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王晓燕在北大女生宿舍整洁的小房间里忐忑不安地转来转去。她拿起一本《经济学大纲》,但是看不下去。扔随梦,她站到一面镜子前凝望着。平常她的面孔是白净而安详的,此刻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漾着红晕,眉峰激动地耸动,而她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燃烧似的在跳着。
“呵,就要和他见面啦…”
一想到和戴愉的会面,她忍不住快活得有点儿发抖了。这是少女第一次的恋爱。这爱情不仅唤醒了她青春的美好的愿望,唤醒了她对于生活的喜悦,而且似乎还坚定了她对于革命、对于自己事业的信心。王晓燕对于革命问题是比林道静知道得更少的,但是有一点她却坚信不疑,这就是:罪恶的旧社会不能再叫它维持下去了;人们应当站起来为一个幸福的合理的新社会的诞生去奋斗。因此,当她在房淑玲同学的屋里第一次碰到了戴愉,当她听到了这个沉稳的青年严厉而痛切地诅咒着国民
反动派的罪恶无
的时候,她就对他有了良好的印象。此后,接着第二次碰到他,第三次又碰到他,他们就渐渐
识起来了。他介绍她书读,给她讲述书中的意义;他是博学多识的,他可以一段段地背诵《资本论》以及其他名著的原文,这不
引起青年同学们的惊讶与赞叹。晓燕是好学的女孩子,因此就对这样一个她认为既革命又有学问的人由钦佩而产生了爱情。
戴愉常去找晓燕。他每次到她宿舍房间的门口,必定用手先在门上轻轻扣三下,然后静默而有礼貌地走进屋里来。
“这几天,把《资本论》读了多少啦?”他坐下来扶扶眼镜看着晓燕的面孔镇静地说。
晓燕一见他就脸红起来。她和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心跳不安。她只好竭力遏制住自己,脸都不敢朝他看。
“读到第五十一…分配关系与生产关系这一。就要读完了,可是并不懂。”
“那很好。马克思主义者应当是这样。…读到第五十一了?这章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吧?”他吊起眼睛想了一想,随即背诵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科学的分析,却相反地证明了它是一种特殊的,有特殊历史决定
的生产方式,并且证明了和别种确定的生产方式一样,它是把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态…’”他忽然不背下去了,看着晓燕微微一笑道“记忆力很坏,记不清了。”
“你的知识真渊博!记忆力真好!”晓燕低着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羡慕与敬仰。
渐渐,他们不能继续这样谈话了。戴愉到她屋里一坐总是拿眼瞟着她。他不走,也不说什么。晓燕是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她知道自己爱上了戴愉,但是却不愿先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
时常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一会子,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有一次晓燕默默望着他走去的背影,一个人倚在屋门上,含着眼泪低声自语起来:“他,他像对我有感情…可是,他,他为什么总一点也不表示呢?…”
晓燕瘦了。少女的心受着爱情的折磨。有时她躺在
上也曾冲动地想:“大胆地告诉他…有一颗心,爱着他。如果他不,那么就干脆绝望。”可是一见了他,她就没有这种勇气,她害羞。
戴愉为什么不向晓燕表示爱情呢?原来他还没有得到主子的许可,他不敢。
这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主子说了,于是在一张黄铜的双人
上,戴愉愣了一下,推推睡在他身边的一个并不年轻而且十分瘦削的女人,低声说:“凤娟,醒醒!给你说句话。”
那女人…就是和胡梦安一起
降他的那个女特务王凤娟,睁开惺忪的睡眼,一把搂着戴愉的脖子,娇声媚气地喃喃道:“老戴,你干吗?再抱着我睡一会儿吧!”
“不,我该走了。”不过他并没走,迟疑了一下,又说“告诉你,北大的一个女生爱上我啦…因为还没征求你的意见,我还没有和她多接近…你看怎么办好?”
女人躺在
上点燃一支纸烟狂
了两口。然后翻着眼皮看着天花板,冷冷地说:“还没多接近?为什么不赶快接近呢?抓住地!”她扭过头去斜着眼睛又像献媚又像审查似的瞅着戴愉“北大赤
分子不多了,可是咱们的人也不多,倒是读死书的多。这个女的是个读死书的是不是?那好,你就去大胆恋爱吧。可是,我警告你!别当真掉在**阵里…”女人狠狠地睨了戴愉一眼,突然搂住了他的脖子“告诉我,你爱她么?”
“不…”戴愉摇摇头。他没有把他对晓燕的真实感情说出来,也没说出晓燕是倾向进步的,可是这女人锐利的眼睛已经看出来了,她瞪着他,又凶又狠地威吓着:“哼,爱情!你不配有真的爱情!你不配懂得爱情!你也不配享受爱情!”
戴愉吓得不敢出声。慢慢地穿好衣服,抱着一卷文件,走了。
这天晚上,他又坐在晓燕的房间里。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一见他的出现,晓燕脸一红,突然
下泪来。她赶快扭过头去。
戴愉站起身来,慢慢地似乎胆怯地走到倚着窗台的晓燕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低地说:“燕,亲爱的同志,我是爱…你…的…”
他摘下眼镜,在晓燕冰凉雪白的脸上狂吻着。
好像在梦幻的境界里,晓燕被意外的幸福陶醉了。她凝视着她向往已久的心爱的人。他那鼓鼓的眼睛里似乎也含着泪水,他的面色带着一种病态的疲倦的灰色。她像才发现似的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啦?身体不好?”她把他扶到
边让他躺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声不响,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戴愉闭目养神歇了一下,就睁开了眼睛。他歉疚似的对晓燕微微一笑:“燕,你多好!多么温柔、善良。自从第一次见了你,我就总忘不了你…你好像纯洁的圣母,谁见了你都会使良心受到苛责,想一洗他罪恶的灵魂…”他拉过晓燕的手不住地吻着,晓燕感到他干燥的嘴
好像一盆火似的发热。
“不,”晓燕
回自己的手,伏在他的脸边小声喃喃着“君才,自从第一次见了你,我也是…你比我好。除了林道静,在世界上我第一次和你…好。”
“不,我不好。我不是你理想中那样好的人。”戴愉…郑君才把晓燕柔软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哑着嗓子慢慢地说“燕,最可爱的,为了你,我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努力…爱我,永远地爱我吧!”
这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在热烈的期待中过了一个星期,晓燕和戴愉约定会面的日子又到了。
晓燕对着梳妆台梳理好了头发,又对着自己发烧的脸颊笑了笑。好像她心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她害羞地扭头望了望…屋子里收拾得整洁、明净,但是除了一盆发着馥郁的香气的白色茉莉花,这里并没有人。她又笑了笑,就打开抽屉,从一个红得发亮的雕漆盒子里,拿出了一个装璜华丽的小粉盒来。这是姨母在她去年生日时送给她的。她从来不用这些装饰品,就把它放在抽屉里藏起来。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这个小粉盒,而且拿了出来。打开粉盒,取出里面的小粉扑,扑了一点粉,对着镜子敷在脸上。当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越发白了,而且白中透红,更加显出青春的姣美时,她又害羞地拿手帕把粉擦掉了。她朴素、用功,从来没有在修饰上费过工夫。今天当要会见爱人时竟把时间消耗在这没有用处的事情上,她羞惭地离开了梳妆台,赶快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书本。
三点钟过了,她急不可耐地坐在桌子边,时时拿眼望着院子里。当她听到小妹妹在院里喊了一声“大姐,有人找你!”
她立刻放随梦本走到院子里。今天郑君才比过去打扮得漂亮而整齐。一身蓝色的哔叽西服,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到外面,脸上刮得很干净。过去,晓燕总以为他有三十岁了,但今天看起来他不过二十五六岁。
戴愉这是第一次到晓燕家里来。他东瞧西看地欣赏了一会儿之后,说:“小王,你的房间收拾得很好,多么舒服。你的家庭经济情况很好吗?”
晓燕替他拿出糖果点心,然后挨在他身边坐下:“父亲挣得的薪水哪里够用。政府常常欠薪,指着薪水我们都要饿死了。我伯父开钱庄,他很有钱,时常接济我们。所以家里的生活还过得去。”晓燕说到这里,盯着戴愉的脸看了一会说“你的脸色今天好像好了一点,没有生病吧?你为什么总不肯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住?你知道…我很想看你去。”
戴愉拉着晓燕的手,又恢复了他过去沉郁的姿态:“燕,我的工作不允许我告诉你这些,原谅我…这一星期你过得还好?”
“好。就是想…你!…”
戴愉又把晓燕拥抱在怀里。当从梦似的狂热的情景中稍稍清醒后,晓燕梳了梳头发,温柔地看着他:“你知道吗?林道静快出监狱啦。因为胡梦安那个坏蛋离开北平了,再说小林本来也不是个**,所以我爸爸托人一说,小林就有希望出来啦。再过几天有了准确的日子我就去接她。君才,我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可总没好意思。…
她说在定县时候,你找过她。她好像对你不大满意。她说是你把他们的工作领导得不好,我姑姑就是你主张…打倒的。”
戴愉点燃一支纸烟,喝了两口水,慢慢回答王晓燕:“她完全误会了。对于她和一个姓赵的青年的过
行为,我还劝告过她…叫他们别犯‘左’倾幼稚病。我是主张打倒一个姓伍的坏教员而要团结你姑姑的。谁知后来他们怎么搞糟了。因为我在那儿只停留了两小时。”
“是这样的?”晓燕舒畅地长出了一口气,用她真诚的深信不疑的眼睛对戴愉歉疚地笑笑“你不要在意,也许我把她的话听错了。才,她一出来,听说咱俩好了,该多么高兴!小林…她早就恋爱过了;我比她大,可是,从来还没有过男朋友。她常笑我太拘谨、老八板呢。”
戴愉斜睨了晓燕一眼,鼓着金鱼眼睛笑着说:“从今以后你也可以骄傲了…你有了爱人,而且可以成为你的丈夫…对吗?”
晓燕轻轻碰了戴愉一下,红着脸扭过头去:“我不愿意很快结婚。等大学毕了业再说。”
“我不勉强你。最亲爱的…”
戴愉走后,晓燕走到母亲的房间里去吃晚饭。她的眼睛被幸福燃烧着,沉静的不大爱讲话的大姐,今天变成小姑娘一般的和妹妹们玩笑着。母亲看出女儿的变化来,她对坐在餐桌旁边的丈夫温和地微笑着说:“鸿宾,咱们晓燕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吗?”
王教授瞧着羞红了脸的晓燕,又对另外两个小女儿看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早有耳报神报给我啦。我不反对!不反对!晓燕今年二十二岁了吧?可以
朋友了。不过…”他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等咽下去之后,才晃着脑袋说“不过,必须要是一个正派的有学识的人。燕,他怎么样?…才学怎样?”
晓燕低着头端着饭碗,半天才回答:“还好。有学问,也有思想。老成、忠实…”
“哦,我明白啦,近一年来晓燕思想大有变化,她这个马克思先生的信徒,也大大地影响了我。那么,我想这个青年人一定也是、也是…好吧,我祝贺你们。看来大势所趋,国民
如此**,难怪全国人民不满…”他把大手向小女儿凌燕的头上叭的一拍,又摇头又点头地笑道“晓燕呵,只要你幸福,爸爸就高兴。不过要小心呵…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
不完的心,其实又何必呢!”
晓燕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感激地看着慈祥善良的爸爸和妈妈,又看看顽皮地偷偷用手羞着她的小妹妹。沉了沉,小声说:“你们不要担心…他很好…”她抬起头微微不安地接着说“爸爸,林道静不是快出来了吗,她没处去,出来后让她暂时住咱们家行吗?”
王教授收敛了笑容。教授夫人不安地看着教授。
“她是个好人。可是…有点幼稚…”教授点燃了纸烟,沉
着
了几口,半天才说道“好吧。咱们人情做到底。我都没有想到,怎么我托你伯父向市政府的一个朋友一说,林道静竟可以很快放出来,叫她来吧。不管怎么样,看来,青年们是无法关在书斋里了。”王教授不胜感慨地停止了说话…
晓燕看见父亲仰在椅子上那种沉思而苦闷的神情,她反倒掩着嘴巴悄悄笑了。
“爸爸,”她用手推了教授的肩膀一下,微笑着说“爸爸,您还主张我埋头读书不许过问政治吗?您对胡博士的读书救国论还热烈
不呢?”
教授好像不认识似的翻着眼皮看了女儿一阵子,蓦然把拳头向桌子上一击,激动地喊道:“一切事情都是在发展和变化的!世界上永远没有静止的事物。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边织着小女儿的绿色
衣,她听教授说完,抬起眼皮冲着大女儿晓燕笑道:“晓燕,你还不晓得,你爸爸近
来每晚躺在
上都要读两个钟头的哲学…什么《反杜林论》,什么《辩证法唯物论》,什么《哲学之贫困》…我不懂这些,可是他好像是入了
。”
晓燕眯着眼睛快活地看着父亲。鹅蛋形的白脸上
出了一对深深的小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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