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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在想什么,他微微一笑,道:“陛下,两税法改革之事,还须待财政纡缓,臣想与陛下约定,若国库连续两年盈余达到一千万贯,或者连续三年盈余达到八百万贯,便请陛下允臣此议。”

 赵顼轻轻抿了一口酒,沉思半晌,方道:“卿何不到时再议?”

 “陛下,减税之恩,当自上出。今陛下若与臣许诺,则自此之后,臣必无一言及此。陛下何必以此大恩归于大臣?”

 赵顼恍然大悟,许久才叹道:“卿真忠臣也。朕便与卿立此约。”

 “陛下圣明。”

 赵顼点点头,喝了几口酒,见石越只是端坐,不由取笑道:“如何卿也变得拘谨?今并无御史纠仪,卿不必如此小心。”

 石越不好意思的笑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道:“臣这些日子,倒是心事太重了。”

 “亦不必如此。满朝大臣中,惟有卿不懂享乐。”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臣以此句,时时自勉。辽、夏之患不除,陛下之志便不得逞,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岂敢言‘享乐’二字?冠军侯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较之古人,已是惭愧。”

 赵顼默然良久,叹道:“闻夏主年不过十五,未知贤愚。而辽主真英杰也,昨军报,闻他超擢一小校于营中,授三千骑,突入上京,斩敌三百,耀武而去。辽主亦已亲率大军北上。”

 “陛下可知小校何名?辽主以何人留守?”

 “以萧惟信守南京,萧素留守中京。小校之名,却不得而知。”

 “此悍将也,不可不知其名。当责令司马梦求打探真切。”石越实在大吃一惊,从中京至上京有数百里,孤军深入而能全身而退,必是行动迅疾如风而胆过人方能办到。

 “辽主行事用人,皆可称英主。盟约之事,实费思量。文彦博曾上策道,可遣使致辽主言:昔有盟约,无须再订,以免示天下以隙。若要再定,则两国之君当亲约于宋辽边境,辽主必不能来,此议自罢;或者,竟许其盟约,然互市须增加为战马五万匹,民马十万匹。”

 “辽国正在内战,绝无可能互市十五万匹马,更何况还有战马。这亦是拒绝盟约之意。以臣之见,此时不必自绝于耶律浚,他若要寻一借口,并不太难。臣以为,与其如此咄咄人,不如一口答应辽主,双方可重缔盟约,约为兄弟之国,然而两国必须开放边境,许可官民全面通商,并约定关税。如此大宋之商品,可以直达辽国内地,而辽国所产之马、牛、羊等物,亦必然源源不断运来大宋。如此定约,若耶律浚拒绝,则天下皆知是辽国无诚意,而非我大宋无诚意;若其同意,则运来大宋之马匹,自也不会短少。异他不断绝此商约,则辽国情弊,必然全落入我大宋掌握之中,其民衣我大宋之衣,用我大宋之物,以其之马,装备我大宋之兵,长此以往,辽国必为我大宋之附庸;若其断此商约,则内得罪于本国百姓,外则失信于天下。大宋从中获利之民众,亦必然支持朝廷用兵惩罚,如此天下形势,尽利于我,岂不胜于断然拒绝?”

 赵顼从未听说这种用通商的方法来影响一国的策略,不由将信将疑,道:“此计甚奇。然我大宋之情弊,不亦尽然落入辽人之手?”

 “若如此说,亦无甚错。然则敢问陛下,是大宋的商人多,还是辽国的商人多?再则当年耶律德光曾经攻破开封,真宗时辽军亦曾至澶州,河北道路,于辽国有何秘密可言?倒是燕云沦陷已久,辽国道路,我大宋惟一二使者曾至,再不知其虚实。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还是我大宋得利多,辽人得利少。天下事,兴一利,必有一弊,惟其利害相权,孰轻孰重而已。”

 赵顼听石越说起当年耶律德光之事,又提及澶州之盟,不由苦笑,自嘲道:“大河以北,辽国的确是轻车路。”

 “陛下,宋辽之间,实无甚了不起的秘密可言。苏轼的诗词在岳州写就,汴京与中京几乎同时传唱,辽国在大宋,焉能无细作?倒是大宋细作潜入辽国不易。故通商之利,于大宋而言,远胜于弊。臣以为辽主眼下,亦是两难。耶律洪基在位多年,百姓困苦,而耶律浚方一即位,便逢国中大。他既要安抚百姓,又要大举用兵,国内用兵,如何去就粮于敌?若与大宋通商,结好盟约,他眼下之利,一则无后顾之忧,二则可使百姓稍得纡缓,减少民怨。但他若能料及长远,则必知此事于辽国,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总有一,要得他自毁盟约。耶律浚是否答应,还在两可之间。”石越知道辽国与宋朝全面通商,除非宋朝大量购买他们的牛马羊以及药材之类,而且严格控制贵族对于奢侈品的购买,否则辽宋之间的贸易逆差,必然越来越大,辽国主动毁约,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事情。因为当时而言,辽国既便想转变成依附经济,宋朝也未必有足够的对外购买望来配合,所以贸易逆差的结果,只能是辽国财政的恶化。当然,也未必没有理想上的可能,比如辽人养绵羊、学会剪羊,而大宋的纺织业则以羊为主;同时大宋百姓生活水平上涨,大量购买辽国的牲畜,以足对食的需要等等…但目前来看,石越对此基本不抱任何希望。石越毕竟没有同时身配宋辽两国相印。

 但在赵顼而言,这位大宋朝的最高统治者,虽然这一两年来对于海外贸易表示了一个支持的态度,并且也享受了相当的好处。但是总的来说,一种思维惯性之下,他对于贸易能给国家带来的利益,却也没有很深刻的认识,因此也实在谈不上什么热情可言。特别是以往与辽、夏、大理的互市,对于大宋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赚取利润,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四夷,换取边境的安宁。象石越这种极富侵略的主动通商策略,若非是迫于军事、政治上的压力,兼之对于辽国的马匹还有一点兴趣,赵顼几乎不会认为有值得他思考的价值。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循着石越的思维考虑下去,以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

 沉许久,赵顼忽然问道:“卿道长远来看,于辽国是一个陷阱,朕未解其意。”

 石越不由愕然,他这才反应过来,许多在他看来是常识的东西,赵顼却未必知道。忙解释道:“陛下,以宋辽两国通商的情况来看,陛下以为会是大宋商人挣辽人的钱多,还是辽人挣我大宋的钱多?”

 “自是我大宋商人挣得多。”

 “正是,而且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则我大宋商人挣得就越多。若将从外国购买商品叫进口,卖出商品叫出口,出口多于进口叫顺差,进口多于出口叫逆差的话,那么两国通商规模越大,大宋之贸易顺差则越大,随着这个顺差慢慢扩大积累,辽国的财政必有一要全面崩溃。”石越不厌其烦的向皇帝解释着一些贸易上必用的名词“试想,一座普通摆钟卖到辽国,便可以换取十匹马。此外大宋的丝绸绫缎,甚至棉布衣服,还有瓷器,纸张,甚至染料,还有从海外进口来的香料,无一不深得辽人喜爱。果真全面通商,辽国对大宋的贸易逆差,迟早会积累到一个让耶律浚寝食难安的地步。但他若要轻率用兵,则内必招致民怨,外则失信天下。故此,臣说这于辽国,实是一个陷阱。”

 赵顼又想了好一会,终于点点头,恍然大悟。既然想明白其中关键,不由笑道:“朕不料通商竟然能有如此奇用。”

 “若规模不大,则亦无用。汉之匈奴,夏之元昊,皆深明此道。胡人凡大有为者,皆绝汉俗,用胡俗,其所惧者,实际亦是通商。若非此非常之时,耶律浚断然不会答应。现今却是有了一丝机会,毕竟眼下两国相好,互相通商,于他有眼前之利。”石越对于耶律浚是不是会答应,并无把握。

 “无妨,若其拒绝,则是其无诚意。惟须善择使者。”

 石越知皇帝已然采纳,笑道:“使者不难,可以卫尉寺卿章惇为正,黄庭坚为副。章惇有胆决断,黄庭坚知文章礼仪,必能不辱使命。”

 “然卫尉寺诸事草就,章惇或不可轻离。”

 “陛下何不问章惇?臣以为无妨。且此次出使,非比寻常。既已决定盟约,则不可再公开支持耶律伊逊。窥探辽国三方内情,从中为朝廷谋取最大的利益,此事非章惇不能办。”

 离开行宫之后,石越便叫了侍剑,上马回城。眼见清河郡主与狄咏大婚在即,清河郡主是宗室第一美女,而狄咏则是当时天下第一美男,号称“人样子”且大宋承平以来,难得有宗室下嫁武人,这一对天作之合的婚配,让整个开封府都津津乐道。自石越在赵顼面前推荐狄氏兄弟之后,狄咏就一直负责皇帝的宿卫安全,亲贵无比,因此他与清河郡主的婚事,虽有梓儿打理,石越却也不敢当真怠慢了,纵在百忙之中,还是要亲自过问礼物的准备。

 不料主仆二人按绺徐行,刚出琼林苑,便见一骑人马从后面追上,还一面大呼小叫道:“石越,石越…”

 当时天下除了皇帝之外,无人敢当面直呼石越之名,朝中大臣,便是吕惠卿、蔡确、安惇,在皇帝面前称“石越”则可,若当石越之面这么称呼,却也没有这个道理。因此石越与侍剑听到这呼唤,不用细想,心里便已在苦笑。二人停下马来等候,没多时那人便已赶上,果然便是柔嘉县主赵云鸾。

 柔嘉虽未成年,但也快有十五岁,按宋代的规矩,再过两年,便可嫁人。虽然未必不可以稍晚几岁,却终究是应当讲讲忌讳嫌疑了。哪料得她纵妄为的脾气不仅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此时更是一身男装,头发用一条白色丝带束起,倒似个俊逸美男子。

 石越见她近了,苦笑道:“县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你夫人,可不可以?”柔嘉横了他一眼,撇着嘴说道。侍剑捂着嘴窃笑,不料柔嘉已是一鞭子下,啐道:“也就是石越惯出你这种书僮来。”侍剑也是经过明师指点的人,哪里便能让他着,一拉缰绳,轻轻避开这一鞭,笑道:“请县主恕罪。”

 柔嘉却不去理他,只看着石越,问道:“让不让?”

 石越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县主言重了。只是下官还有点事情,不会马上回府。”

 “无妨,我反正没事可做,便陪你走走。”柔嘉翘着嘴巴说道。

 石越不由暗暗叫苦,他早已知道,只要被柔嘉上,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揭下。但是若要带着她到处逛,万一被人看见,未免会朝野哗然。正在为难,忽然侍剑笑道:“公子,朱仙镇离汴京亦不近,若不赶快,只恐到时已经天黑了。”

 他连忙应道:“我知道了。”一面向柔嘉笑道:“县主,我却要去朱仙镇,要明方回。县主同行,不甚方便。”

 柔嘉冷冷的看了侍剑一眼,冷笑道:“少闹这种玄虚。朱仙镇我不敢去么?陈桥驿我也去了。”说罢夹了一下马腹,催马前行,一面高声说道:“走罢。你若敢跑了,我便将石府闹得犬不宁。”

 石越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只是人马始终和柔嘉保持五十米的距离。

 如此一路前行,进了万胜门,便见两旁商贾密集,把大道都占了不少,叫卖之声更是不绝于耳。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通行甚是不便。三人不得己下了马来,牵马徐行,柔嘉走到石越身边,皱眉道:“皇兄下过几次诏书,不许这些商贾在御道做生意,竟是管不住。也不知道开封府做什么的?”

 石越笑道:“当年太宗皇帝想扩建皇宫,万事都已准备好了,只因皇宫附近的百姓不肯搬迁,十分反过,太宗皇帝便决定放弃扩建。我与皇上说了此事,皇上圣明,便决定不再管此事。这须怪不得开封府不尽心。朝廷须尽量体惜百姓,才是正道。”

 “原来是你从中做祟。”柔嘉怒视石越,她却懒得去管那些大道理,直把今通行不畅的罪责加在石越身上。

 石越一见她神色,心中一惊,慌忙说道:“非也,非也。昔日也曾下过诏书止,却屡不绝。这须怪不得我。”

 柔嘉却不依不挠,依然怒目瞪视,道:“我可不管。似这般走,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成?总之便是你的错。谁让你去面君也不肯带仪仗,朝中大臣,谁像你这般不成体统?”

 石越哪敢再讲大道理,只得苦笑道:“回到府上,再给县主赔罪。只须走出这段,在前面拐个弯,便没这许多人了。”

 柔嘉哼了一声,正说话,忽见四五骑人马从万胜门那边飞奔而来。马蹄过处,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许多人和担子、摊子都被冲倒,顿时街上成一团。柔嘉一怔之下,忘记躲闪,便见马上之人一鞭挥来,吓得石越顿时脸色煞白。好在侍剑见机快,已闪身冲出,一把抓住鞭子,猛一用力,竟将马上之人给扯下马来。柔嘉回过神来,更是怒火中烧,也不管那人是谁,执起马鞭,便向那落马之人没头没脑狠过去。那人从狂奔的马上被拉下来摔到青石地板的地上,已将一只腿骨摔断,这时又被柔嘉一顿狠,顿时鬼哭狼嚎的大叫起来,声音却甚是奇怪。

 另几个骑者见同伴落马,被人打,又惊又怒,一个个纵身下马,出佩刀,便围了上来。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则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石越。

 侍剑见势不妙,连忙拔出佩剑,一把拉开柔嘉,用剑抵住落地之人的喉咙,怒声喝道:“休得妄动!”

 那些人投鼠忌器,连忙止住脚步,却仍然虎视眈眈。

 石越这时才看清那几个骑者,除了马上一人是汉人装扮外,其余几人,却都是夷人打扮。但却绝非辽、夏、吐蕃之人,看模样,倒像是大理国的,又或是大宋境内的蛮夷部落。石越素知这些人不知律法,动辄杀人,这时才暗暗后悔没有带护卫。只是又奇怪这些人如此敢在汴京如此横行。

 柔嘉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她见这些人竟如此无礼,不由厉声喝道:“你们是哪来的蛮子,敢如此大胆?”

 她一开口,众人顿时便知她是个女子,眼中都有诧异之。那马上之人冷冷的说道:“你们放开我的同伴,我便饶过你们。”

 石越见此情形,便知余下众人,是以马上之人为首。他怕柔嘉多言,反怒众人,连忙上前一步,抓住柔嘉的小手,拉到自己身后,一面从容问道:“你们是何人?怎敢在御街上如此横行无忌?”柔嘉略一挣扎,忽然满脸通红,不再动弹。

 “你却管不着。只须放了我同伴,便井水不犯河水。”马上之人的语气,甚是高傲。

 “我如何能相信你?现时你首领在我手上,你自然投鼠忌器。若我放了他,你若毁约,我悔之无及。”石越此时早已看清为侍剑所制之人,衣着绵缎,与余人不同,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马上之人眼中过一丝诧异之,道:“他不是我的首领。”

 石越听出他话中之意,淡淡一笑,道:“便不是你的首领,亦是他们几人的首领。”

 那人沉默一会,却不回答,反问道:“你如何方可信我?”

 “你放下弓箭,我等去开封府理论。”

 那人脸上忽然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道:“你的打扮,非福即贵,我等在汴京人生地不,开封府定然帮你,我岂能上此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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