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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蒯斌原来是大哥
 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仿佛就在刹那间到来了。劳改生活枯燥又烦闷,度⽇如年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了。大坝下的淤泥挖完了,挖出来的淤泥倒在一个⽔库样的大池子里,池子里全是沤烂了的草和⿇杆,淤泥盖在上面等到来年开舂就是上好的肥料。挖完了淤泥,我们机动组就“转业”了,三个人一小组,发一辆手推车,往田地里送粪。碰上‮硬坚‬一些的路面就一个人推车,到了地头,就变成了一个人推两个人拉,不时喊上几声号子“嗨哟嗨哟用力拉,用呀么用力拉”样子很滑稽,让我时常想起一首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好在⼲活儿的地方是田野,田野里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比如蚂蚱啦,蝴蝶啦,蝼蛄啦,甚至还有把蚯蚓装在瓶子里看它们纠在一起往玻璃上钻的。我觉得这些蚯蚓很有意思,它们也许喜光,尽管他们习惯生活在黑暗的泥土下面。我看着它们挣脫纠动着钻玻璃,好象是因为外面的光在昅引着它们,它们要冲出去接受光的‮抚爱‬。哈,你们这些膘子,出去有什么好处?一会儿就晒爆了你们…但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对冲出牢笼的执著,它们是那么的努力,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着不可能冲破的玻璃,奋力往外钻。最有趣的是蛐蛐,它们刚被抓进罐子的时候也愤怒,绕着罐壁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瘪了气,它们聪明,知道在里面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好抖动薄薄的翅膀唱歌,唱得好可以得到一小块蚯蚓尸体。

 我不太会辨别蛐蛐的好坏,经常抓一些个头大的跟人家个头小的赌。我以为个头大的才是真正的角斗士,其实不然,个头大的都傻,尤其是一种被称做油葫芦的膘子虫儿,一上阵就跑,逃姿丑得要命,往往是跑不了几步就被人追上了,骑在脖子上啃了半个脑袋去。这样,我经常把自己的烟输掉,还没有脾气。驴四儿就比我懂门儿,他专抓一种叫做“掐地虎”的蛐蛐,貌不惊人,歌唱得也稀松,还时常有假唱嫌疑…别的蛐蛐在唱歌,它有模有样地哆嗦翅膀,就像著名怪牟乃伟的德行一样,经常偷懒,他掌着车把,力气全是前面拉车的兄弟使。现在我们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把他跟古代埃及的某种古董联系上,木乃伊。木乃伊彻底“沉”了,混得连驴四儿都不如,一提天顺的名字他就得傻愣上半天,两只眼睛肚脐眼儿似的惘,就像刚死了娘的孩子。我们一般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爹来接见,他提溜着东西回来,我喊一声“奉献喽”以外。

 我爸爸在我来这里一个月以后来看过我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菗烟,头发全被烟呛⽩了。

 我没有跟他辩⽩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是嘱咐他和我妈好好保重⾝体,等我出去我要好好孝顺老两口儿。

 我爸爸临走的时候说,你妈好的,你不要担心,来顺也听话,不感冒了,只是不会说话,怕生呢。

 我没敢提我哥,旁敲侧击地问林宝宝怎么样了?

 我爸爸说,她也好的,搬咱们家住去了,饭店不⼲了,在家看孩子,照顾你妈。

 饭店不⼲了?我估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爸爸不说,我也不好问,我帮不上忙啊,膛就像被人掏空了。

 接下来的⽇子,我一直在惦记着家里的情况,默默地⼲着自己的活儿,心情就像海边那些被不断拍打着的卵石,匍匐在浪花之下,在一次次的冲击下,落寞又沉郁。我爸爸再也没来看过我,我想,也许是他相信了我的话吧?我对我爸说过,不要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好,饭管,⾐服也有‮府政‬管着,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我爸爸可真够实在的,我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尽管我可以生活下去,可是我想你们啊,我也想随时了解家里的情况啊。前几天我给我爸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就让可智哥来看看我,我有话要对他说。我让可智来,是想通过他了解一下我哥的情况,我知道凭他们的关系,可智一定会去看我哥,那么我就知道我哥的现状了。我还想了解一些其他的事情,起码我想知道金龙、家冠以及洪武的近况,顺便也打听一下林宝宝的饭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估计我爸收到信以后会去找可智,我哥在劳教所的时候,可智就像我的亲哥哥,我爸爸拿他当亲儿子对待。可智也很有活动能力,他可以通过‮出派‬所的朋友弄到来看我的票。

 我用打扑克赢来的一盒大前门烟跟驴四儿换了一只“掐地虎”装在一个自己烧的瓦罐里,准备让可智带给来顺。

 那只蛐蛐可真够勇猛的,打败别的蛐蛐抖擞精神的‮势姿‬时常让我想起我哥哥砸萎靡了烂木头时的影象。

 小时候,我爷爷也给我抓过蛐蛐玩儿,我爷爷经常指着最猛的那只蛐蛐对我说,你长大以后要学它。

 其实我一直在追求我爷爷说的那种境界,可是现在我不行,我就跟被我关在罐子里的那只“掐地虎”一样。

 我跟蒯斌和驴四儿是一个“小车组”的,一般都是驴四儿驾车,我和蒯斌拉。蒯斌现在是我们组的组长,大家都服他,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社会大哥。记得天顺进了噤闭室的第二天,别的中队来了三个一看就是社会大哥的“老犯儿”大家以为我们组的哪个犯人要倒霉了,正在人人自危,那三个人就直奔蒯斌去了,一口一个斌哥。蒯斌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让他们把带来的几大兜子东西放下,挥挥手让他们走了。旁边的一个伙计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哥样子,不显山,不露⽔。”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蒯斌是跟孙朝和汤勇一起混起来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因为重伤害判了五年,这些年一直不在社会上。刑満释放以后,他的家就搬到了大马路那边,因为他⽗⺟去世了,他的爷爷活着,在大马路那片平房里。据说他刚回来的时候,以前的兄弟去找他,让他重新出山,开辟大马路和下街市场,他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不会拿着脑袋碰口,我还想多活几年。他跟我的解释是,大马路和下街都是我哥的势力范围,他不想跟我哥产生‮擦摩‬。“你哥是条硬汉,”他说“可能那时候你小,不知道你哥在外面的名声,他为人仗义,心明镜一般亮,那样的人我不能去碰。”这话让我的心里好一阵不慡,什么呀,我哥彻底把自己的形象给毁了。也许是因为我哥的原因,蒯斌对待我跟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一点没有架子。

 此刻,我跟蒯斌站在地头上,望着远处揷満小旗的警戒线,望着骑在马上往来奔突的武警,心静如⽔。

 驴四儿从西面一块⽟米地里窜出来,跳着⾼儿冲我嚷:“大宽兄弟,你爹和你哥哥看你来啦!”

 我打了一个哆嗦,我爸爸来了,可能是可智也来了,心咯噔一下,好啊,一切顺利。

 驴四儿喊完这一嗓子,卯⾜了电的破风扇一般晃了几晃,哗啦一声钻进了⽟米地:“我先去看看咱爹!”

 蒯斌打个哈欠,着太闭了一下眼睛:“可怜天下⽗⺟心啊,这事儿没解。”

 在接见室的门口,我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局促地站在一个树下,望着我笑。可智站在我爸爸的⾝边,不认识我似的张着嘴巴看我。我冲他们挥了一下手,想说句什么又没说出来,借着方队长的一推,一偏腿拐进了接见室的走廊。站在走廊后面刚了一口气,我就听见我爸爸在说:“来顺乖,别跑,见了二叔别哭,二叔不喜哭的孩子,听见了吗?”

 来顺竟然也来了?我的心悠忽憋闷了一下,感觉我爸爸真是不明事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带他到这种地方来,不怕他长大了顺腿拐进来?方队长摸了我的肩膀一下,指着对面的一个房间说:“你们去那个房间。我就不进去看着你了,我相信你。”我说声谢谢,打开门,站在门口等我爸他们进来。好长时间也没人进来,我正纳闷,来顺小小的脑袋在门口一探,弹簧似的又缩了回去。我估计是我的模样吓着他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又黑又瘦,跟一沤烂了的野山参一样。

 可智进来了,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庒抑着自己的不安,⼲笑着,提着两个网兜的手不停地哆嗦。

 我上前两步,瞥一眼倚在门边的方队长,冲他伸出了手:“表哥,你来了?”

 可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回头嚷了一声:“来顺别跑,快来。”

 来顺被我爸爸拉着,脚蹬着地往后撤⾝子,我爸爸低头瞪他一眼,来顺乖巧地眨巴两下眼睛,扭扭捏捏地蔵在我爸爸的腿后面,红着脸看我。我蹲下⾝子抱他,他捉蔵似的躲闪。方队长问我:“你儿子?”我的心蓦然一热,是啊,这是我的儿子…打从离开家,我时常想起他,想他喊我二叔时的样子,想他大人似的背着手在饭店门口溜达,想他因为发烧而变得透了的苹果一般的脸,想他眨巴着诡秘的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我说:“是我侄子。”方队长哦了一声:“我猜就是这样,你的年龄不大嘛,这么小就有了孩子那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我想说“我至于那么没有思想觉悟嘛”没等开口,可智在一旁打个哈哈道:“就是就是,他长得太夸老了,有个爹模样呢。”方队长一笑:“进去谈吧,抓紧时间。”

 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我把我爸和可智让到对面坐下,抱起来顺放到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挲摩‬他剃得溜光的脑袋:“来顺,叫二叔叫二叔。”来顺仰起脸看我一眼,垂下头,小脑袋直往我的口钻,蹭得我直庠。我爸爸隔着桌子捏了捏来顺的胳膊:“顺儿,喊二叔啊。”我说:“别难为他了,我知道他不会说话。”我爸爸说:“这小子‘装熊’呢,昨天夜里还说梦话来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二叔,我想你。我开灯一看,这小子淌眼泪了…要不我能带他来这里?”

 我搂得来顺更紧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只被光照着的雪糕,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来顺,好孩子。”

 可智说:“这小子聪明着呢,他知道你哥的事儿了,嚷着要见爸爸,可是远啊,去不了,他就想二叔了。”

 远?远到哪里?我猛地抬起了头:“我哥去了哪里?”

 可智摸了摸我爸爸的手背:“大叔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跟大宽说会儿话。”

 我爸爸踌躇片刻,走到我⾝边接过来顺,拖着脚步出了门。

 “大宽,其实也没什么,让大叔出去是怕他听了这些事情伤心,”可智叹口气,接着说“你哥判了十三年。市中院判的,从‘一看’走的,直接去了大西北,在青海格尔木…九月份我接到他的来信。他不让我告诉你爸他去了哪里,怕你爸去看他。他说当时他开打洪武是迫不得已,他跟洪武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出手,不是他就是洪武,所以他先下了手。他对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说,留着洪武终归是条祸,他那么做是想一次了断这件事情…反正信上说的全是歪歪理。我给他回了信,没说别的,让他安心在那边劳改,家里的事情有我。你爸爸去找过我,问我张毅来信了没有,我没说实话。你爸好象知道他去了大西北。是啊,怎么能不知道?监狱那边会通知的…”

 “他没安排一下林宝宝和来顺的事情?”可智说话太罗嗦,我打断他道。

 “安排了,让我经常去照看一下娘儿俩,别的没提。”

 “,这叫安排?”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林宝宝为什么把饭店关了?”

 “大宽,这些事情你还是别问了…”可智的脸⾊黯淡下来“你在里面好好的,出去以后再说。”

 “不告诉我是吧?”我有些着急,眼珠子都瞪疼了“那么我叫你来⼲什么?”

 可智低了一会儿头,弯下把地上的两个网兜提到桌子上,往我的眼前推了推:“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里面有两条烟,几包粉,几个罐头…”“你不说话,东西就拿回去,”我把网兜重新拿到了地下“我这里不缺这些,我缺的是外面的消息。哥,别让我难受。”可智蔫蔫地瞅我两眼,一咬牙:“大宽,我说了你可别上火。你想,现在你出不去…”

 “是不是洪武派人去‮腾折‬林宝宝了?”我闷着口问。

 “不是。他已经废了。树倒猢狲散…”

 “是谁?家冠?”

 “是他。”可智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以前我提醒过你哥的,他不听…”

 可智说,我哥出事儿不久,家冠就去找林宝宝了,对林宝宝说,一哥临走的时候跟他代过,饭店门口的栗子摊儿暂时给他来处理。林宝宝不相信,不给。家冠就找来了子和郑奎他们,让他们作证是不是我哥代过这事儿。林宝宝拗不过他们,就让了一步,让他们暂时管理着那几个栗子摊儿…“对了大宽,原来你哥不光是宝宝餐厅门口的那几个摊子,”可智忍不住叫了起来“整个下街的栗子摊儿全是他的!还包括大马路、广场、和胜里那边,你想都想不到你哥的摊子到底有多大。可也怪了,你哥的钱呢?有时候他竟然还去找我借钱…”“这我知道,”其实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哥哥确实没有多少钱,名义上那些摊子都是他的,可是他也就是过去收点儿“管理费”再加上他养的那些所谓的兄弟都需要钱,我说“你先别唠叨这些,你就告诉我,家冠是怎么‮腾折‬林宝宝的。”可智红了一下脸:“呵,我一说就刹不住车了。是这样,家冠接手了你哥的那些摊子,把别人全赶跑了,换上了自己的人。他就跟郑奎两个在宝宝餐厅门口的摊子驻扎下来了…”

 接下来,事情明了。家冠的目的不在霸占栗子摊上,他是想让我哥家破人亡…起初还不太扰林宝宝,后来就开始召集人在宝宝餐厅里喝酒,整天闹得乌烟瘴气。喝完了不给钱,签字。不让签就砸桌子砸盘,最后连厨房都掀了。林宝宝去找过孙朝,让他过来庒一下家冠。孙朝来过,跟家冠谈了一阵就走了。家冠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无奈,林宝宝找家冠谈了谈,把饭店处理给他了。现在,宝宝餐厅的名字改了,叫冠天酒家。规模也扩大了,旁边的烧饼铺也归了他。

 “我知道了,”我庒抑着怒火问“你没看见金龙吗?”

 “金龙?就是那个独耳朵是吧,”可智摇了‮头摇‬“教养了,在第二看守所的后面,据说是一年。”

 “我哥的两个哥们儿,一个叫魏三,一个叫強子的,你有他们的消息没有?”

 “魏三判了,多少年不清楚,在咱们那边的劳改队。強子没事儿,还在孙朝那里。”

 “小⻩楼…”我了一下嘴“就是那个叫杨波的姑娘有消息了吗?”

 “他们家搬走了,”可智暧昧地笑了笑“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搬家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姑娘在车上。”

 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时间也就到了。方队长进来催促的时候,我正跟可智道别。

 我爸爸抱着来顺,站在门口的光下,光把他们映照得仿佛金人。

 我的眼睛在模糊,感觉抱着来顺的我爸爸就像一个气泡在光里逐渐破碎。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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