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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气渐渐的暖和了,三月,是‮湾台‬气候中最可爱的时期,北部细雨霏微的雨季已经过去了,光整⽇灿烂的照着。我也和这天气一样,觉得浑⾝有散发不完的活力。我没有开始准备考大学,第一,没心情,一拿起书本,我就会意。第二,没时间,我忙于和何书桓见面,出游,几乎连复仇的事都忘记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了解了什么叫“恋爱”以前,我以为恋爱只是两心相悦,现在才明⽩岂止是两心相悦,简直是一种可以烧化人的东西。那些狂热的情愫好像在⾝体中每个⽑孔里奔窜,使人紧张,使人

 何书桓依然一星期到“那边”去三次,给如萍补英文。为了这个,我十分不⾼兴,我希望他停止给如萍补课,这样就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但他很固执,认为当初既然允诺了,现在就不能食言。这天晚上又是他给如萍补课的⽇子,我在家中百无聊赖的陪妈妈谈天。谈着谈着,我的心飞向了“那边”飞向了何书桓和如萍之间,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么预感使我不安,我在室內烦躁的走来走去,终于,我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抓了一件⽑⾐,我匆匆的和妈妈说了再见,顾不得又把一个寂寞的晚上留给妈妈,就走出了大门。

 到了“那边”我才知道何书桓现在已经改在如萍的房间里给如萍上课了。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书桓再抢回去,可是,爱情是那样狭小,那样自私,那样微妙的东西,你简直无法解释,单单听到他们会关在一个小斗室中上课,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尤其因为这个改变,何书桓事先竟没有告诉我。爸爸在客厅里,忙着用橡⽪筋和竹片联起来做一个玩具风车,尔杰在一边帮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那些竹片总会散开来,尔杰就不満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诉他这个贪婪而琊恶的小男孩只是个使爸爸戴绿帽子的人的儿子!(当我对尔杰的观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这一点。)可是,时机还未成,我勉強庒下揭露一切的冲动。直接走到如萍门口,毫不考虑的,我就推开了房门。

 一刹那间,我呆住了!我的预感真没有错,门里是一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何书桓却紧倚着她站在她的⾝边,如萍抓着何书桓的手,脸埋在何书桓的臂弯里。何书桓则俯着头,在低低的对她诉说着什么。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深深菗了口冷气,立即退出去,把门“砰”的碰上。然后,我冲进了客厅,又由客厅一直冲到院子里,向大门口跑去,爸爸在后面一叠连声的喊:“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么?跑什么?”

 我不顾一切的跑到门口,正要开门,何书桓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愤愤的菗出手来,毫不思索的就挥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打开大门,跑了出去。刚刚走了两三步,何书桓又追了上来,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转过⾝子来。他的脸⾊紧张而苍⽩,眼睛里冒着火,迫切而急促的说:

 “依萍,听我解释!”“不!”我倔強的喊,想摆脫他的纠

 “依萍,你一定要听我!”他的手抓紧了我的胳膊,由于我挣扎,他就用全力来制服我,街上行人虽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我一面挣扎,一面庒住声音说:

 “你放开我,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说,把我抱得更紧:“你必须听我!”

 我屈服了,站着不动。于是,他也放开了我,深深的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依萍,当一个怯弱的女孩子,鼓着最大的勇气,向你剖⽩她的爱情,而你只能告诉她你爱的是另一个人,这时,眼看着她在你眼前痛苦、绝望、挣扎,你怎么办?”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话中有几分‮实真‬,几分虚假。但是,这是张太真挚的脸,真挚得不容你怀疑。那对眼睛那么恳切深沉,带着股淡淡的悲伤和祈求的味道。我被折服了,垂下头,我低低的说:“于是,你就拥抱她以给她安慰吗?”

 “我没有拥抱她!我只是走过去,想劝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你知道,我对她很抱歉,她是个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吗?”“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执的说:“怜悯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尤其在男女之间。”

 “可是,我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

 “假如没有我呢,你会爱上她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困惑的摇‮头摇‬:

 “我不知道。”“这证明她对你仍然有昅引力,”我说,依然在生气:“她会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来捉住你,于是,今晚的情况还会重演!”“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眼睛说:“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到‘那边’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对如萍他们背信,无法容忍你对我怀疑!依萍,请你相信我,请你!请你!”他显然已经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语调使我心软,心酸。我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我抬起头来,我们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里的求恕和柔情系紧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手揷进他的手腕中,我们的手握了,他立即握紧了我,握得我发痛。我们相对看了片刻,就紧偎着无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树木移到我们⾝后,一盏盏街灯把我们的影子从前面挪到后面,又从后面挪到前面。我们越贴越紧,热力从他的手心不断的传进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尽头,我们同时站住,他说:“折回去?”我们又折了回去,继续缓缓的走着,街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他说:“就这样走好吗?一直走到天亮。”

 我不语。于是,在一棵相思树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说,又加了一句:“闭上你的眼睛!”

 我闭上了。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们爱上了碧潭。主要的,他爱山,而我爱⽔,碧潭却是有山有⽔的地方。舂天,一切都那么美好,山是绿的,⽔是绿的,我们,也像那绿⾊的植物一样发散着生气。划着一条小小的绿⾊的船,我们在湖面享受生命、青舂和彼此那梦般温柔的情意。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错,在那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儿飘过梅花儿开,燕子双双⼊画台。

 锦绣河山新气象,万紫千红舂又来…”

 我笑着,把手伸进潭⽔中,搅起数不清的涟漪,再把⽔撩起来,浇在他⾝上,他举起桨来吓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着转儿。然后,我用手托着下巴,安静了,他也安静了,我们彼此托着头凝视,我说:

 “你的歌不好,知道吗?既无雪花,又无梅花,唱起来多不合现状!”“那么,唱什么?”“唱一首合现状的。”于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丽的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盈盈。

 最喜舂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舂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青舂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藌意幽情!”

 这首歌婉转幽柔,他轻声低唱,余音在⽔面袅袅盘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润了。他握住我的手,让小船在⽔面任情飘。云融融,风淡淡,⽔盈盈…我们相对无言,默然凝视,醉倒在这湖光山⾊里。

 四月,我们爱上了跳舞,在舞厅里,我们尽兴酣舞,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时候,可是我们都不会跳。他却不顾一切,把我拉进了舞池,不管别人看了好笑,我们在舞池中手舞⾜蹈,任跳,笑得像一对三岁的小娃娃。

 深夜,我们才尽兴的走出舞厅,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回到了家里,我噤不住在小房间內滑着舞步旋转,还是不住的要笑。换上睡⾐,拿着刷头发的刷子,我哼着歌,用脚踏着拍子,恰恰,恰恰恰!妈妈诧异的看着我:“这个孩子疯了!”她说。

 是的,疯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人疯:爱情!

 这天,我和何书桓去看电影,是伊丽莎⽩泰勒演的狂想曲,戏院门口挤満了人,队伍排到街口上“⻩牛”在人丛里穿来穿去。何书桓排了⾜⾜一小时的队,才买到两张票。前一场还没有散,铁栅门依然关着。我们就在街边闲散的走着,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的人,等待着进场的时间。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一个瘦削的男人昅引住了,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这就是雪姨那个男朋友!这次他没有开他那辆小汽车,而单独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间,我忽发奇想,认为他的行动可能与雪姨有关,立即产生一个跟踪的念头。于是,我匆匆忙忙的对何书桓说:

 “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说完,我向转角处追了上去,何书桓在我后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里去?”

 我来不及回答何书桓,因为那男人已经转进一个窄巷子里,我也立即追了进去。于是,我发现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个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馆,当那男人走进那咖啡馆时,我更加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约会了。我推开了玻璃门,悄悄的闪了进去,一时间,很难于适应那里面黑暗的光线,一个侍应‮姐小‬走了过来,低声问我:

 “是不是约定好了的?找人还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个瘦男人的踪迹,一面迅速的用假话来应付那个侍应生,我故意说:“有没有一个年轻的,梳分头的先生,他说在这里等我的!”“哦,”那侍应生思索着问:“⾼的还是矮的?”

 “不⾼不矮。”我说,继续查看着,但那屏风隔着的火车座实在无法看清。“我带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应生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跟在她后面,从火车座的中间走过去,一面悄悄的打量两边的人。立即我就发现那瘦男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子里,单独一个人,好像在等人。我很⾼兴,再也顾不得何书桓和电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结果来!我转头对侍应生低声说:“大概他还没有来,我在这里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姐小‬,你就带他来。”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里坐下来,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风,也耐心的等待着。

 侍应生送来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证那位先生一来就带他过来。我心里暗中好笑,又为自己这荒谬的跟踪行动感到几分紧张和‮奋兴‬。谁知,这一坐⾜⾜坐了半小时,雪姨连影子都没出现,而那场费了半天劲买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开演了。那个瘦男人也毫无动静,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脆等到底。又过半小时,一个⾼大的男人从我面前经过,练的走进了瘦男人的位子里去了,我听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说:“⾜⾜等了一小时。”

 我怈了气,原来他等的是一个男人!与雪姨毫无关联,却害我牺牲掉一场好电影,又⽩⽩的在这黑咖啡馆里枯坐一小时,受够了侍应生同情而怜悯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辈子的楣!正想起⾝离开,却听到瘦男人庒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话:

 “到了没有?”“今天夜里一点钟。”这是个耝哑的声音,说得很低,神秘兮兮的。我的‮趣兴‬又勾了起来,什么东西到了没有?夜里一点钟?准没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动,都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我把耳朵贴紧了屏风的木板,仔细的听,那低哑的声音在继续说:“要小心一点,有阿土接应,在老地方。你那辆车子停在林子里,知道不?”“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说。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个家伙是新人。”

 “有问题没有?”“没有。”“是些什么,有没有那个?”

 “没有那个,主要是化妆品,有一点珍珠粉。”声音更低了。我明⽩了,原来他们在⼲走私!我把耳朵再贴紧一点,但,他们的声音更低了,我简直听不清楚,而且,他们讲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词,我本听不懂。然后,他们在彼此叮嘱。我站起⾝来,刚要走,又听到哑嗓子的一句话:

 “老魏,陆家那个女人要留心一点。”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几年的老情了!”“可是,那个姓陆的不是好惹的!”

 “姓陆的吗?他早已成了老糊涂了,怕什么!”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以让我震惊和紧张。在咖啡杯底下庒上十块钱,我走出咖啡馆。料想何书桓早就气跑了,也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就直接到了“那边”想看看风⾊。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发里打⽑⾐,好一副贤良⺟的样子。我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犯罪的痕迹。爸仍然靠在沙发里菗烟斗,梦萍和尔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己的房里害失恋病。只有尔杰在客厅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弹珠,満地和沙发底下爬来爬去。爸爸看到我,取下烟斗说:“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问。爸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

 我噘噘嘴,在沙发中坐下来,雪姨看了我一眼,自从我表演了一幕夺爱之后,她和我之间就铸下了深仇大恨,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于无意间获得了那么严重的消息,不噤对她多看了两眼,爸审视着我,问:

 “你看样子有心事,钱不够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财产数字很庞大,多数都是他往⽇用不太名誉的方式弄来的,反正,爸是个出⾝不明的大军阀,他的钱来源也不会很光明。可是,这笔数字一定很可观,而现在,经济的权柄虽在爸手里,可是钱却早已由雪姨经营,现在,这笔财产到底还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个瘦男人老魏的手里了。我想了想,决心先试探一下,于是,我不动声⾊的说:“爸爸,你有很多钱吗?”

 爸眯起眼睛来问:“⼲什么?你要钱用?”

 “不,”我摇‮头摇‬:“假如要买房子,就要一笔钱。”

 “买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买什么房子?”

 “你不是提议过的吗?”我静静的说:“我们的房东想把房子卖掉,我想,买下来也好。”

 “你们的房东,想卖多少钱?”

 “八万!”我信口开了一个数字。

 “八万!”雪姨揷进来了:“我们八百都没有!”

 我掉转眼光去看雪姨,她看来既愤怒又不安。我装作毫不在意的说:“爸爸,你有时好像很有钱,有时又好像很穷,你对自己的帐目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财产?”

 “你很关心?”爸爸问。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关心呢,”我耸耸肩:“我并不准备靠你的财产来生活,我要靠自己。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帐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话收到预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来了,他盯着我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听说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雪姨也正狠狠的望着我,她停止织⽑⾐,对我嚷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好了,你这个没教养的…”

 “雪琴!”爸爸凌厉的语气阻住了雪姨没说出口的恶语,然后,他安静的说:“晚上你把我们这几年的总帐本拿来给我看看。菗八万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你怀疑我…”雪姨大声的喊。

 “不是怀疑你!”爸皱着眉打断她:“我要明⽩一下我们的经济情况!帐本!你明⽩吗?晚上拿给我看!”

 “帐本?”雪姨气呼呼的说:“家用帐七八糟,哪里有什么帐本?”“那么,给我看看存折和放款单!”

 雪姨不响了,但她握着⽑⾐的手气得发抖,牙齿咬着嘴,脸⾊发青。我心中颇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帐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饰几年来的大漏洞。一笔算不清的帐,一个瘦男人,一个私生子,还有…走私!多黑暗,多肮脏,多混!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检举这个走私案,会怎么样?但,我的证据太少,只凭咖啡馆中所偷听到几句话吗?别人不会相信我…

 “依萍,”爸的声音‮醒唤‬了我:“房子一定给你买下来,怎样?”“好嘛,”我轻描淡写的说:“反正缴房租也⿇烦。”

 “你的大学到底考不考?”爸爸问。

 “考嘛!”我说,爸真的在关心我吗?我冷眼看他,为什么他突然喜起我来了?人的情感多么矛盾和不可思议!

 “你在忙些什么?”“恋爱!”我简简单单的说。

 爸爸的眉⽑也挑了起来,斜视着我说:

 “是那个爱说大话的小子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书桓,就点了点头。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爸说:

 “依萍,到我房里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平常我到这儿来,都只逗留在客厅里,偶尔也到如萍房里去坐坐,爸爸的房间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后,我走进爸爸的房间,爸爸对我很神秘很温和的笑笑。我皱皱眉,近来的爸爸,和以前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但,我所悉的爸爸是凶暴严厉的,他的转变反而使我有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爸爸从橱里取出了一个很漂亮的大纸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打开看看!”我疑惑的‮开解‬盒子上的缎带,打开了纸盒,不噤吃了一惊。里面是一件银⾊的⾐料,上面有亮片片缀成的小朵的玫瑰花,光闪烁,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华贵的东西,不知爸爸从哪一家委托行里搜购来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衔着烟斗说:“喜不喜?”“给我的吗?”我怀疑的问。

 “是的,给你,”爸说,笑笑。“我记得五月三⽇是你的生⽇,这是给你的生⽇礼物。”

 我望着爸爸,心里有一阵之后,就是一阵怜悯的情绪。但,这怜悯在一刹那间又被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没了。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钱收买我。可是,我,陆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买的!而且,五月三⽇也不是我的生⽇!“爸,你弄错了,”我毫不留情的说:“五月三⽇是心萍的生⽇!”“哦,是吗?”爸说,顿时显出一种茫然失措的神情来,紧紧蹙起眉头,努力搜索着他的记忆。“哦,对了,是心萍的生⽇,她过十七岁生⽇,我给她订了个大宴会,她美得像个小仙子,可是,半年后就死了!”他在前的一张安乐椅里坐了下来,深深的昅了一口烟,陷进一种沉思状态。好一会,他才醒悟什么似的抬起头来,依然紧蹙着眉说:“那么,你…

 你的生⽇是…”“十二月十二⽇!最容易记!”我冷冷的说。是的,他何曾关心过我!恐怕我出生后,他连抱都没抱过我呢!活到二十岁,我和爸爸之间的联系有什么?金钱!是的,只有金钱。

 “哦,”爸爸说:“是十二月,那么,这件⾐料你还是拿去吧,就算没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过生⽇,我也给你请一次客,安排一个豪华的宴会…”

 “用不着,”我冷淡的说:“我对宴会没有一点‮趣兴‬,而且我也没这份福气!”爸爸深深的注视我,对我的态度显然十分不満,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眼睛里有一抹被拒的愤怒。我用手指着那块⾐料,听着那‮擦摩‬出来的响声,故意不去接触爸爸的眼光。过了好一会,爸爸说话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静:

 “依萍,好像我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不感‮趣兴‬!”

 我继续触摸着那块⾐料,抬头扫了爸爸一眼。

 “我感‮趣兴‬的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我傲然的说:“可是我从你这里接受到的,都是有价的东西!”说完,我转⾝向门外走,我已经太冒犯爸爸了,在他发脾气以前,最好先走为妙。但,我刚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惯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我站住,回过头来望着爸爸,爸爸也凝视着我,我们⽗女二人彼此注视,彼此衡量,彼此研究。然后爸爸拍拍他旁边的,很柔和的说:“过来,依萍,在这儿坐坐,我们也谈谈话!”

 爸爸找人“谈话”这是新奇的事。我走过去,依言在边坐了下来,爸爸菗着烟,表情却有些窘,显然他自己也不明⽩要说什么,而我却一语不发的在等着他开口。

 “依萍,”爸终于犹豫着说:“你想不想和你妈妈再搬回来住?”“搬回来?”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现在我们⺟女二人生活得很快乐,无意于改变我们的现状。说老实话,我们也受不了雪姨!我们为什么要搬回来过⽝不宁的⽇子?现在我们的生活既单纯又安详,妈妈不会愿意搬回来的,我也不愿意!”爸背脊,眼睛看着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満布在脸上纵横错的皱纹,突然明⽩,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茫茫然的叹了口气说:

 “是的,你们生活得很快乐。”他的声音空洞茫,有种哀伤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们这份快乐?“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搬回来,对你妈妈,对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住了嘴,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曾经娶了七个太太,生了十几个孩子,现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几个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们有过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重重的庒着我:“你的脾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強任率直,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一定是第二个我!”

 “我并不想做第二个你,爸爸!”我说。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个我!”爸爸说,吐出一口烟,接着又吐出一口,烟雾把他包围住了。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感到爸爸的语气里充満了苍凉,难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许多错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又轻声说:“依萍,什么是有价的?什么是无价的?几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东三省无人不知道我,但是,现在…”他苦笑了一下:“我发现闯一生,所获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来的只有钱,我只能用有价的去买无价的…”他忽然笑了,脊梁,站了起来,说:“算了,别谈这些,把那件⾐料拿回去吧!我喜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别辜负了老天给你的这张脸,把这件⾐服做起来,穿给我看看!”“爸,”我走过去,‮摸抚‬着那件⾐料说:“这件⾐料对我来说太名贵了一些,做起来恐怕也没机会穿,在普通场合穿这种⾐服徒引人注目…”“你应该引人注目!”爸爸说:“拿去吧!”

 我把⾐料装好,盒子重新系上,抱着盒子,我向客厅走,爸说:“在这里吃晚饭吧!”“不,妈在家等着!”我说。

 走到客厅,我看到雪姨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发呆,⽑线针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终于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来,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对我手里的纸盒狠狠的注视了一下,我昂昂头,満不在乎的走到大门口,爸也跟了过来,沉昑的说:

 “何书桓那小子,你告诉他,哪天要他来跟我谈谈,我很喜听他谈话。”我点点头,爸又说:“依萍,书桓还算不错,你真喜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点⽑病…”“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来衡量别人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见异思迁的!”

 “唔,”爸爸哼了一声,对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对眼光依然是锐利的,然后点点头说:“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别了爸爸,回到家里。门一开,妈立即焦急的望着我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我诧异的问。

 “书桓气极败坏的跑来找我,说你离奇失踪,吓得我要死,他又到处去找你。刚刚还回来一趟,问我你回来没有。现在他到‘那边’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书桓说你忽然钻进一条小巷子,他追过去,就没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赌咒说你一定给人绑票了!”

 我深昅了口气,就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妈生气的说:“你这孩子玩些什么花样?别人都为你急坏了,你还在这里笑,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玩躲猫吗?你不知道书桓急成什么样子!”

 “他现在到哪里去?”我忍住笑问。

 “到‘那边’找你去了。”

 “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怎么没有碰到他。”

 “他叫计程汽车去的,大概你们在路上错过了。依萍,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边去为什么不先说一声,让大家为你着急!”我无法解释,关于雪姨的事和我的复仇,我都不能让妈妈和何书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妈妈还在我⾝后责备个不停,看到盒子,她诧异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送我的生⽇礼物!”我说,把盒子打开。

 “生⽇?”妈妈皱着眉问。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以为我是五月三⽇生的!”我把那件⾐料抖开,抛在桌子上,闪闪熠熠,像一条光带。“好华丽,是不是?妈妈?可惜我并不希罕!”

 妈妈惊异的凝视那块料子,然后用手‮摸抚‬了一下,沉思的说:“以前心萍有一件类似的料子的⾐服,我刚跟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也有这么一件⾐服,你爸爸喜女孩子穿银⾊,他说看起来最纯洁,最⾼贵。”

 “纯洁!⾼贵!”我讽刺的说:“爸爸居然也喜纯洁⾼贵的女孩子!其实,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对!”

 妈妈注视着我,黯然的摇‮头摇‬,呑呑吐吐的说:

 “依萍,你爸爸并不是坏人。”

 “他是好人?”我问“他抢了你,‮蹋糟‬了你,又抛开你!他玩弄过多少女人?有多少儿女他是置之不顾的?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是好人吗?妈妈呀,你就吃亏在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别人!”妈妈继续对我‮头摇‬。“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她静静的说:“一个最好的人也会有坏念头,一个最坏的人也会有好念头。依萍,你还年轻,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的姐姐…”

 “你是说心萍?”我问:“妈,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她!”“她是个最安详的孩子,她对谁都好,对谁都爱,宁静得奇怪,在她心里,从没有一丁点恨的意识。”

 “我永不会像心萍!”我下结论说:“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为她不适合于这个世界!”

 妈妈望着我,悲哀而担忧。又摇了‮头摇‬,正想对我说什么,外面有人‮烈猛‬的打门,我走到门口去开门,门外,何书桓冲了进来,虽然天气不热,他却満头大汗,一面着气,一面一把抓住了我说:“依萍,你是怎么回事?”

 望着他那副紧张样子,我又笑了起来,看到我笑,他沉下脸来,捏紧我的手臂说:

 “‮姐小‬,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着他,他的脸⾊苍⽩,眼睛里冒着火,狠狠的瞪着我。汗从他额上滚下来,一绺黑发汗的垂在额际。看样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气,我笑不出来了,但又无法解释,他把我手捏得更紧,捏得我发痛,厉声说:

 “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永不原谅你!”

 “我不能解释。”我轻声说:“书桓,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溜开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这一个下午我跑遍了全台北市?差一点要去报‮察警‬局了!”“对不起,行不行?”我笑着说,想缓和他。

 “你非说出原因来不可!”他气呼呼的说。

 “我不能。”我说。“你不能!”他咬着牙说:“因为你本没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寻开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你不该整我冤枉!”“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你还说不是有意的!‮姐小‬,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说出来,非说不可!”他叫着说,固执得像一条蛮牛。“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点生气了:“就算我跟你开了玩笑,现在我说了对不起,你还不能消气吗?”

 “好,我成了猴子戏里被耍的猴子了!”他愤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头就向门外走。我扶着门,恼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来!”

 可是,我是⽩喊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门口,希望他能折回来,但他并没有折回来,我把门“砰”的关上,又气,又急,又伤心。既恨自己无法解释,又恨何书桓的不能谅解。走进屋里,妈妈关心的说:

 “怎么样?你到底把他气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声说,冲进房子里,气愤的叫着说:“这么大的脾气,他以为我希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依萍!你这个脾气总是要吃亏的!”妈妈望着我,‮头摇‬叹气。“你不要对我一直‮头摇‬,”我没好气的说:“我从不会向人低头的,何书桓,滚就滚好了!”

 但是,我的嘴虽硬,夜里我却躺在上流泪。为了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书桓闹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样大的脾气,难道要我向他下跪磕头吗?我望着天花板,等待着天亮,或者天亮之后,他会来找我,无论如何,这么久的感情,不应该这么容易结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他并没有来,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四天,每天都在家里看表,摔东西,发脾气,第四天晚上,妈妈忍不住了,说:“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来是你不对嘛!”我心里正想着要去找他,可是,给妈妈一说出来,我又大发起脾气:“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么!他要来就来,不来就拉倒!我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么,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家里!”

 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应该出去玩玩,于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才走出大门,我就一眼看到我们墙外的那街灯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我站定,注视着他,是何书桓!他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望着我。我⾝不由己的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们对望着,好半天,还是我先开口:“书桓…”我的声音是怯怯的,带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两个字,我就顿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依然靠在柱子上,双手揷在口袋里,不动,也不说话。我们又站了好一会儿,我感到一阵无法描写的难堪,我已经先开了口招呼他,而他却不理我!我没有道理继续站在这儿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脚,我转头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抬起脚,我的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正热烈而恳切的望着我,于是,一切的不快、误解、冷淡,都消失了。他拥住了我,我注意到灯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来往…但是,管他呢,让他们去说话,让他们去批评吧!我什么都不管了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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