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关河迢递绕黄沙(三之上)
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
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
送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的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赛棋”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
之子曹植时,方
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
的棋类,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是赌点小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
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托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
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法,是由对弈双方分成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
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托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是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
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托古烈的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
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
,笑道:“林牙今
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
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托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
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过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的那件唐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
韩托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
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
钞所用纸张,全面
止制钞纸张外
,加强对拥有彩
套用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
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
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
钞的**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
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
钞一直紧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托古烈,分晓利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
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订,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
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
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给了韩托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给他。从此便成为韩托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孝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
不起他们的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托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的“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
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托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着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托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
上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
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的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托古烈是乐善好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托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
,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
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
,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
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
,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
,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托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
”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
,我也不受你的马
——咱们只是公平
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托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
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
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托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托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
,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托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如今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托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睛。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
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如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
得告病,被软
,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
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谅”[2]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
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
,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托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托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托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
视韩托古烈,咄咄
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耶元前3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耶元11世纪时,传入法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法王甚至颁布敕令,
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
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叙之“契丹双陆”玩法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
之西洋双陆玩法极为相似。惟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
[2]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讨犯,称为“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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