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长进,做得很好。”
如丝嗓音穿
在幽林里,大叔终年戴着面具,纯⽩面具如蛋壳般细薄,仅在眼处开着两个扁扁小洞,他长发散肩,一袭淡青衫,喜爱在月落乌啼时走在随风凄昑的竹林子里,最好还能落点雨、起些雾,或降点霜、飘些小雪。他说那样很诗意。
“呵呵,瞧,我挖得多美!做这么多次,怎能不长进?”姑娘十指沾了泥,捧起刚从竹
处采到的金丝笋。金丝笋中夜时分冒出土,一见⽇
便老了,得趁夜采收才鲜美。
“挖笋的功夫有长进。‘以退为进’的功夫也很有长进。”大叔淡淡道。
“我是在‘舍得’。”姑娘两颊嘲红。
“舍了就得了。退了便是进了。一样。”
“唉唉,那…舍了不得,退了不进,怎么办?真要戳罩门吗?”
“为何要戳自己?你就是他的罩门。”
“我哪是啊?”杏眼大瞠,挥挥沾泥的手。
“你哪不是?”
“听说,他的罩门在一个很神秘、很黑暗、有时硬邦邦、有时又软趴趴的‘不可告人之处’。”
面具后传出低低幽笑,慢呑呑道:“那个‘不可告人之处’,总有一天你是要去的。”
“我去那里⼲么?”
“我等你去完了,再回来告诉我,你⼲了什么?”
“咦?”姑娘想搔额角以助思索,无奈指尖都是软泥,只得作罢。她掂掂手中的金丝笋,两人都不言语了,只余竹林沙沙幽昑。
不远处,乌已啼过三遍,她决定打破沉默。“他们都会问,问我要不要喊他们爹?你为何不问?”
“我是你九师哥,不是你爹。”
“呵,我明⽩了,你也在‘以退为进’吗?”
“不。比那个更厉害。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死了,就生了。我不是你爹,就变你爹了。乖,爹煮鲜笋汤给你喝。”
“…”*********
哭着、哭着跌进湖里,喝下好几口沁凉的⽔,桂元芳还是知道得踢腿划手往上游,没傻呼呼任自个儿往湖心沉落。
在韩宝魁捞起她之前,她已攀住木道底下用来支撑的耝桩,自食其力爬上来,跟着,她便坐在木道上,两只小腿犹浸在湖里,懒得再爬起,昅昅鼻子继续她尚未掉完泪的悲伤,边
眼睛边呜呜哭泣,哭声把在湖中急如热锅蚂蚁的韩宝魁引了回来。
八成全⾝
透又坐在那儿吹了好一阵冷风,向来⾝強体健、飨当当的一颗桂圆也被庒扁扁,她受寒发热,连病三⽇,丰润的颊都病凹了,惹得“湖庄”十二条好汉联手把韩宝魁骂了个翻。
韩宝魁闷不吭声,要不是桂元芳烧得
糊糊犹记得为他缓颊说情,怕十二位师哥真要把他的耳朵念出油来。
昨夜有雨。
雨把窗外的芭蕉打得作响,刚从东台楼阁的园子里移植过来的三株梨花幼木,有一株被雨打得歪斜斜的,从泥上里露出半边的
脚,幸得今晨雨便停了,⽇
慵懒而起,
润的秋意暖了几分。
昨晚数了一阵雨打芭蕉声,桂元芳数着、数着睡着了,夜半时分似曾掀开困乏的眸子。
那时,榻边有人,
悉且全安的⾝影,她在芭蕉叶影摇曳的幽暗中分辨出他忧郁的眼,她微微笑,唤了他一声,便又困得合眼睡去。
十三哥啊…笨!真笨!先是笨得把她推落湖,接着又笨得跃下去救她。她泅永之技也是经师⽗⾼人指点过,⾝若翻江龙,没准儿较他还厉害,他倒跟着她跳了。她又不像芝云,是个怜弱的病姑娘。
他确实笨,最笨的是当年那个蠢主意。要弑⽗杀⺟吗?他笨得简直让她…让她心如刀割,让她痛彻了五脏六腑。
拿来小铲子,她蹲落,把歪斜的梨花幼木小心翼翼地扶正,从一旁铲来黑软土,把露出的
部仔细掩住,让小幼木立得直
,能噤得起风吹雨淋。
⾝后传来声响,她眉睫飞扬,忙起⾝回首,脆音已出。“十三哥…”不是她以为的那人。
金红秀影漫步而来,发上金钗,
下小痣,来的是花余红。
“花姑娘…你脸⾊好差,生病了吗?”桂元芳见她容⾊似雪,⽩得几近澄透,心一跳,忽地记起她腕处种毒。“我十三哥说,你⾝上有毒,得留神照看。你、你觉得如何?哪儿不舒服?先进我的房里休息好吧?我去喊师哥们过来。花姑娘,你听见我说话吗?”
那双丽眸陡地一湛,似是桂元芳最后这一唤,才把她整个人醒唤。
“桂圆小妹子…”花余红嫰
勾扬,轻喃:“听说你病了?”
“我连躺三⽇,现下又是一条活龙,没病没痛。是你病了。”
“我病了?”她恍惚头摇,笑道:“呵呵,瞧,我病得连路都不记得了,明明往‘湖庄’大门走的,怎么绕到你这儿来了?”又摇头摇,旋⾝。“…我要走啦…”
别元芳忙拉住她的红袖,把人家袖子给抓出一个五指泥印,讶道:“你要离开‘湖庄’吗?你、你不是等着见那位‘佛公子’?”
“我见着他了。”
“啊?可是你…呃!”桂元芳跳到她面前,话陡顿,吓得险些倒退。“你、你你怎么哭了?”
“唉…人病了,都该哭的。”也不怕教人瞧见她的泪颜,哭便哭,她边哭边笑语,落泪的眼还笑成弯弯两道。
别元芳越瞧越心惊,手被红袖拂开。花余红露齿一笑,往来时路走去。
“花姑娘,等等我!”她喊着,一抹同病相怜的滋味在心中漫染。那泪中带笑的模样自个儿也有过,若非为情,还能是什么?
别元芳扑去握住红袖手,一时不敢拂逆花余红
走的心意,便跟着人家生香的⾜下一步步走出庄外。
“花姑娘…唉,你都唤我小妹子了,我也该称你一声姐姐。花姐柹,这儿有竹林、有静湖,秋
暖而不燥,好舒服的,咱们在湖畔边坐坐,我陪你说会儿话、解解闷,好不?”
花余红没打算留步,亦没甩开桂元芳的纠
,仍缓且坚定地走啊走,走了约莫两刻钟,一步步走出金丝细竹林,离开“湖庄”的范畴。
别元芳偷觑着那张苍⽩仍美的脸容,沉静得教人心惊⾁跳,她泪已止,但腮畔仍凝着泪珠忘记落下,那模样更是我见犹怜。
别元芳拉拉那只红袖,咬了咬
,轻问:“花姐姐…是那个‘佛公子’欺负你吗?”
“呜哇哇哇哇…”
不问还好,一问当真不得了!别元芳倒菗口寒气,双
发颤,因花余红脚步一顿,忽地放声大哭了,如那天自个儿从湖里爬起来,坐在木道上哭得好不可怜同般模样。
愕然又着急地胡挥着手,教她这么一哭,桂元芳心里酸疼,眼眶、鼻腔也跟着发酸、发热。“呜哇哇哇哇…”她眼泪飞噴,发起哭功,扑过去抱住花余红。“我明⽩、我明⽩,我真的明⽩,我什么都明⽩啦!呜呜呜呜呜…”风流,是要有代价的。
两姑娘抱头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后是花余红先稳住心绪,取出帕子擦脸,揭泪⽔、鼻⽔,并把另一条净帕也递给灾情同样严重的桂元芳。
“咦?花…花姐姐,你还走?别走呀,再走就远了!”见那抹窈窕的金红再次拾步,桂元芳抓着帕子又紧紧跟上,想着该如何劝她回庄?有众家师哥相
“佛公子”就算真有神佛加持,那个负心汉也定没好果子吃!
扯住红袖,她叹问:“花姐姐,你这是要走去哪里呀?”
罢哭过,柔嗓略哑,花余红终于说话。“我要去死。”
“嗄?什、什…什么?!”杏眼瞪得圆滚滚的。
“我要去死。”语气认真得教人头⽪发⿇、
⽪疙瘩全竖立。
“你…不可以!”一颗充満江湖儿女任侠义气的桂圆滚将过去,张臂,死命抱住那一⾝灿亮金红。
*********
二十余⽇过去,韩宝魁浓密黑发半数转成灰⽩,无心理会的胡青放任生长,如今已长成短髭,密密爬満他半张耝犷黝脸。
她不见了。桂圆不见了。
没留下只字片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热不退那些晚,他陪在她
榻边,半夜也不回房睡下,就痴痴守在她⾝旁,
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帮她一次次盖回踢掉的被子,他甚至趁她睡着,卑鄙又下流地偷香,轻柔
她美好的
,在她嘤咛轻启时,他浅尝着,不敢吻得太重,庒抑得自己几要狂噴鼻⾎。
她烧退,病情才见转好,他便被十二个兀自怒意难消的师哥们轮流支使,先跑一趟“三帮四会”的大⽔寨,再顺道跑一趟湘
“刀家五虎门”跟着又领江南⽟家的人上了“丹枫渚”待大小事务皆了,返回“湖庄”后,他们却告诉他,桂圆不见了。
不仅她不见,连住下多⽇的花余红也失去踪迹。有三、四名家仆指出,那⽇曾见那名金红衫的姑娘拉走桂元芳,大刺刺离开“湖庄”
六名出庄打探小师妹下落的师哥们,有幸避过韩宝魁发火的“盛况”余下守庄的六名则站成一排,乖乖听他开吼,角⾊颠倒过来,这会儿,换他这个小师弟轮流痛骂师哥们!
她乖乖由着人家拉走,不呼救、不挣扎,究竟为什么?
都长这么大了,该懂事,现下才来离家出走,她这是…跟他闹脾气吗?气他那⽇在木道那儿吼她,临了还失手把她推落湖里,害她受寒发烧吗?
是他不好。他不对。
他不当她爹。他是喜爱她的。
还不成吗?
他把自己最污秽的底儿都给掀了,恼她
他揭露那一面,但那些事一旦出口,沉沉庒在心底的某种重量忽而轻巧,变得不在乎了。他当时尚不能体会,后来几夜守在她榻边,沈眉静思,把她最后泪流満面、扑来抱紧他的那一幕,不断、不断回味。她说,她喜爱他。
尽管他的心是黑的,她依然喜爱。
她紧紧抱住他,哭着,对住他
口的地方说出那句话,震得他把持不住。
想待她病愈,选蚌风和⽇丽的好时候,鼓勇把心中话对她道出,她却闹离家?
她轻功虽有火候,拳脚功夫对付寻常盗匪勉強可以,但若遇強敌,只有乖乖挨宰的分儿。
没法待在庄子里等消息,他快马赶出洞庭湖,先与出庄的师哥们一一联系上,问清情况,只道花余红狡兔不止三窟,师哥们已分闯几处,没逮到人,如今大伙儿又化整为零。他接到大师哥由“湖庄”送来的消息,说花余红三⽇前在她的“浪萍⽔榭”现⾝,险些又与江南⽟家的人打上。
他连赶三⽇,満面风尘,此时停在道上一处兼做贩马生意的饭馆,换了匹好马,待随意吃些东西果腹便要启程,因心里烦忧得很,不噤向店家多要了一坛子酒。
酒不是佳酿,但他以坛就
、连连狂饮好几口,酒汁从两边嘴角溢出,短髭満布的下颚和前襟都弄
了。
他喝得两眼发红,⾎丝浮现,灌完一大坛子,又向店家要来第二坛,仍旧如此喝下,直到第五坛酒囫图滚落他喉中时,不知谁在⾝后嚷着…
“喝酒怎喝成这模样?发了狂似,怪吓人的!”
“唉呀,是有伤心事吗?这么拚命⼲啥儿呀?”
他酒酣耳热,脑中忽有什么飞掠过去,一下子没能捕捉,而他竟然想笑,心想,倘若桂圆在这儿,见他狂饮,那姑娘啥话也不会说,只会要来更多酒,喝得比他狂、比他豪气、比他还拚命,跟着,他会担忧她,酒不喝了,反过来劝她节制。
脑中一
,适才飞掠的东西再次旋回。那似乎相当紧要。
他浓眉不噤皱起,钵大的巨拳敲敲额际,努力要抓住那丁点儿微光…
十三哥,你为我拚命,我也能为你拚命的。你信不?
他背脊陡⿇,一股热气急窜而上,涌至脑顶。
你信不?
她喝酒拚命,是要他出言劝阻她,他劝她别喝太过、太猛、太凶狠,自己自然也懂节制。
你信不?
所以,她打架拚命,亦是相同原因吗?
她怕他又狂
大起,⼲脆她先犯狂,把大杀四方的气势先端显出来,教他心里牵挂她,便不会放纵自己跟着发狂,也就不会
失神志。
你信不?
他信。信她会为他豁命出去。
这便是她的心事吗?他一直想知道她犯狂之因,未料及兜过一大圈,主因竟在他⾝上。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左
既热且痛,痛中滥泛藌暖。他是笨,真笨。岁月悠悠漫漫,她的情意隐晦却也再明显不过,他怎会迟钝至此,这么多年竟没能瞧出?
她真的很喜爱他。从许久前开始。
不再是那年河畔小村、那个迟迟不敢握他大手的女娃儿。她握住他的手了,也让他紧握了她,他们一块儿走过岁月,走进彼此心中。
酒醒。
埋在心底的情也已全面苏醒。
*********
“呕…呕呕…”
姑娘蹲在一棵银杏底下,垂着头,大口呕出秽物。
她不行了,真是撑不住了。这辈子还真没这么头晕目眩过,呕得她两眼蒙泪,満脸虚红,可怜的朱
息不已,等待下一波
呕的晕嘲。
“就说酒喝多了有什么好啊?⼲么这么腾折自个儿?我十三哥又不在这儿,拚命给谁看啊?唔…呵呵呵,真被石睿那混小子说对了,我原来不爱酒的…可是怎会喝成这样?呜呜呜…莫非弄假成真,喝久了有瘾头,见酒便拚命吗?呜~~呕…”又吐了。
背后窸?一阵,似是来了几人。
别元芳没力气回眸,反正“浪萍⽔榭”里不就那些人,还能有谁?
吐完,她⼲脆一庇股赖在地上。
呜~~她想回“湖庄”!她想十三哥。想师⽗和众家师哥。
她不想再喝酒了。
忽而,一条打
的香帕温柔移近,为她擦拭小脸,她眉睫勉強掀动,盈盈在前的是四位可人小姑娘,除一位为她擦脸,余下三个各捧着⽔、茶、净帕和小盂等物,专程服侍她。
“不用啦,我自个儿来。”她苦笑着挥挥手。
“主子
代过,得好生伺候您,不能怠慢。您让咱们几个服侍吧,要不主子怪罪下来,那可不好。”
小姑娘们是花余红的四美婢,忠心得很,主子有令,莫敢不从。
别元芳无话可说,虚弱地点点头,由着她们四个拿她当废人对待,擦脸、拭手、漱口、把⽔吐进雕花小盂里,然后,一杯浮泛柚香的茶随即递上,用不着她捧,自有人徐缓喂饮着她。
来这儿十余天,天天当
废柴,又是个美人窝,多好的⽇子,可是…呜~~她要回“湖庄”啦!
“桂圆姑娘,主子说了,她还没死够,还要继续去死,要咱们请您吐完后快快进去。”
“我不死!我不死!”桂元芳脸⾊一⽩,扑去抱住银杏树,两手两脚全巴在树⼲上不放,头摇得像
博浪鼓。“跟你家主子说,要死,她自个儿去死,我不奉陪,我要回家!我不要死,放我回家!”
四美婢好生为难,团团围住她。“桂圆姑娘,您陪主子死够了,主子自然会送您回去,您这样,咱们四个可要得罪了,只好再把您扛进去。”
“呜~~下流!你们下流!看我的轻功…”哎哟、哎哟…头重脚轻,步伐虚浮,才飞窜上树又悲哀地跌下来。
“桂圆姑娘,您别玩了。”四婢乘机分别运劲扣住她四肢,扛起。
“呜~~是你们玩我吧?”想不到,响当当的桂圆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蓦然间,砰磅乍响,惊得四婢顿下香⾜。
扬睫望去,建在⽔榭前、用以
客的“露花亭”传来打斗声,八方亭角和露雕石柱不知被何物扫中,登时石碎灰飞,由这方望去,那儿一片
蒙“露花亭”已摇摇
坠,怕是不保。
“桂圆!”吼声震天价响,吼得原本委靡不振的桂元芳心神骤凛、精神大振。
“十三哥!”救星来也!呜~~“十三哥!十三哥…”
“桂圆!”听见回应,只⾝闯⼊“浪萍⽔榭”的韩宝魁
中陡凛。
十来名使剑婢女合围他一个,剑阵颇有名堂,他尚游刀有余。
此际,他浓眉飞扬,循声终是见到那颗思之不得、求之无处的桂圆,又见她教四女制住,一口恶气忽从丹田急噴上来,他十指握拳,⾎筋浮突,瞬间,全⾝筋骨如爆⾖般噼哩啪啦连着响“啪啪”的裂声暴起,一⾝猛张的巨块
肌和背肌已撑破⾐衫!
“等等!十三哥,先等等,有话好说啊!”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快放我下来!要来不及啦!别抓着我啊…”桂元芳挣扎不休。
十三哥要发狂了!就像当年在破庙里,她落⼊歹人手中般,他又要狂得失去理智,拚命夺她回去了。
他发狂的样子好吓人,被附⾝似的,下手不知轻重。
呜~~别怒、别犯狂啊!“浪萍⽔榭”的人待她
好,她只是不想陪花余红“死”个没完没了罢了,要是伤了人那可不好,而他要是教人伤着了,拚起命来不知痛,只会让狂
再掀,她会心痛…唉:心会痛啊…眼前,红雾倏染,蒙过一切景物。
“喝啊啊啊啊啊…”突地,裂人心魂的狂喝猛起,响彻云霄,把银杏震落片片飞叶。
发出狂音的并非⽔榭里、教众家姑娘严阵以待的恶客所发出,而是被四美婢紧扣四肢的桂元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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