

 要令一个人知道自己的错,怕并不是一味的责难他、指控他、讥笑他、看轻他,而是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轻轻地扶他一把,慷慨地给予一点鼓舞。

 我好感谢丁柏年。

 以致于感动得低下头去,没让丁柏年看得见我在垂泪。

 “下星期我会到新界去跟一个客户见面,有剩余时间,我到宝钏的皮草厂找你一同午膳,好不好?”

 丁柏年在我下车之前这样说。

 我点了头,应了一声:“好。”

 “你仍有我家里的电话?”丁柏年说。

 “有。”

 他没有跟母亲住在丁家大宅,在桩坎角有一层公寓,我从没有去探望过这位小叔子。当然,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是知道的。

 “有事就来电,晚上,我很少外出,多在家里看书、听音乐、享受录影带。”

 “谢谢你,真的,柏年,谢谢你。”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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