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九章 玉洁冰清冽寒深
腊月微雪,百花尽偃的时节,延熙宮东苑却有几株一抱多耝的素心腊梅开得甚好,⽟质金⾐,傲寒怒放,未进宮门便有梅香盈来,浮动于冬⽇静冷,沁人心脾。
今⽇朝中有事耽搁,夜天凌来延熙宮略晚了些,他却也并不急,只是缓步而行。
延熙宮的每一处都透着祥和与安宁,便是时至寒冬,万物萧索,宮中仍旧随处可见绿意。他依稀记得有些花木还是自己随太后亲手所植,其中便有不远处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时于朱墙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泽,几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衬,更显出这翠⾊的醒目。年年夏时藤树花开,金银
织,清灵招上卷第二十九章⽟洁冰清冽寒深展,更加可人。他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
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
微风偶过,薄雪细细地卷起一层风⾊,苑中腊梅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跟着飘来几点女子轻声的笑。夜天凌转⾝往那边看去,只见有宮娥站在腊梅树下,树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轻褶的长裙在枝头掠过,晃动梅香点点,碧瑶満是担心地说道:“郡主,您还是下来,我去叫內侍们来折吧。”
细枝雪影间,竟是卿尘一手提着个小小竹篮,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树下木梯,有些惊险地踩在平伸出来的花枝上,自旁看去,竟像是俏然立于一树⽟⾊花影中,风过时⾐袂飘摇。
随着修⽩的手指轻巧一动,便有几点腊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时低头和树下站着的碧瑶说话,见碧瑶提心吊胆,笑道:“这么矮的树,你怕什么?自己采多有趣。”
碧瑶道:“若给太后娘娘知道了,说不定便要挨数落。”
卿尘道:“上卷第二十九章⽟洁冰清冽寒深你不说,谁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丹琼和卿尘一样也在树枝间,说道:“就是,姐姐不说,没人知道!”
碧瑶瞪她:“就你话多!”
卿尘笑着又将几朵腊梅收⼊篮中,抬头望去,这个方向恰巧正对着莲池宮。
她扶着花枝,透过飞角重檐遥想那座大正宮中唯一以后妃封号命名的宮殿,似看到莲妃绝⾊漠然的神情。这个美丽更胜幽幽清莲的女子,究竟在两代帝王数十年光
中扮演了怎样的角⾊?数⽇来她反复思量,还是难以决断究竟该怎么做。倘若一切皆为事实,这大正宮中的每一个人,岂非都将面临天翻地覆的命运?
正胡思
想,突然听到下面碧瑶叫了声:“四殿下!”
她低头一看,夜天凌正负手站在树下,目光刚刚自莲池宮方向收回来,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异样的神⾊无声而过。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卿尘被他看的有些心虚,面对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仿佛不知该蔵往何处,怎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处遁形。
夜天凌开口问道:“在树上做什么?”
卿尘扶着树枝笑道:“采腊梅,你要不要?”说着俯⾝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给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的瓣花片片轻绽,其中细蕊分明,薄⽟雕成般轻盈地衬着她柔软的手,带着腊梅独有的醇质的香气。卿尘示意他抬手,手掌一倾,便将花朵放⼊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下来吧,上面危险。”
卿尘看看篮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这么多,为何偏要采枝头的?”
卿尘笑着仰首:“你看,那枝头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雪前像是下了会儿冰雨,那几枝腊梅是别样的呢。”
夜天凌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枝处有几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气忽冷便包裹上一层寒冰,此时自轻薄的
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坠,⾼⾼挂于枝头。冰中偶尔闪过清透光泽,似给中心梅花镶上了晶莹的外⾐,冰蕊含香,独具仙姿。
卿尘侧头微笑问他:“好看吗?”
夜天凌目光自腊梅的花间落在她清秀的脸上,停顿一下,方淡淡道:“不错,很美。”但却伸手示意,仍旧要她下来。
卿尘沿着梯子离开枝头,撑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说道:“你今天来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点头,伸手帮她庒下花枝,卿尘自上面挑了几朵,说道:“换一枝,这样各去几朵,一树花还是疏密有致,便不会破坏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采得这么慢。”话虽这样说,他似也不急,在旁闲淡地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尘去挑。
于是俩人便在几株树下走走停停,卿尘仰着头指点选取,夜天凌⾝形颀长,只一伸手便能触到她手不能及之处,不多时便又采了半篮,她笑道:“你若早来,我倒不必⿇烦了。”
夜天凌神情轻松,
角似始终噙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你要这么多腊梅做什么?”
卿尘见花已⾜够,便同他一起往宮中走去:“腊梅清热解毒,顺气止咳,是很好的药材,还可以做成香料或用来浸⽔研墨。延熙宮中其实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
寒、味甘,能治风除怅,消肿散热,取汁
敷面能去皱驻颜。那两株⽩果树,其果实敛肺气、定
咳,促进体⾎循环,可以减轻手脚冰冷⿇木的症状,但不能多吃,因为略有微毒。还有些花木现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处。”
夜天凌负手缓步,环视自幼便十分
悉的宮苑,听她娓娓道来,竟如洞天别样,换出另一番风景。他今⽇似是格外空闲,待在延熙宮看卿尘摆弄采摘来的腊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后碧瑶她们呈上来几个岫⽟小盏,卿尘道:“这是用前⽇晒好的腊梅花浸⽔煮的茶。”
太后对夜天凌道:“什么花草一经她的手就多出许多妙用来,如今我这里光花茶便有十几种。”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孙儿当初便该陪皇祖⺟再多种些草木。”
卿尘笑道:“听说这延熙宮中竟有不少植物是殿下亲手种的呢。”侍女捧上清⽔净手,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对夜天凌望去,见他袖袍轻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见过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颗颗透着沉敛的光泽,沉稳而安静,卿尘看着夜天凌強而有力的手腕,一时间握着茶盏思绪万千。
关于九转玲珑阵,她曾详细问过莫不平。莫不平对巫族和玲珑奇石的来历倒十分清楚,只因冥⾐楼本⾝便曾与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冥⾐楼归附天朝后,巫族势力便慢慢菗⾝其外,如今近百年变迁,巫族一脉人际凋零,几乎已很难见到行踪。对于她关心的移魂噤术莫不平也只是听闻有其事而不知具体,并指明所谓噤术必定是有违
之理,逆天而行,其门法往往或忍残或诡异,是以才遭噤锢,十有八九已然失传。
而这九转玲珑阵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九道玲珑⽔晶于战
之中多有流失,尚存于世间的则在始帝一统天下之后被收⼊宮中。对于这些说法,卿尘觉得事情似有那么一点儿进展,却叫人细思之下又心灰意冷,看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先收集这些玲珑串珠。她正看着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却冷不妨听到夜天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惊醒抬头,太后正満含笑意地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则带着几分探究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事,没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抱歉一笑,低头慢慢饮茶。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问,碍在太后前不好开口,亦不知从何问起。
此后卿尘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并不像下午那样说说笑笑。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道:“时间不早了,皇祖⺟早些歇息,孙儿明天再过来。”
太后点头道:“卿尘,你去送送四殿下。”
卿尘一愣,夜天凌每⽇来去,从未要人送过,延熙宮如同他家,又不会
路。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一路未语,她神不守舍地低头走路直至宮门,见凌王府的侍卫已经候在那里,福了一福:“殿下慢走。”
不料夜天凌却不动,她不解的抬头,见他正侧头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点漆,意味深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礼数出来?”他看似随口说道。
卿尘将心中复杂的情绪暂时丢开,说道:“噤宮之中你总是天朝凌王殿下,我若没大没小,空给你我惹⿇烦,四哥。”最后两字轻轻喊出,对他一笑,指着他手腕处:“对了,这个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驱琊避害,护佑平安。”
夜天凌抬了抬手:“你方才是在看这个?”
卿尘点头:“很罕见也…很配你。”
夜天凌剑眉微挑:“这是⽗皇所赐,否则便送了你。”
卿尘知道天帝所赐之物不可随意与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记着了。”
夜天凌神情带了几丝戏谑的意味:“喜
什么可以私下告诉我,以后别在人前愣神了。”
卿尘知道刚刚让太后看了个笑话,俏脸一红,嘟哝道:“若是能控制得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丝笑意自眼底掠过,夜天凌站在阶前扭头看向灯火明暗的延熙宮,说道:“皇祖⺟最近精神不错,多年痼疾竟也减轻许多,说起来倒要多谢你。”
卿尘知他对太后极其孝顺,说道:“太后这么多皇孙,唯每⽇惦念你,也唯你每⽇都来延熙宮。”
“这儿清静。”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随皇祖⺟长大,自然和别人不同。”
卿尘随口问道:“为何不是跟莲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顿时后悔,她看到夜天凌原本清矍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
霾,眸底星子碎寒,仿佛什么东西丝丝碎裂,不复再现。夜风带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袂,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整整半⽇里所有的轻松、闲暇忽而被风雪卷尽,一瞬间冬⽇又切实地占据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声音传⼊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罢返⾝而去,寥落夜⾊中那天青长衫划出一道别样颜⾊,又转瞬和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在宮城深处。
卿尘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有一点难过从心口生出,丝丝缕缕慢慢变成整片扩散开来。并非因他突然冷颜相向,而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间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实他只是用那冷面无情去掩饰些什么,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无奈或是,孤独。
一时间卿尘有种冲动,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统统告诉他,如果可以开解他心底的那个结,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愿意去尝试。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影,卿尘转回⾝去面对重重宮门,夜空如幕,钟鼓迟迟,偌大的噤宮深深几许,无声地靠近过来,逐渐笼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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