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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五岁那年回到莫府的事,至今想来仍像一场梦,过了这么多年,每当想起时,莫晚都还抱持着好深的怀疑。

 按理来说,她偷走叔⽗几乎要到嘴边的鲜美肥⾁,回到莫府里等着她的没有鞭子也该有家法吧,至少…她不会觉得叔⽗会轻饶她。

 所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进莫家大门。

 结果,莫宅里,没人鸟她。

 就像以前那样,视她为无物,不主动与她攀谈,不主动向她行礼,这…和她预料中落差太大太大太大了!

 阵仗呢?准备围缚她的大阵仗呢?

 没有!

 队伍呢?准备处置她的百人队伍呢?

 没有!

 刑具呢?夹手夹脚割⾁烙的残酷刑具呢?

 没有!

 爱里是那样那样的宁静,奴仆是那样那样的勤劳,堂兄堂弟是那样那样的⾼傲,堂姐堂妹是那样那样的花枝招展,风是那样那样的凉慡,天是那样那样的蓝,云是那样那样的⽩,但…不对劲呀!

 她迟疑着脚步,小心翼翼,左右张望,总觉得应该会有人趁她不注意时,冲杀过来将她按倒在地,然后再直接一百大板打过来…

 直到她在园子里不小心遇见莫圣双,她额上冷汗大颗小颗不断沁出来,想着惨了惨了死定了死定了,莫圣双却没吼她,瞟了她一眼,声音一如以往的冷淡“你跑到哪里去了?”

 “呃,佛、佛寺…”这借口太烂,她才出口就后悔,想再挤出另外一个之前,莫圣双已经收回视线,瞧也不瞧她,只数落了那么一句…

 “去佛寺住几天也不会跟府里的人知会吗?不懂礼数。”

 然后,他挥手赶她回房,没再多说半个字。

 李鸣凤的事呢?怎么不问她?怎么不拷打她?怎么…好像无关痛庠?

 她回房的途中,悄悄绕去之前囚住李鸣凤的那间偏房,被她打破的门板已经修复好,就连她走着走着,遇上了那⽇带着奴仆追赶她的管家,他竟也只是朝她轻颔个首,就各自去忙了。

 好像…李鸣凤这个人不曾出现在这里过。

 是梦吗?府里弥漫的氛围就像在说着这样的情况,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做了与李鸣凤相遇的梦,而其余人全都很清醒。

 偏偏整个府邸她也无人能问,只好跟大家一块装傻,既然没人会因为李鸣凤失踪一事处罚她,对她而言才最该是阿弥陀佛的好事吧。

 唯一证明与李鸣凤的相遇是‮实真‬的,只有她向来蔵在屉里的四颗珍珠不翼而飞。

 她的⽇子走回正轨,她一步一步朝自己的梦想前进,没再走偏过半回…李鸣凤的事,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偏差行为。

 十八岁后,她如愿搬出莫府,考进了女将营,成为最低阶的小兵,天天兵天天练武天天排阵。原来这就是她爹娘过的生活…说实话,很累,而和旁人相处,更累。

 待了三年,她有此体悟。是她太习惯只将自己管好就好,从不想去扫他人瓦上霜,不擅长与人际,加上曾被人骗过感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害她不敢再对人掏心挖肺,所以才会成为小团体努力排挤的对象吗?

 将军讨厌她,副将讨厌她,伍长讨厌她,就连伙食兵都讨厌她,所以在女将营的⽇子并不比在莫府好过,她想,再待个一年半载,她就会编个病名离开军伍吧,这个心愿,她算是亲⾝体会过了,有好玩之处,也有让她想快快逃离之处,不过她不会后悔走这一遭,若她没来过,等到她七老八十,恐怕还将“早知道当初就该进女将营…”的遗憾挂在嘴边。幸好她来了,虽然结果不如她的期待。

 那么,接下来她得替自己再找个人生目标,下一步路,她要做些什么?

 嗯,上回在大街上看见有人在表演口碎大石,她觉得有趣,很想试试有个人躺在她面前,口放块石让她劈下,一定很痛快!

 还是去学做大饼,她的手劲好,做出来的饼一定又香又好吃。

 不然,去各地走走玩玩,多看些美景,多认识些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她也不用详细安排该往哪个地方去,就随而走,让舿下的马匹带着她定,马停她跟着停,马吃草她吃馒头,马喝⽔她喝凉茶。

 一定要去那个她曾以为‮员官‬见到百姓都会下跪请安的‮家国‬,上回都没能好好逛,只逛透了天牢,那些繁荣的街市,热闹的铺子,香味四溢的小摊,她都想去尝个鲜…

 “莫晚!排阵时你在发什么呆?!去旁边扎马步一个时辰!”副将大声吼她。

 唉,认命。

 她没有爹娘的好本领,她不是当将军的料。

 虎⽗无⽝子,是一句骗人的话。

 “连扎马步都可以发呆?!扎完去扫校场!”斥喝声又传来。

 虽然,她在这里备受排挤,但却没被实质⽪⾁上的欺陵,大概是和她在军宴上表演连劈一百五十九片石瓦有关…

 扎完马步,扫完校场,她囫圃呑饭,塞胃,哼着小曲到几块木板围起的澡室冲⾝体。这大概是她最享受的时间了,因为被处罚,反而让她没机会和大家一块洗,她可以独占木桶大浴池,在里头泅过来再泅过去,啦啦啦啦…

 “真是的,那些小丫头脑子里全想这些蠢事!”

 澡室外,罚她的那名副将的声音传了进来,莫晚来不及从大浴池里爬起,只好闭住气,往⽔里蔵。

 被副将瞧见,八成又要寻她晦气。

 “你知道我今天没收多少张画像吗?⾜⾜三十四张!”

 “呃,那三十四张可不可以让我瞧瞧?”

 “将军!”副将以下犯上,对着将军也照吼。“人、人家也很喜嘛…我手上也蔵了一张呀,呵呵呵。”四十多岁的女将军提及此,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出来!”

 “我是将军耶…不能给我个特权吗?”声音可怜兮兮的。

 “是个将军就别拿另个‮家国‬的皇帝画像流口⽔!”就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会东倒西歪成那副德行,一个接一个全暗恋起别国的男人!

 “可是他好好看哦…”“你当他娘都绰绰有余。”副将很‮忍残‬地打散她的美景,请认清现实,谢谢。

 不行了,快没气了。莫晚悄悄将鼻子探出⽔面,呼昅新鲜好空气,所幸副将与将军正背对着她在脫软甲及衬⾐,完全没发觉她,她昅⾜了气,又沉下去,⽔面只剩一颗小小气泡,啵的一声,消失无踪。

 将军与副将是姨甥女关系,在管里众所皆知,所以副将有时也会对她自个儿的小姨发脾气,她就见过好几回,所以并不吃惊听见副将在教训将军。

 “我要调你去挑⽔砍柴啦。”呜,坏人。

 呋,你⼲脆说要跟我爹娘告状算了。“不过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子,⽑长齐了没都还不知道,死你们这群老女人。”

 “你竟然说这种话?!你就没瞧过他的模样!那天他设宴邀我们这群邻国的文武‮员官‬,他一个个向我们敬酒,他全记得我们的名字,你都不知道他用好好听好可爱好清脆的声音叫我雁翎将军时,我的心都酥了…”哦,回想起那一幕,她死都甘愿。

 “呿,靠美⾊治国的男人。”副将可不屑得很,拿⽔瓢舀⽔从肩头淋下,再抹了一⾝泡沫。“还替他组什么护卫队?!保护自己的‮家国‬都来不及了,还有空去保护他?”哼。

 “他真的很可爱嘛…”将军用着莫晚不曾听过的嗲声在说话,即使潜在⽔里,那嗲声还是渗透到她耳里,让她抖了抖寒颤。

 “一国之君要有的是威严,而不是可爱!”

 “鸣凤那种美少年,只要可爱就够了。”将军捧着脸颊,想起可爱的容貌,一脸好満⾜。

 “你才真的够了!”

 莫晚听见了两个好耳又好陌生的字眼。

 刚刚她们是在说…鸣凤?

 明知道该先考量自⾝安危,在副将与将军如此靠近大浴池时绝不能探耳探脑,她却像是饿了好久的鱼儿,被名为“鸣凤”的饵给钓上了…

 ⽔面上,探出一只小巧的耳,想偷听得更清楚明⽩些…

 突地,耳朵被人狠狠拧住,直接从⽔里拖出来!

 “好呀,莫晚,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敢来‮浴沐‬?!”副将恶狠狠也毫不留情地扭转她的耳朵。

 “我扫校场扫得全⾝都很臭嘛…”不洗⼲净她今晚会睡不着。唔痛痛痛…

 “还敢顶嘴?!”

 “不敢。”识时务者为俊杰。

 “哼。”谅你也没胆。副将放开她的耳朵,要她滚出来,莫晚只能乖乖听话,副将却又唤住她“既然这么爱玩⽔,你就端一盆子⽔,去将校场擦、⼲、净,明早我去检查,要是校场的地板没有亮到能反出我的倒影,你就该死了。”

 校场的石板能擦亮到反出倒影才有鬼吧?

 “是。”此时不答是,下场会更惨。莫晚将⾐服穿回⾝上,⽔盆舀満⽔,正要去擦校场。

 “慢着,你刚才还听见了什么?”副将眯眸瞪她。

 “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

 “真的。”死也不能说她听见了堂堂将军嗲声夸着邻国的小皇帝有多可爱多美丽多人;死也不能说她不小心瞄见了威武将军捧着轻泛‮晕红‬的脸颊诉说邻国的小皇帝多可爱多美丽多人。

 “若营里传出半点风声,我就唯你是问。”

 “哦…”“还有,等会先到我帐里的桌上将那叠妖惑人心的画像给烧光,烧光了再去擦校场!”

 “留一张给我…”将军还想说些什么,全被副将给瞪得咽了回去,她闪着委屈的眸光,在暗示莫晚达成她贪恋美⾊的小小小心愿。

 “是。”抱歉,将军,我还不想死。

 莫晚领了命令,只想赶紧退出澡室,所幸副将此时全盘注意力都留在教训将军要争气点上头,没再刁难她。

 离开澡室,夜里的风拂来有些凉,她头发是的,⾝子也没⼲,连带弄⾐裳,她朝手掌呵气,让掌心感觉一些暖意,她笑了笑,抡紧拳,将温暖握牢,这样⾝子就不觉得那么冷了。

 经过几处营帐,来到副将帐子里,她在桌上找着了副将口中所言“妖惑人心”的画像,虽然早知道画里绘的是鸣凤,然而偷偷摊开来瞧,还是让她口咚咚地震了两下。

 这是…鸣凤?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突然跃进了这么大一步,她无法适应。

 数数年纪,鸣凤也该満十八,是个小男人了,她以为了不起就是十二岁时的长相再拉长一些,肩膀宽一些,其余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偏偏画上的人可不仅是这般小小的改变…

 他的眸子变得细长,五官褪去不少青涩,脸庞不再是孩童时的圆润,仿佛一颗原石被细细雕琢过,棱与角都已成形,与其说他可爱,不如说他俊美,笑起来不似那年单纯,有些世故,仍是很人,不同的是,这种笑法,杀伤力很強,他再长个几年,杀遍天下少女芳心。

 “好久不见了,鸣凤。”

 说完,才觉得自己好蠢,竟对着几张画像说话。

 “可惜要烧了你,不然副将那边我就该糟了,说不定她还会叫我出烧完的灰烬来差。刚见面又要马上分离…不过我想这些年你九成也没想念过我吧,所以烧了你我也不会心痛的。”卷妥画纸,她走出营帐,找了营帐旁侧的火柱,引燃火苗,画纸上维妙维肖的笑靥逐渐被文火呑噬。

 她蹲着,趁第一张尚未燃尽之前,第二张跟着放下去,第三张继续无情地烧,第四张也不跟它客气…

 他无情,她也不用他博义气,反正两个人应该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话虽如此,烧到第三十四张时,她迟疑了一下,纸末沾上火光,焰橘⾊的火窜上,她直觉反应用右手去拍,将火苗拍熄,拍得自己手掌一片黑灰。

 “好吧,我没有你无情无义,说实话…我还常常想起你,想起那几天快乐的相处,不过都是和十二岁的你,毕竟我今天是头一回看到十八岁的你,嗯…你变得很陌生。”

 她抹掉烧去一小角的纸灰,将第三十四张画张小心折好,本想蔵在⾐襟里,但她的⾐裳是半的…她弄不懂自己想将李鸣凤的画像收好的冲动,只想着该如何偷渡这张纸而不被副将发现并活活打死…

 “烧完了没?”

 ⾝后副将的声音着实吓着了正准备做亏心事的莫晚

 “烧、烧完了!”莫晚慌张将画蔵在⾝后。

 氨将正在擦拭发,视线半掩在大布巾之后,没瞧清莫晚的心虚,只瞄了地上还在闪着点点红光的灰烬,満意了。

 “你还在这里⼲什么?校场擦了吗?!”

 “还没…”

 “那还下去?!”

 “好。”

 莫晚一溜烟跑得很快,手里握着偷蔵成功的画像,忍俊不住地绽放灿烂笑容。

 ************

 “不准。”

 “晴晴,求求你。”

 “不准。”

 “晴…”

 “磨蹭我也没有用。”

 “晴晴…”

 莫晚又躲在大浴池里,听见将军与副将的对话。她一点也不想偷听,而是她几乎每天被罚,又不想顶着浑⾝汗臭去睡,只好冒险趁夜来洗。她明明已经拿捏好时辰,以为自己是等到将军与副将洗完之后才摸进来玩⽔,谁知道今天将军与副将也晚了半个时辰才来净⾝,害她又只能往⽔里蔵⾝…

 快出去吧,别发现我在这里…我不想再去擦校场了,呜。

 “晴晴,我要是没去,我会抱憾终⾝,你忍心看小姨天天憔悴,天天以泪洗脸,天天茶饭不思吗?”

 “你最好再夸张一点!不过就是张邀函,你动个啥劲?!你有点尊严好不好!不要忘了,邻国的皇帝是敌人!圣主说过,等李鸣凤満二十岁,我们就要再发兵去打他们‮家国‬,现在的友好只是可怜他年纪小!瞧瞧你!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像失心疯一样,这仗怎么打?!别人上‮场战‬是拿刀拿剑的,你们这群女人九成九只会拿花去示爱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现在他让人送邀函来给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这就是她们女将营的大将军吗?她本是李鸣凤养在他们‮家国‬的细作吧!

 “你上回也说要去,结果呢?你留在那里乐不思蜀,三个月不回来,我不准你再去被那个妖皇帝给得七荤八素的!”

 “我发誓我不会…”

 “你已经毫无诚信可言了!”

 “不然我立军令状嘛…”

 “这种事立军令状?!你有胆说,我还丢脸不想听哩!”

 “晴晴…”

 “叫也没有用啦!”

 “再不然你找几个小兵押着我一块去嘛。”讨价还价。

 哼哼,冷笑“然后让你和那些花痴小兵跟着留在那里对李鸣凤尖叫?”全营里,还有像她这般冷静自持而且没被李鸣凤惑的兵官吗?!

 ⽔面上,又探出一只耳朵。

 “莫晚!”

 氨将不留情拧住那只耳,再度从⽔里拉出破坏纪律的家伙!

 “呃…我知道,我去擦校场…”明明就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听到李鸣凤三字就探耳偷听,可是她的⾝体像有自主反应,就是会浮上来嘛…

 “等等。”副将唤住莫晚,她乖乖停步,等待副将换一个处罚…或是加重处罚,例如擦完校场去擦全营的兵器。

 氨将打量她,眸子里闪过一计。

 “韩将军,我可以答应让你去参加邻国的邀宴。”有莫晚在场,副将勉強给将军保留一些颜面,尊称她一声韩将军。

 “真的?!”将军的眸子完全点亮。

 “但前提是…我和她要跟你一块去。”副将朝⾝后指指莫晚

 “咦?!为、为什么…”要是有副将一块去,她就甭玩了嘛!

 “因为全营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理智!你只能选答应,否则别想去参加什么美少年的宴会!”前几夜,莫晚有乖乖听从她的命令去烧画,换成其他小兵,老早就将画掉包,偷回去珍蔵了,所以让莫晚跟着她去看守小姨,就甭担心莫晚和小姨一块发癫,真是个越想越妥当的好主意!

 “我…可不可以不去?”莫晚想拒绝。去参加李鸣凤的邀宴,那不代表一定会见着他吗?她虽然时常想起他,却不想见他…不想见到李鸣凤忘记她这号人物时的嘴脸。

 “不行!”将军吼得很大声,杀过来将她双肩钳住摇晃“你一定得去!你不去我怎么去?!”

 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怨念,若有所违背,可是会被诅咒一辈子不得翻⾝。

 莫晚还被将军摇晃得全⾝甩左甩右,甩得头昏脑,一个念头快速闪进逐渐晕眩的脑子里…

 嗯…本来打算再待个一年半载,她改变主意了,最长半年最短一个月內,她要离开女将营!结束她可怜兮兮的军旅生活!

 二十一岁这年,莫晚产生了新的人生目标。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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