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萤在荒芜月在天(下)
李适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时兀自在
榻上滚来滚去与啂娘胡闹,不肯⼊睡。李俶素自纵容爱子,索
将他抱至房中,⽗子两个在榻上戏耍,李适不时“咯咯”直笑,一边
声
气的唤着“爹爹”
沈珍珠见他⽗子闹得实在不象话,边头摇,随手执起锦帕刺绣。殿外雪落沙沙,无端的心绪不宁,失神中,绣针正刺中指尖,滚起细小的⾎珠,随侍宮女惊叫一声,便拿绢巾来捂,沈珍珠却“嘘”的作个噤声的势姿,道:“听,殿外什么声音…”
沉闷而纷杂的脚步声,是官靴踏⼊雪地里,走得不快却匆忙。只一会儿,那些脚步声愈来愈响,仿佛嘈杂的旋风由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殿外火把密匝,人员穿梭不定。何灵依神⾊焦虑,冲进来喊道:“王妃,不好,咱们淑景殿已被团团包围。”
“慌什么!”李俶由榻上直起⾝,随意将袍裳一拂,神⾊从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紧紧跟上。
重廊那一头靴声哗哗,铁甲触碰叮铛作声,重重宮灯映照出领先之人面庞。
李俶停步,负手侧立,室外寒风四起,东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层冰,天上人间,何处可耐寒?由鼻间冷哼出声:“程大人好大的阵势。”
程元振倒无倨傲之⾊,上前揖道:“程某只是奉陛下诏令,宣殿下与王妃金鸾殿见驾。”
沈珍珠这时反倒定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是要捆绑殿下与我见驾了。”
程元振连连只说“不敢”也不砌词強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极忠于大唐皇室,向来只以皇帝一人之名为从,上皇为帝时如此,当今皇帝即位后也是如此,今⽇之事无谓难为此人,回首对啂娘嘱咐几句,便随着李俶,未敢带任何侍从宮女,往大明宮方向而去。
金鸾殿灯火辉煌如盛宴甫幵,肃宗⾼⾼坐于殿中龙椅,侧旁淑妃斜坐。李俶与沈珍珠方跪下陛见,却听肃宗一拍龙椅,怒声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胆!”沈珍珠听他怒意汹涌,不可遏转,心头大惊,虽不敢抬首,仍是轻扬下颌,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见肃宗一扬手,带起一张尺余宽纸笺,宛若一片云,轻飘飘正落在她与李俶膝前。
李俶捡起那张纸笺,眸光一扫,瞬息间已将笺上所书看完,将那纸笺仍置于地上,重重的朝叩了个头,沉声说道:“⽗皇明鉴,此乃薛嵩一面之辞,儿臣绝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没有?!”肃宗霍的立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这薛嵩供词画押,写得明明⽩⽩…你竟然胁迫他有意放松警戒,指使所属刺杀朕与淑妃!”他须发上扬,怒气愈来愈盛,“朕本存无意,只想好好惩戒下薛嵩那不经事的东西,才教三司会审于他,哪曾想,竟弄出这般的结果!李俶,你杀⽗弑君,竟想篡位了!”说话音,正瞥见殿中奉立的龙泉宝剑,当下不假思索,几步走去随手子套,踏下殿便朝李俶刺来。
沈珍珠听了这番话,惊得
口处仿佛有一簇火苗滚滚燃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呛人。
那剑,是杀人的宝剑,肃宗虽⾝体孱弱不通武艺,持于手中,仍自来凌厉剑气。便如那皇位皇权,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数分杀气,自是让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觉中只想覆⾝而上挡在李俶⾝前。意方起,⾝已动,手腕攸的一紧,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这瞬息之间,剑已刺到李俶
前…沈珍珠头脑一阵晕眩,蓦地里听到有人在⾝前狂呼:“陛下,且慢!”
她回过神,却见一人跪地,正死死托住了肃宗拿剑的右手。而那剑尖,堪堪离李俶
膛不⾜半寸!
李泌。天下虽大,只有李泌,能有此一托!
肃宗肃然不动,怒气毫发不减:“李泌,你这是何意!”然而剑势已颓,剑尖微有下沉。
李泌伏地奏道:“臣请陛下三思…”当此之时,李俶又叩头,端言方正:“儿臣冤枉,乞请与薛嵩对质。”
李泌依旧拉着肃宗一柄⾐袖,急急说道:“此事大有蹊跷,陛下英明!”见肃宗神情已有所松动,乃低声继续说道:“须知,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这一句话,却是大见成效,肃宗即刻垂下剑,然嘴上还是说:“朕还能冤枉此不肖子不成?”见李泌仍跪在地上,随口道:“先生请起罢!”
李泌起⾝,抬目见张淑妃坐于殿上,先见过礼,再与肃宗说道:“大唐律例,平常百姓尚有临堂对质之权,何况堂堂皇家?殿下既口称冤枉,还请陛下传来薛嵩,当堂对质?只是,此案淑妃娘娘也是苦主,不知娘娘意外如何?”
张淑妃眼珠一转,道:“正是。”边说边走下殿来,笑谓肃宗道:“俶儿一向忠良纯孝,怎会做出这样的事?陛下,你可太是鲁莽,别冤枉了好好的儿子媳妇!”她直言肃宗“鲁莽”肃宗却幷不气恼,拈了下胡须,斜觑李俶,由鼻间重重的“哼”了声,道:“既是你说的,那就传薛嵩来!”
张淑妃立即传下令,由李辅国亲自去押解薛嵩见驾。李俶与沈珍珠仍跪于原地,李泌见肃宗没有叫他二人起⾝之意,又劝说一番,其意无非是哪有罪犯见驾时郡王王妃跪在一旁之理,皇家风范何在,淑妃也似模象样的帮着劝说,肃宗这才让他夫妇二人起⾝肃立旁侧听令。
薛嵩押于大理狱,离大明宮虽不甚近,然从传话至押到,多不过一时三刻功夫。张淑妃数次翘首祈望,却迟迟未有到来,不噤嗔怪道:“这个李铺国,如今办事怎生越来越拖沓!”
沈珍珠心中惴惴。薛嵩固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软骨头,但这等的攀诬之词,决不是他可以自行想出和敢做的,必定是受人指使,幷允以无上好处。瞧今⽇情形,多半就是张淑妃的主谋指使。既然如此,对质可是凶多吉少。却见李俶面沉如⽔,神⾊清冷,心头甚是难受。皇帝杀李倓在先,疑李俶于后,为这皇位皇权,当真是没有半分⽗子亲情,怎不叫李俶心寒?若薛嵩押来后说出对李俶大不利之言,该当如何?皇帝多疑之至,只凭薛嵩一张供词便认定儿子会篡位弑君,想起昔年太子府那位慈爱⽗王,实是天差地别。
她思来想去,没一个办法可通,手心里全是汗⽔。
这一个时辰仿佛极长,殿上五人各怀心事,皆是沉默少语。
“陛下、陛下,娘娘,…”李辅国气
吁吁往殿中闯,跑得过快过急,被门槛一绊,“扑通”一头先栽⼊殿中。肃宗眉头紧皱,尚未发怒,李辅国已连滚带爬倚到肃宗袍下,哭丧着脸道:“禀,回禀圣上,薛嵩刚在大理狱被人劫了!”
満殿俱惊!
堂堂大理狱竟然被劫,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话,肃宗这一怒非同小可,拍案道:“怎么回事!”
“是一名红⾐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自称‘薛红线’,一⾝的武艺好生了得,奴婢也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动的手,哎呀妈呀,剑花一闪,几十个狱吏都定住不动了。眨个眼,她就拎着薛嵩那小子不见了。真是琊门啊!”李辅国边说边以袖拭额头上的汗,拭着一会儿才省起在御前这般动作无礼之至,急急闪到一旁。
肃宗未曾眼见事情经过,只道李辅国所言浮夸,更是气得手脚发抖,指着李俶的鼻子骂道:“好呀,好一个釜底菗薪,知道朕要传薛嵩对质,竟先下手为強。你愈来愈长进了!”李俶听闻薛嵩被劫,脸唰的⽩了下,此时更不敢辩解,低头让肃宗骂。
沈珍珠听李辅国所言,心念一动,莫非那劫狱女子是薛鸿现?“红线”二字,想是李辅国听得有误。当即跪下道:“⽗皇息怒,儿臣有话禀明⽗皇!”
肃宗道:“你若要为你家夫君狡词脫罪,且退下,不必多说!”
沈珍珠叩头道:“陛下,若珍珠说,以大唐一品镇国夫人之名,为广平王殿下求情,陛下可会同意?”肃宗一愣,正待回答,沈珍珠却接着说道:“只是今⽇儿臣决不能以镇国夫人之名为殿下求情。珍珠乃殿下
子,自然是与殿下同生死共荣辱,珍珠亦是⽗皇儿媳,儿子枉担罪名,见⽗亲盛怒不敢分辩,惟有儿媳冒死一言,求⽗皇听完,珍珠愿领任何责罚!”
注1:唐代有夜噤制度,夜鼓鼓绝,街噤行人;晓鼓鼓动,解噤通行。从一更至五更二点或三点,是夜噤时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正月有三天或皇帝特别诏令,方不噤夜。(参考自杨鸿年先生《隋唐两京考》,特此鸣谢!先生以七十⾼龄编撰此文,堪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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