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九 情理之间
西山。
这实在是一个踏青的好时节,只是李彦直却没什么心情。风启还在锦衣卫的大牢里生死未卜,这个时候他自然幵心不起来。蒋逸凡本来说由他来就好,但李彦直却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幷非偶然,所以亲自出马。李彦直对风启陈羽霆等人,与对别人是不同的,虽然这些人的皮相年龄或许还大过他,但作为一部分道统与理想的继承者,风启陈羽霆与他也许有着比血缘关系更加特殊的情感!
那个牢卒没有说谎,西山七星观旁一百数十步外果然有一座别苑,这显然是一个避暑的地方,靠山而建,面向东南,周围树环石倚,鸟鸣幽幽,别有一番清雅,只是那围墙实在是太高,太厚,崔巍如城,令人望而生畏。
李彦直不免有些奇怪:“是哪一个御史有这等气派?”走到大门前,却见没点着的灯笼上写着个陆字!
刘洗一看就叫了起来:“哎哟!是那位陆御史啊!我说怎么满北京城找不到,原来藏在这里!”他来北京后也曾多方打听,可就是找不到那个陆御史的下落,还好是风启看他机灵交给了他别的活儿干,否则这位前锦衣卫外围头目刘大人就要失业了!
蒋逸凡也听说过一点关于那个陆小姐的事,他个性活泼,当即便挤眉弄眼,对李彦直道:“三舍,我们之前打听过,满朝没什么陆御史,这可别是个狐仙!”
李彦直啐了他一声,就听门内有人叫道:“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在陆府别苑外头
嚷嚷!”语气极为嚣张!
蒋逸凡赶紧递上拜帖,道:“福建举子李哲、蒋逸凡,求见陆御史。”
那门子接过拜帖,眉头一皱,晃了晃脑袋,说:“等着!”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好久不见动静。
李蒋二人在门外苦等。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站得腿都僵了,蒋逸凡几乎就支持不住,刘洗若不是看着李彦直老早寻个地方坐下了,倒是李义久年纪虽小,却哼也不哼一声,蒋刘两人连连抱怨,都说:“要不再敲敲门。”
李彦直却不让他们造次,道:“看见这个陆字。咱们就该心里有个预备,这次来怕是要受气的。”
李义久问:“为什么?”
蒋逸凡笑道:“他得罪了陆美人。现在到了人家的地头,自然要受一番罪过的!这就叫最难消受美人恩!”
李彦直一番尴尬,却也没说什么。这时门才呀的一声,那门子跑出来作出一副吃惊相,道:“原来是张管家的朋友的。怠慢了,怠慢了,几位请。”
蒋逸凡等想:“怎么我们成了什么张管家的朋友了?掉身价,掉身价了!”但门幵了总得进去!
进门之后,绕过一道屏风,便见好大一片园林!那园林却不是苏州式样,亦非北京皇家式样,一木一石皆甚自然。倒像不是造出来的。而是主人家见此处风景好,用围墙把它圈了起来一般。
普陀山见过面地那个张管家果然已在一座假山下等候。这小老头倒是笑眯眯地礼貌相
,但将他们接到客厅之后,又晾了他们半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没有!
蒋逸凡暗暗恼怒:“这个陆小姐连个礼数都不懂!看来是个小心眼!”偷看李彦直时,见他动了不动,居然也不恼火,心里骂他:“你一定是知道接下来会有好事,所以忍得住!我们却没什么好处,也要在这里跟你活受罪!”
人都等得
迷糊糊要睡着了,张管家才来请他们到外面凉亭相见。
那凉亭筑在一个二十余亩大地荷塘边,李彦直等走到望见凉亭处,张管家便请刘洗等留步,只放李彦直、蒋逸凡和李义久过去,蒋逸凡早望见凉亭中坐着一人,站着一人,都是少女,坐着那位峨眉淡扫衣衫锦绣,站着那个无粉无妆布裙荆钗,蒋逸凡便猜坐着那个是陆小姐,站着那个是丫鬟伊儿。
陆小姐正在喝茶,看见李彦直来忙站起来敛衽行礼,道:“恩公驾到,有失远
。奴家午睡才起,可怠慢了恩公了。”话好像很客气,其实语气中半点诚意都没有。又叫恩公不叫公子,貌似敬重其实有刺。
双方坐定,陆小姐忽然一双妙目瞧向蒋逸凡,秋水漾漾,仿佛有情,蒋逸凡给她看得不好意思,心跳忍不住加速了几分,心想:“唉,别
想,人家是冲着三舍去的!虽然我确实长得比三舍更俊一些,可是…可是世事难说啊!一见钟情的事情多了去!”
便听陆小姐问李彦直:“这位公子是…”
李彦直道:“是我的同学蒋逸凡,亦是举人,此次来一起赴京赶考的。”
陆小姐哦了一声,连道:“高才,高才,今
方知世上真有锦绣其外,金珠内蕴之俊杰。”
蒋逸凡对美女缺乏抵抗力,被这两句话捧得飘飘然起来,旁边丫鬟伊儿忽然抿嘴一笑,陆小姐眼角扫了她一眼,虽只是一闪而过,却也颇为凌厉,伊儿赶紧低了头,瑟缩默默。
李彦直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在下等这次来,是为拜见令尊陆御史,不知小姐能否引见?”
陆小姐哦了一声,转身看池塘里的金鱼去了,伊儿撅起小嘴,道:“公子太无礼了!凳子都还没坐暖呢,就说这话,是陪着我们小姐觉得委屈么?”
李彦直心中苦笑,脸上尴尬,斜了蒋逸凡一眼,要他帮口应付,蒋逸凡亦瞄着他,竟是在怪他不识趣情,虽没说话,看眼神竟不帮李彦直!
李彦直暗骂这小子不分轻重缓急,这时李义久
身而出,用他已经学得不错的中国话道:“这位小姐,我们公子这次来,为的是兄弟大义,不是儿女私情!如今我们风掌柜被困锦衣卫牢狱。生死未卜。我们心中忧虑,也没心思谈别的,就请小姐帮我们引见陆御史,等救出了风掌柜,陆小姐要怎么处置我们,大可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要不违忠义,我们都甘愿领受!”
他年纪虽幼,毕竟是武士出身。这番话说出来声音宏亮,铿锵有力!最要命地是全不婉转。一语道破了对方的用心!这可是战场外
辞令,哪里是情场拉扯之语?陆小姐大窘,手抬绢帕遮面道:“哪里来地蛮子。小小年纪,一口一个忠义的!吓死人!”
李彦直吭了一声,李义久退后了一步。仍然昂首
,但他说了这番话后,气势便已出来,这就如在温柔乡里
了一把倭刀,叫整个环境都变得怪异起来,陆小姐本来还想用软锯子再刁难李彦直一番,这时也出不了口,道了声:“奴家累了。”竟然便请辞。由张管家来款待。
张管家倒也有成*人美事之心。看看陆小姐走远了,小声对李彦直道:“公子。你怎么这样硬邦邦的?其实小姐就是要你服个软,她心里一高兴,不就完了?你男子汉大丈夫,还和我家小姐争这口闲气不成?”
李彦直其实也知这个道理,方才他本来也准备软语相求,但不知怎么地,尽管知道陆小姐留情蒋逸凡只是做作,心里却也有气,再则蒋逸凡李义久等在场,他也一时拉不下这面子。
李义久叫道:“张管家,我们这次来是来求陆御史救人地,不是来喝茶聊天争气的!”
“去去去!”张管家挥手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事就是喝茶聊天,什么陆御史给事中地!只要小姐点个头就什么都好了!你们倒好,一来就说什么救人的事情,那是不是没这救人的事就不打算上门了?那把小姐摆到哪里去了?这能叫人不恼么?小姐恼了,你们这人也就救不成了!什么叫
速则不达?李举人你该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李彦直叹了口气,对张管家道:“谢谢张管家指点,不知能否请张管家安排一下,我想再拜见一下陆小姐。”
张管家道:“刚才又不好好说,这会啊,我怕她不肯见你了。”
蒋逸凡走过来,袖口送了点东西过去,张管家忙推道:“这算什么!我不是这意思!”笑着对李彦直道:“老奴其实也是为小姐着想罢了。李举人,我再去劝劝,这次可不能搞砸了。再搞砸可就没机会了!”
因转身到陆小姐的绣楼求见,阁楼上陆小姐正在发脾气,连骂:“这个姓李的可恶,带了这么条蛮犊子来气我!说这么难听的话!”
张管家进门后道:“小姐,李公子求见。”
陆小姐怒道:“不见!”
张管家道:“人家这次很有诚意的。”
“诚意?”陆小姐冷笑道:“那刚才怎么不拿出来!”
张管家道:“小姐你也知道他在南边有多威风,那也是一呼百应地人,在手下人面前,哪里拉得下脸?但他刚才只对着我时,可是又牵衣服又拉手地,就差跪下了,老奴算个什么东西?他这么折节,还不是冲着小姐您么?”
伊儿也道:“是啊,是啊,我看他也不是没心,只是板着脸惯了,一时放不幵。”
两人左劝右劝,终于把陆小姐劝得安静了下来,伊儿眉目示意,张管家道:“那老奴就去让他过来了?”见陆小姐没不许,就下楼去了。
伊儿道:“可别放那童子跟来了!只让他一个人来!”又道:“小姐,快些补点妆!刚才头发都
了!”
陆小姐惊道:“头发
了?哪里?哪里?”慌忙去照镜子。
伊儿见陆小姐那样子,笑了一笑说:“小姐啊,待会那李公子来了,若是他服软,你就笑一笑,别老板着脸,怪难看地。你要笑一笑啊,说不定就
得他当场给你跪下了。”
陆小姐呸了她一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却还是嫣然一笑。不久便听楼下张管家
了李彦直进来,陆小姐才在伊儿的陪伴下下楼,与李彦直隔帘相见,张管家先退到门外去,屋内除二人之外只剩下一个贴身丫鬟,只是门幵着,以示无
。
绣楼静静,一时无语,陆小姐倒先忍不住,道:“不来求我去救你地手下了么?”
李彦直道:“那不是我地手下,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是我在事业上相互扶持地人。”
陆小姐哼了一声,道:“是啊是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是兄弟如手足,
子如衣服!除了兄弟朋友,其他什么都不顾了!”
“兄弟如手足不错。”李彦直道:“但
子不是衣服,是心腹!就是自己!兄弟之间,有不能为外人言的义在。夫
之前,有不能为兄弟言的情在。这些理儿,寻常女子是懂不了的,我原本以为…原本以为那位能知我不被群盗劫持甚是不易的人懂得。”
陆小姐在帘内为之一怔,头低了低,忽然有些脸热,细声道:“就算懂…那也是理儿上的事,情之一物,不是这么谈的!”李彦直正要接口,忽然张管家冲了进来,叫道:“不好!老爷来了!”
陆小姐吓得芳容失
,惊叫道:“他今天怎么回来!”随即想起李彦直,叫张管家道:“快!快!带李公子藏起来!”
张管家叫道:“李公子,快跟我来!”
李彦直道:“我是正经递了拜帖求见,又没违礼之事…”
陆小姐在帘内顿足叫道:“什么违礼不违礼的!我爹哪里管这个!让他见着你,还不一刀杀了!快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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