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都说秋高气
,可这个秋天,却特别多雨。
有雨,感觉就特别冷,仿佛冬季提前来临,龙震扬面对窗前的一片灰色,忽然觉得十分凄凉。
从小,他就是孤独的,却从来不觉得这种孤独有什么不妥。可自从她走了以后,一度让他感觉温暖的龙府忽然变得冷冷清清,竟让他不能适应。
此刻,他正坐在她住饼的东厢里,靠着她曾经从库房里搬出来的旧垫子。
她说,这府里什么都好,就是差点儿人气。
她说对了。
此刻,靠在旧垫上,仿佛有某种回忆深藏在棉絮之中,格外温暖,这就是所谓的人气吧?
“爷…”旺才迈入房中,小心翼翼地道:“外面有人要见您…”
“谁?是不是风府派人来了?”现在最能让他提神的,就是听到她的消息。
“是、是老爷。”
“什么?”是他的父亲?
两人已经多年互不往来,上次相见,不
而散,为什么父亲这个时候却忽然来了?
“爷,见,还是不见?”旺才问。
“见。”
不知为何,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那么恨父亲了,大概是因为紫虞希望他们和好的关系吧。
不一会儿,龙曲步入房,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感慨万千,好半晌都没有开口。
“爹…”龙震扬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说出这个字,此刻面对面,他却突然有股冲动,于是开口唤对方。
“嗳…”龙曲颤声应着。
“不知爹这次前来,所为何事?”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喉咙问。
“听说你跟紫虞吵架了?”
“不止吵架那么简单,”他苦笑“休书她都替我写好了。”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在读那封休书,每读一次,就有落泪的冲动。
休书上,列数着她的罪状,却更像是声声对他的控诉。
她真的不好吗?不,瞎子才会说她不好。
从前的他,就是瞎子,一个睁眼瞎子,竟轻易放手让她走。
“震扬,你先不要心急,为父倒有一个办法,至少可以让你待在她身边。”龙曲真心想为儿子做点事,想和儿子重修旧好。
“什么?!”一阵惊喜划过他的眼眸。
“只要你肯照为父的办法去做,你愿意吗?”
若换作是从前,做任何事情前他都会先深思
虑,但这一次,想都没想的他就点头答应了。
“震扬,你真的变了,”龙曲深深感叹“过去,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听的。”
是吗?他变了?
大概吧,紫虞的潜移默化,的确改变了他。
现在他已经明白,当年母亲之死,的确不能全怪父亲,那是一个坚强女子面对腹中生命时,做出的勇敢选择。
就像紫虞,明知有危险,还是瞒着他想生下孩子。
当他被紫虞的这种勇气折服的同时,也似乎能体会当年母亲对自己的深爱,虽然,他与母亲从没见过面。
是这种母爱害死了母亲,而不是父亲。
一夜之间,他对父亲
深柢固的憎恨,顿时化为乌有。
窗外还在下着雨,哗啦哗啦地落个不停,半个时辰后,龙震扬按照父亲的指示,来到风府门前,待在雨中,跪在长阶下。
自幼养尊处优的他,除了那次掉下山崖外,就属今天最为试凄。
雨点毫不留情地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一直以为,雨不过是天上之水,像女人般温柔,此刻才深深感到,原来,它们都像槌子一般坚硬,捶打着他的肌肤,带来隐约的疼痛。
风府的家丁发现他,慌张地跑进去,不一会儿,见到瑞儿奔出来,远远地瞧了他好几眼。
瑞儿看到他,自然会向紫虞禀报,当她听闻他此刻就跪在风府门前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就让他待在那儿,不要理会。”跟他预料的一样,紫虞如此说。
她不可能轻易就饶过他。
“可是…小姐,雨这么大,姑爷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瑞儿担忧。
“病就病了。”紫虞冷冷地道:“比起我爹的性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如…我去劝姑爷,让他回家,这样跪在咱们大门口,让人笑话。”
“随你的便。”紫虞拿起手中的绣活,继续飞动银针。
宝宝就要出世了,她有许多事情得做,比如做这件婴儿穿的衣服,她可没有多余的精神去理会无情之人。
瑞儿怯怯地退下,过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人走了吗?”紫虞头也不抬,语气依然冰冷。
瑞儿摇头。
“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他愿意跪在那儿,全由他。”紫虞淡淡地道。虽然他还未签下休书,但在她的认知里,他们已不是夫
。
瑞儿倒不像主子那样淡定,每过一刻,便跑出去探一探情形。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眼见天就要黑了,龙震扬仍旧跪在雨中,不曾动摇。
老天爷像是存心要替紫虞出气,从清晨至黄昏,大雨一直没断。
“小姐…”快要掌灯的时候,瑞儿又来报。
“别以为我会心软,”紫虞打断她“就算他死在那儿,我也不会让他进门!”
“不是…”瑞儿叹口气“是亲家老爷来了。”
“什么?”终于,垂眸抬起“谁?”
“姑爷的爹爹。”
“公公?”她喃喃轻语。
顺口道出这声称呼,是否代表她还对龙家有一份留恋?
她很快恢复冷淡神情,对瑞儿道:“请老人家进来。”
龙震扬可以不见,但长辈既然来了,她不能无礼。
很快地,瑞儿领着龙曲来到她面前。
“不知世伯驾到,恕紫虞没有亲自
接。”她起身,微微一拜。
“世伯?”龙曲涩涩一笑“也对,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勉强你再叫我一声公公了。”
“世伯有什么话尽管说吧,”紫虞刻意用疏远的口吻道:“天晚了,若耽误了世伯休息就不好了。”
“紫虞,震扬那小子知错了,他一心想赎罪,你就给他个机会吧。”
“如今我与他已不相干,我不再怨他,他也不必赎什么罪,”紫虞镇定拒绝“请世伯不要为难我。”
“他在你家门前已经跪了一个下午…”
“他想做什么,我都管不着。”缘份一旦错过就是错过了。
“紫虞,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龙曲忽然曲膝,像儿子一样,跪倒在地“否则,我也在此长跪不起。”
“公公!”情急之下,她用了不该用的称呼“你这是做什么?”
“怪我,这一切其实都该怪我,”龙曲颤声道:“若非当年我疏于照顾他,他也不会掉下山崖,也不会认识当今圣上,造成今天的结果。紫虞,看在我风烛残年、老无所依的份上,你就给震扬一次赎罪的机会吧!至少,让他照顾我未出世的孙儿?”
霎时,她明白了。
这父子二人其实是商量好的,在她面前演一出苦
计。
龙震扬跪了半
,她的心已经软了一半,现在再加上老父的哀求,她再怎么狠心,也不忍拒绝。
她好傻,又遭到他们的算计了!
“让他进来吧。”终于,她对瑞儿吩咐。
为何当她说出这一句话时,心里顿时轻松许多?原来恨一个人,是这样累。
她看见瑞儿和龙曲都笑了。不一会儿,那个全身
透的人,带着水滴,缓缓走了进来。
天啊!她都快不认识他了,才短短几天工夫,原本高大英
的虎爷,原本竟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满脸胡碴,再加上被大雨无情摧残,此刻狼狈的模样,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你到底想干什么,说吧!”她努力保持冷漠的语气,殊不知,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我只想待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和孩子。”他低声恳求。
从前的他语气强硬强,此刻却变得像花草般温柔,她真不敢相信,这截然不同的态度竟是出自同一个人。
“好,”她点头,但提出严苛条件,想
他自动放弃。“但要像奴仆那样,供我随意差使,你也愿意?”
他的眼中
出一丝惊喜,想也不想的答应“愿意!”
“不论我叫你做什么,你都答应?”
“答应!”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只要能待在她身边,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紫虞故意刁难。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愿意。”他那样子,仿佛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这封休书,你把它签了。”她将那绝情的薄纸递到他面前。
一式两份,各持一张,他那份既然没有带来,签她这张,也是一样有效的。
龙震扬颤抖着,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出此狠招。
“如果不签,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请回。”她威胁道。
他有什么办法?事到如今,只有暂时依了她。
只要她肯见他,就还有一丝机会。
垂下眼帘,在休书上画了押,按下手印。他的心在
搐,但夫
俩走到这步田地,是他造成的,怨不了谁。
愿天可怜见,让紫虞有重回他怀抱的一天。
*********
“我这儿缺一个守夜的。”
夜深人散,厢房中,只剩他们两个。
紫虞舒舒服服躺在
上,看着那个仍旧穿着一身
衣的人。
她故意不让他换衣,让他难受地站着,心想,如果他染上风寒病倒,便不会再来纠
她了。
“你就站在这儿,看着这些烛火吧。”她冷冷道:“整夜不睡,办得到吗?”
“当然。”他急切地点头,就怕她反悔赶他走。
现在,就算她让他上天摘星,他也会点头。
虽然
衣难受,虽然跪了一天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会强撑起精神,直到天明。
“小姐,安神汤…”瑞儿端着托盘进来,瞧了可怜的龙震扬一眼。
“瑞儿,你去把我书架上那本名册拿过来。”
“名册?”瑞儿不解。
“就是从前老爷替我选婿时,记录的那本名册。”
那里边,记录着上百个有意向风府求婚的男子姓名、家世背景、人品
情,无一不缺。
“小姐,好端端的,看那个干什么?”瑞儿迟疑。
“我现在既然已是自由之身,当然要为将来打算。”紫虞笑道。
什么?龙震扬皱眉。
“什么打算?”瑞儿傻傻地问。
“另挑夫婿的打算。”
“小姐…”瑞儿大惊“可你现在…”
“怀有身孕,是吗?”紫虞云淡风轻地道:“这有什么打紧?凭我风府的财力,何愁无人入赘?”
瑞儿不敢再说,乖乖去取来名册。
“可那样的人,会对你是真心的吗?”龙震扬忍不住道。
“闭嘴!”紫虞瞪他一眼“你不过是个守夜的,主人说话,有你
嘴的余地吗?”
“我知道你对我有气,那就把气全发
出来,怎样都可以,但千万别作践自己。”他低声劝道。
“哈,虎爷,你这话真可笑!我另觅良人,怎么就是作践自己?这世上只许你们男人三
四妾,就不许我们女人再嫁?当年则天皇帝还有男宠三千呢,凭我不能吗?!”紫虞轻哼。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你过来帮我看看名册,挑几个比较合适的人选。”紫虞向他扔出更磨人的难题。
龙震扬深深地抑住差点爆发的怒火,接过册子,翻开其中一页。
“念来听听。”紫虞命令。
“张崇,书香门第,性格温和,样貌端正…”
“听来不错啊。”紫虞微笑。
“可他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他连忙指出短处。
“穷一点好,免得像自称什么龙爷虎爷之类的,只会仗势欺人!”紫虞睨一眼龙震扬,讽刺道。
被吐嘈的男子,脸上顿时一片羞
,垂下头去,继续读道:“方念达,商贾之子,品德出众,可惜相貌欠佳,身材矮小…”
“这个也不错,”紫虞点头“相貌欠佳,可避免他出外拈花惹草,还没娶
就金屋藏娇。”
这又是在讥讽他吗?龙震扬听出弦外之音。
他不敢反驳什么,手中的册页翻了一翻“王东江,官宦之后,家底殷实,英俊
拔,可惜脾气暴躁,时常殴打府中奴婢,凶恶之极…”
“再凶恶也不会比一个叫虎爷的人凶恶,”紫虞莞尔“他都不必出手打人,别人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已被吓死。”
龙震扬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继续低低地往下念“林均,乡试解元,
读诗书,文秀俊朗,官途可望。然极为不孝,时常
待老父,辱骂继母…”
“比你更不孝?”紫虞刺耳地反问。
他明白了,这哪里是念名册,其实是为了嘲讽他吧。
心里有一种苦涩的东西在震
。
“我看这些人都不错。”紫虞道:“至少比我前夫强!瑞儿,明天你就托李媒婆去打听一下,看看这些人是否还有攀亲之意。唉,都怪我,当初干么不好好挑一挑,胡乱嫁了人,错失了这许多大好姻缘…”
他真的有这么不堪吗?这册子里的人,就算阿猫阿狗也比他好?
龙震扬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打击。
“你下去吧!”挥了挥手,她打个呵欠,打发他走“去门外守着,小心火烛,别睡着了。”
他不想就这样离开,可说好了一切得听她吩咐,他不敢不从。
将册子盖好,低头退下,就像奴仆一样。
现在在她面前,他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
“小姐…”瑞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再怎么样,也得让爷换件衣裳啊。”
“他现在是我的奴仆,不是什么爷!”紫虞还是那般凛冽的口吻。
其实,她何尝想这样折磨人?
但不用这样的手段,他再如此纠
下去,对他或她都是种痛苦。
虽然她承认自己还爱着他,可是杀父之仇,她该怎么算?
这像是一道鸿沟,永远也跨不过去。
不如绝情一点,如果他不堪受辱,就此离去,这大概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反正休书已签,上报官府,他俩就名义上来说,已经再无关系了。
她对他的情,会全部封锁,深深埋在心底,只能怪两人今生无缘。
*********
清晨的太阳从东篱上爬起来,龙震扬只觉得腿脚发麻,双眼似涂了浆糊,就快睁不开了。
好在,他还是
过来了,没有睡着,完成了她的命令。
经过一夜,身上的衣衫已经自然风干,他感到额前有些发烫,像是染上了风寒。
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如果能得到她的原谅,就算送了性命,他也甘心。
“爷…”旺才由风府的家丁领着,远远地唤他。
“你怎么来了?”龙震扬微蹙眉。
“给爷送些衣服来,老爷说,您要在少夫人这儿住一阵子。”旺才笑“爷,是否有转机了?”
离所谓的转机还差得远呢。
或许,就算他倾尽所有,也换不来她的原谅。不过,他会等,哪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还有…”等那家丁离开,旺才神秘地递上一封信“您派到京城去的侍卫,送回了这个。”
龙震扬一怔,将信打开。
京城来的东西,从前他是
盼夜盼,迫不及待,可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来。
他甚至忘了,自己曾派出侍卫前往京城。
蹙眉看完那书信,他怔住了。
“爷,出了什么事了?”旺才问。
皇上叫他去京城?
没错,遗诏事关重大,皇上不放心假任何人之手,要他亲自护送前往京城,是最正确的决定,可现在,他怎么能离开?
他刚刚从她那里乞求来一个机会,好不容易可以接近她、照顾他们的孩子,他怎能就这样走了。
“爷,到底怎么了?”旺才瞧见他面有难
。
“有些生意,得到京城处理。”他敷衍地回答。
“那就快去吧!”
“可我…”他难以启齿。
“舍不得少夫人?”旺才微笑“爷,生意要紧,少夫人住在这儿,又跑不了!您去个十天半月,有什么关系?”
十天半月?现在就算离开她一刻,他也不敢。
昨晚那本名册,虽说是为了嘲讽他才拿出来的,可万一她真的另择夫婿…他简直不敢想象。
“我不去了。”他听见自己说:“等会我写封信,你叫人送到京城去。”
天啊,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从前皇上不让他进京,他还巴不得月月去,可现在他居然敢抗旨?
他真的变了,从一个无情无
的皇帝亲信,变成一个自私多情的平凡男子。
“爷,京城的事,真的不要紧吗?”旺才一脸担心的表情。
“再重要,也不及这里重要。”
遗诏在他这儿很安全,送不送往京城,并没有那么急迫。
为了皇上,他已经牺牲了很多,所谓忠君之事,他自认已经做得够多了。
若皇上怪罪下来,他也认了。
他只希望,紫虞能早
被他感动,两人再做夫
。
*********
深夜,苏桃颖站在隐密的巷弄中。
她
惑地望着大街上那扇朱门,不知为何自己会站在这里。
“这不是风府吗?”回头,她对身后的人道。
“对。”灰衣男子淡笑。
“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她不解的问。
“你不是要替丞相效忠吗?”
“可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龙震扬此刻在这儿。”
“什么?”他跟那个女人和好了?不可能啊!那女人不可能跟杀父仇人重修旧好的。
“嫉妒了?”灰衣男子挑眉。
她沉默不语。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仍破坏不了他们的感情?
“放心,他们逍遥不了几天的。我有一条妙计,可以帮你除去心头大患,又可以帮助丞相。”
“真的?”苏桃颖惊喜。
“只是…需要你做些牺牲。”
“不论要我做什么,都行!”她忙道。
“这是你说的,不后悔?”
“绝不后悔!”苏桃颖信誓旦旦“说吧,要我做什么?”
灰衣男子悠悠一笑“现在想见他们吗?”
“不想!”她恨恨地回答。
“放心,你不会见到的,”灰色的衣袖之间,忽然多了一件寒光闪闪的东西“永远也不会了!”
说着,没等苏桃颖反应过来,那寒光便刺入了她心脏。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怔怔看着
口的刀。
“你…”她指着面前的人,已经无法言语。
“这么吃惊做什么?不是说,无论什么你都愿意做吗!”
灰衣男子将手中的刀子猛然一
,鲜血溅了一地,苏桃颖的身子随即往前倾,扑倒在地。
“这就是你能为丞相做的事。”他踢了踢她的尸体,冷冷地道:“不过,我没骗你,这也是可以帮你除去心头大患的最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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