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露 (九 上)
王德仁怎么说也是个在刀头上打了多年滚的人,凭着直觉便发现自己⾝处险境。赶紧打了个哈哈,⼲笑着补充道:“若是那样可就太好了。你们亲师兄弟一南一北互相照应,用不了多久,黎
仓就会落⼊咱们瓦岗军手里!”
李密也是个警觉的人,发现王德仁的话说得很牵強,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笑着摇了头摇,故作淡定地说道:“那敢情是好。咱们瓦岗军又添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只可惜,家师近年来行踪飘忽,让我这个关门弟子想尽一份孝心都找不到机会。没凭没据的,又怎好到巨鹿泽去相认呢?”
“哦——”王德仁慢慢踱开几步,手捋胡须做了然状。“既然密公是关门弟子,想必江湖传言是以讹传讹了。唉!这帮没准庇股眼的家伙,害得我空替密公
喜一场!”
“也不完全是⽩忙活!”转眼之间,李密说话的语气和语调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笑了笑,带着几分鼓励的口吻说道:“由此可见德仁真的把瓦岗山当成了自己的家。不像某些人,总把这里当做渡船,时刻想着找个顺眼地方下去。”
“承蒙密公瞧得起王某,王某岂敢不效死力?”王德仁被夸得脸⾊微红,笑呵呵地自谦“只是王某本事实在有限,无法为咱们瓦岗尽更多的力气。否则,定然要冲下山去,宰了张须陀老贼,帮弟兄们把眼前这口恶气先给出了?”
“也不急在一时。隋室将倾,张须陀即便本事再大,也不过是
強撑着大梁的独木而已?”李密耸了耸肩,文绉绉地点评。“只要我瓦岗群雄抱成团,死战到底。假以时⽇,此涨彼消,攻守之势必异!”
这两句话用词太雅,王德仁听不大明⽩。眨巴眨巴三角眼睛,⼲笑着回应“嗯,此话说得有道理。到底是密公,三言两语就说到点子上了,很多事情我原本怎么想也想不透,密公信手一拨,便就像拨开了乌云般…。”
“哈哈,哈哈!”李密被逗得开怀大笑“德仁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庇了?弄了这么多好话来哄我。李某只是不忍见天下百姓受**之苦,勉強想争一争而已。若是四海清平,李某乐于采菊东篱下,过几天优哉游哉的⽇子!”
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如果王德仁读过书,一定能听懂李密所引用的典故。亦会被对方⾼远的志向和淡薄的功利心所感动。只可惜王德仁是个老耝,名姓中的三个字仅仅能认出第一个来,剩下两个组合到一起勉強读得出,拆开后就大哥不认识二哥了。所以也接不上话茬,只是眨巴眨巴眼睛,愣愣地道:“采菊,密公很喜
花菊么?徐三爷的屋子外就种了一大片。刚刚开过,看上去很漂亮。不过那东西开起来药
气太重,我闻着就头疼。不过,听人说泡茶很好,可以明目,下火…”
“如果做成枕头,还可以治失眠!”李密发觉自己一番⾼山流⽔全弹给了牤牛听,哭笑不得地打断。“咱不提花菊了,来年我有了时间,也在房前屋后种几棵。对了,你听谁说程名振是我师弟的?这话靠谱么?”
话题终于又绕到了程名振⾝上,王德仁略微沉昑了一下,小心翼翼解释:“也是赶巧了,我麾下有个喽啰,以前在馆陶县当过小跑腿的。张金称破馆陶时,他见机得快,躲在死人堆中间保住了一条小命儿。据他自己说,本来周家买通了牢头,准备将程名振偷偷做了的。谁料被监狱里有个姓段的瞎子楞给制止了!”
“那段瞎子不也是囚犯么?怎么有这样大的面子?”没等王德仁说完,李密皱着眉头揷了一句。
“是啊,属下也是这样问的?”王德仁偷偷看了看李密的脸⾊,故作愚鲁地回答。“要是程名振死在监狱里,馆陶县不是就保住了么?结果那个小家伙说,段瞎子是有名的神算,不但铁嘴钢牙,言出必中。而且能指点大伙发财的路子,说哪里有宝贝可挖,大伙照着做,肯定能挖出来些东西来!”
“贪不义之财,该死!”李密冷笑一声,恨恨地奚落。(机手阅读。)
“属下也这么说。但那些衙役们都是些什么人啊,哪有密公您老这般见识。他们贪图从段铁嘴那边套发财的路子,就把程名振给放了。随后程名振就为了报答段铁嘴的恩德,拜了他老人家当师⽗。后来馆陶城破,程名振做了巨鹿泽九当家。段瞎子却没跟着程名振去享清福,而是提前一步,赶在张金称⼊城前像个鬼影子般消失了。这时候,幸存下来的衙役们才发觉段瞎子是个世外⾼人。然后再四处打听,又听说那些财宝是传说中绿林道总瓢把子王…”
“道听途说,怎能当得了真!”没等王德仁把话说清楚,李密又非常不屑地打断。“家师金盆洗手之前以推翻大隋,救黎民百姓于⽔火为己任,⾐不重葛,食不重味,哪里会有什么余钱留下来。即便有,当时他⾝边那么的老弟兄,一人一把,也早瓜分⼲净了,哪轮得到旁人惦记?唉,这些人啊,就是喜
弄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总想着自己有朝一⽇能发大财。却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真的发了大财,有那个命去享受么?”
“密公说得有道理,密公说得有道理!”王德仁继续点头,像小
啄米般对李密的话表示赞同。“我本来还想着,如果真有这笔钱,起出来后刚好给瓦岗军做军费。现在想想,如果传言为真的话,这么多年来,得多少人没⽇没夜地惦记着,怎可能再落到咱们手里?”
“德仁这样想就对了。咱们瓦岗军崛起乃天命所归,众望所归,缺了钱,自然可以到朝廷的府库中取,没必要整些锦上添花的累赘。否则,未免让天下英雄笑咱们小气!”李密伸手拍了下王德仁的肩膀,笑呵呵地鼓励。
他虽然没用什么力气,王德仁却被拍了个趔趄。二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对望了几个呼昅,才同时大笑了起来。“看我这⾝子骨,真够
的,让密公一拍,立刻就找不到北了!”王德仁于全安距离上重新站稳,笑呵呵地自我解嘲。
“德仁想必是最近
劳过度,所以脚下失了
!”李密退开半步,用笑声和关心的言语化解眼前的尴尬。
二人其实心里都明⽩,刚才一番话,彼此之间都留着几分后手。但以二人的聪明,都小心翼翼地保持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抢先去戳破。因为那样做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只会⽩⽩便宜了不相⼲的家伙。
“密公的伤势养得如何了,需要我帮忙去弄些紧俏药材么?”笑过之后,王德仁猛然想起了般,关切地询问。
“已经不妨事情了。只是最近又见了风,伤口有些肿
。!”李密摆摆手,非常客气地回答。
“那我去找些消肿化淤的草药来!”王德仁撂下一句话,立刻准备付诸行动。
李密见对方要借机开溜,赶紧出言阻拦“德仁别费心了,药材我这边倒是齐全。你的这份情谊,李某心里时刻都会记得!”
王德仁向外边看了看,察觉到附近并无异常动静。笑着停住脚步,低声道:“那密公还有什么吩咐么?我上山有一阵子了,再不回去,弟兄们难免会瞎想!”
李密又楞了一下,砸吧着话中的滋味应付“没什么事情。好久不见德仁了,总想多聊几句!”
自从几个月前瓦岗军在李密的指挥下被张须陀打得溃不成军后,他⾝上的神秘光环已经大幅减弱。特别是以程咬金、单雄信、徐茂公等人为首的瓦岗內营,即原班瓦岗兵马,对他盲目扩张,弄来大批三山五岳的豪杰,看上去声势雄壮,实际上却削弱了瓦岗军实力的作为甚是不満。私下里总是自行其是,对他这个二当家的命令
奉
违。
在此争夺瓦岗寨导领权的关键时刻,李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失去王德仁等外来投奔瓦岗的寨主们之拥戴。这些绿林豪杰本领和见识都有限,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将他们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就能
迫着徐茂公等人为了顾全瓦岗山的大局而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王德仁等辈来说,李密亦是一面不可抛弃的旗帜。只有李密在,大伙才能团结起来,跟以徐茂公、程知节、单雄信等人为首的瓦岗內营分庭抗礼。否则,纪律严明,战斗力不亚于大隋官军的瓦岗內营
本不会将他们这些外来户看在眼里。想整编就整编,想分拆就分拆,说是为了大伙的将来着想,实际上却让大伙成了无本之木,早晚会被人收拾掉。
虽然互相之间离不开,但此刻的王德仁,显然已经不再是刚率领部众前来投靠的王德仁了。那时他被房彦藻的言语所动,坚信李密乃下一任中原之主。跟在李密之后,自己便是开国元勋,从此可以摆脫強盗的恶名,为子孙后代换来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可到了今天,当初那些不切实际的狂热想法已经渐渐被现实击得粉碎。王德仁慢慢发现,所谓天命,是需要无数人命向上堆的。李密⽇后有可能是真命天子,有可能坐北朝南,称孤道寡。而自己却十有**看不到那一天,十有**要成为别人爬上⾼位的垫脚石。
他不甘心被人这样利用,待榨⼲利用价值后就像破抹布一样扔掉。但一时却找不到方式全⾝而退,先前带到瓦岗山来的那些钱财和弟兄们也无法完全带走。这种亏本的买卖令他夜不能寐,所以他才借着探听程名振和李密之间关系的机会投石问路,看有没有可能从传说中的宝蔵里边分一杯羹,多少挽回些投奔瓦岗军后的损失。
宾主二人都心怀鬼胎,接下来的
谈自然是寡淡至极。杂七杂八地聊了很多没有用的闲话后,李密清清嗓子,笑着叮嘱道:“德仁,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言,你我听听也就算了,千万别…”
“密公放心好了!”王德仁抢着打断“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么?没什么心眼!今天听别人说一嘴,明天也就忘了。不过…”他砸吧砸吧嘴里的茶叶沫,意犹未尽“那程小九倒真是个人才。当⽇隔着二百多步远,居然一箭能
过金钱眼。”
程名振当众
箭占卜,让房彦藻下不来台的事情,李密早就听人汇报过了。虽然作为靶子的金钱远比普通铜钱大,程名振当时用的也是特制的轻箭,
程虽然远,实战时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毕竟他
箭时说的那些话太能蛊惑人心。如果不谨慎处理的话,说不准将来便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想到此节,李密轻轻皱眉“我知道,他乃大隋将门之后,自幼练就了一⾝好本事。但…”
“密公误会我的意思了!”王德仁察觉李密话语中的戒备,立刻大声解释:“我的意思其实是说,他如果能到瓦岗来,可以帮上咱们很大的忙。我听人说,最近他跟张金称不太对付。如果咱们派个能说会道的招揽一下,说不定…。”
“我知道,那厮最近跟张金称闹翻了!”李密想都了想,很肯定地打断。话音落下,他旋即发觉自己这样说跟前边的**有些矛盾,笑着解释道:“嗨,我病着不是没事⼲么,所以就让彦藻每天把外边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程名振跟张金称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说了么?”
“我也仅仅是听说过一点点,还不知道真假!。”王德仁心里偷笑,嘴上却不得不跟着李密一道做戏“密公关注的全是天下大事,哪像我,就喜
打听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我听人说,张金称这回出兵,抢遍了清河全郡,却没带着程名振。但是半年前,他们两个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张金称恨不得把程名振捧到手心里,大事小情都跟姓程的商量后才会去做!”
“嗯!”李密低声沉昑,做出一幅思考的模样“也可能是张金称留着他看家吧,唉,这千里之外的事情,传来传去就变了味道,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
“看家的是薛二老!”王德仁绕不过李密,只好尽快把
雾拨开。“并且程名振的旗号上没了“张”字,而是打上了“洺州”二字!”
“那想必是翅膀硬了,准备自立门户了!”李密沉昑着点头,目光却在沉昑中渐渐发亮。早在王德仁没来之前,他和心腹们就在讨论关于洺州军的话题。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洺州军只要稍稍向南挪动挪动,便可以再度威胁到黎
仓。而黎
仓乃屯粮重地,一旦受到威胁,朝廷必然要做出反应。届时距离黎
最近的张须陀肯定要奉命渡河北上,瓦岗军所面临的困境立刻
刃而解。
但想完成这一步战略举措,程名振的态度则不得不考虑。从手中所掌握的报情上分析,李密私下认为程名振有可能真的是自己的小师弟,并且受了那个倒霉师⽗的影响,对自己恨之⼊骨。他不想被这样一个年轻的敌人仇视,亦不想失去师⽗留下来那笔⾜以武装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的财富。更不甘心那笔财富最终便宜了别人,自己一文钱也捞不到手。可有些话,即便是跟房彦藻和王伯当,也是不能说得太明⽩的。在李密自己眼里,这世界上
本没有财富买不到的东西。一切都可以用价值衡量。朋友不会为了一百文⾁好相互出卖,换成一千文,一万文,一百万文,乃至一百万吊呢?结局就很难预料。
如果让这个冒失鬼去?看着跃跃
试的王德仁,李密心中暗自思量。此辈肯定是有所图,但其无论能力和智力都不值得一提。派他去火中取栗,自己坐享其成,其实是个相对稳妥的主意。即便失败了,自己也不会损失什么。万一成功,自己还可以花费最小的代价将收获抢回来,据为已有。
“眼看着张金称的势力越来越大!”就在李密反复思量的时候,王德仁又主动提议。“洺州军的驻地,就在巨鹿泽旁边,张金称⽇后肯定容不下他们。所以,程名振必然要找个大靠山依仗,而以咱们瓦岗军和您蒲山公的名头…”
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李密心中大喜,笑着打断:“德仁之言正合我意。你跟程名振
,又曾经在林虑山呆过,在那边素有些声望。不妨替我跑一趟。”
“愿为密公效劳!”王德仁目标达成,笑着拱手领命“可张须陀那边…”
“这个不成问题!”李密非常自信地摆手“周文举招兵回来了,可以让他接替你。我一会儿就去跟大当家说,他肯定会同意。毕竟你这一去,也是为了咱们瓦岗军。”
没等王德仁离开,他想了想,又迅速补充道:“让彦藻和伯当陪着你去,路上万一遇到⿇烦,他们两个也好帮你出出主意。对了,还有王,那个王二⽑,他不是程名振的旧
么?我去徐茂公那边将他要过来,你们三个一道带兵过河。我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诺!”王德仁大声答应。心里暗骂李密狡诈,派自己做事还要遣人在旁边监督。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浓,仿佛占了很便大宜般,慨然保证:“密公尽管放心,劝不得程名振归顺瓦岗,王某决不回来见你!”
“你没机会回来见我了!”李密心里暗中决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慈祥。
“老子才不会回来给你当垫脚石呢!”王德仁心中也做好了打算,准备借机开溜。李密手中没多少嫡系兵马可派,王伯当和房彦藻两个顶多带一千护卫随行。而他自己手中有两万弟兄,两万人对付一千人,那还不是一碟小菜么?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远处,正值秋好,河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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