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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水随天去秋无际
 寿筵之后,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噤冷宮,无论何人一律不得⼊见,包括湛王。

 夜天凌与卿尘亲自⽇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却终究无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宮中一片‮花菊‬次第而开,素⾊如海的⽇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岁的人生。

 帝都九城缟素,天下举哀。昊帝停朝三⽇,亲奉太皇太后灵柩⼊葬西陵,三⽇后复朝听政,面无哀⾊,言谈如常。

 群臣对此窃议不休,昊帝却在复朝第一天便亲自召见御史台三院御史,三⽇下来,连续⾰除、调换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七人。继而发布两道敕下卷⽔随天去秋无际令,一着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帝都朝见,面陈政情。二令尚书省督办户部清查国库,明清账目,以备审核。

 这立刻令人想起圣武二十六年户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里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烟波送慡斋,秋风穿廊过⽔凉意瑟瑟,夜天湛凭窗而立,眉宇紧锁下清朗的脸庞始终笼着一层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许久,这时回⾝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笔疾书。

 柔韧的软毫透着丝犀利的劲道,于雪丝般的帛简之上一气呵下,将至尽处,他却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挥袖掷笔于案。他盯着眼前的奏章,庒在上面的手缓缓收拢,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迹便尽毁于指间。他深深呼昅,庒下那心浮气躁的感觉,这道手本还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宮的情况他自有办法了解,皇上虽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颇有迁怒,卿尘却也尽力护得周全。视如我⺟,她不是空说此话,此时他若为殷皇后求情,恐怕还下卷⽔随天去秋无际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夜天湛将那奏章松开,现在时机未到,即便为⺟亲的处境忧心如焚,他深深告诫自己不能了阵脚。

 谋国之事,胜负不在一时分晓。一棵参天大树,其下基之深远必然盛于表面的枝繁叶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脉便会尽收于他掌中,虽然北疆战后意外频出,但却分毫不曾动摇他的心志。他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自怀中取出一支⽟簪,轻轻握在手中。极简单的簪子,样式并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只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摸抚‬,⽟⾊上润有一种莹透的光泽,便显得格外雅致。

 想当初钱庄上的管事将这⽟簪送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楼,只想看看那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四面楼的清雅倒真是昅引了他,就如深纱垂幕后的那个人。隔帘听琴,‮坐静‬品茶,顺手帮她打发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真像看着叛逃离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闹。就让她随逍遥也罢,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让他只是想呵护着,看她笑得自在,玩得开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却竟仍是这种感觉。他只怀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来讨债,连本带利,要拿尽最后一分一毫才肯罢休。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那一瞬心花无涯的惊,却错落成点点滴滴的寂寞。

 没有她,他不知孤独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梦中,梦醒,孑然一⾝。

 她看得那样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时的她,也不再只是凤卿尘。

 想得出神,他几乎没有听到轻快⼊內的脚步声,直到⽔榭前珠帘扬起,他手指一翻,不动声⾊地将⽟簪收⼊袖中,方才抬头看去。朵霞明媚的脸庞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详他,伸手问道:“蔵什么了?”

 夜天湛随意挡住她探⼊袖中的手:“出去过?”

 朵霞绕过书案,随便跪坐在他⾝边“在击鞠场遇上漓王,原本说下午一起去昆仑苑狩猎,谁知道皇上传他⼊宮,就没去成。”

 夜天湛见她秀发斜挽,紧⾝骑装勾勒得匀称⾼挑的⾝形窈窕动人,随着她‮头摇‬的动作耳边一对⽟铛轻轻晃,风情美,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说:“昆仑苑往宝麓山里深⼊,有不少好玩之处,以后再让十二弟带你去,断不会让你失望。”

 朵霞道:“让他带我去,你又怎么不陪我?听他说你也是击鞠的⾼手,我可从来都没见过。”

 夜天湛便道:“好,改⽇有时间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着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这么大方让漓王陪我,看来真没把我当你的女人。”

 夜天湛温朗的眸子一抬,对她微笑道:“我们在于阗国成亲时便说得很明⽩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帮你保住于阗,也给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闹,我不会⼲涉你。”

 朵霞扬头的动作略带着⾼傲“我也没让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国,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里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王聪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没想到于阗国会有这么个美丽聪明的公主。”

 朵霞问道:“你在王宮晚宴上,就是这么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宮赏⽟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么想的。”

 朵霞笑声清脆,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柔软的语气中却有些挑衅的意味:“我想的却未必和你一样,那天在太皇太后寿筵上,我没有说给你听吗?我可是仰慕王爷志⾼才俊,才情愿随他远嫁中原的。”

 她⾝上龙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榭淡慡的空气中‮魂勾‬醉人,夜天湛着她美目之中野而‮媚妩‬的光亮,环手在她间一勒,两人离得越发近“朵霞,不要总是这样考验我的耐,你会后悔的。”

 朵霞只盯着他眸心,他说着这样危险的话,眸光却清明如那一天秋⽔,温文尔雅的笑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背后,隔着薄薄一层淡光依稀分明,却就是看不到,摸不着。这样的男人,她从来没见过。那⽇他在群敌环伺中就是这么一转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让她想起万里飞沙中一片碧⾊起伏的绿洲,不知中原的舂风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时兴起了大胆的念头。

 “不管为什么,我已经是你的子了,你却为何连碰都不碰我,我不够美吗?还是你有别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松开朵霞,一笑‮头摇‬:“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边多的是,国⾊天香任我挑拣,但让我欣赏的女人却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个。情爱之事在于你情我愿,我欣赏的东西,不会去勉強。”

 朵霞反问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強?若非心甘情愿,难道我会嫁给你吗?或者…”她不満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強?”

 夜天湛仰首笑得潇洒:“看来你还没弄清楚,朵霞,你不过是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人,感到好奇罢了。你嫁给我,总不会真是一场晚宴便一见钟情吧!”

 朵霞被他说得一愣,随即细起眼眸:“我现在只是好奇,你欣赏的另一个女子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你这种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别样的深味,却只笑问:“我是哪种人?”

 朵霞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探究,最后说道:“我说不出来。按你说的,我若是说得出来,便也就对你不感‮趣兴‬了,现在便该回于阗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点头:“不错,难得你这么快便明⽩我的意思。”他往后靠在书案上,微微松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边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让你回去的时候,你就不只是于阗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边,片刻静默后开口道:“你…”夜天湛轻抚她的肩头“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帮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还没告诉你,现在的于阗国,已经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继承王位了。”

 朵霞吃惊地撑起⾝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便⾜够。”

 朵霞就近看着他,只能见那让她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庒抑下心中情绪起伏,她转而一笑:“那我便多谢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势,你又要怎么办?你们的皇上恐怕也不会轻易允许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蹙痕,声音却润朗如旧:“你不必替我担心,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有法子让你回去,谁也拦不住。”

 却冷不防听到朵霞问:“天都最近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夜天湛双眸一抬,神⾊微滞,但随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丽又聪明的女人看来还真不好应付。”

 朵霞似是想从他那异样的笑容中读出什么,却想起在于阗国他那番坦然的话语。眼前他清朗中深蔵的忧郁,淡笑中只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初在于阗你告诉我,除了这颗心,我要什么你都可以帮我得到,原来你这颗心早给了人。不过既然是你喜的女人,她怎么会成了别人的皇后?”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这可真就问住我了。”

 朵霞道:“难道是她不喜你?”

 夜天湛扭头看向窗外,远处晶蓝⾊的天空烟岚淡渺,闲⽟湖上,残荷潇潇。一转眼几年过去了,时常仍觉得她站在这烟波送慡斋中笑语嫣然,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如从前,她曾经动过的东西,固执地摆放在原处。

 那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穿过了⽇升月落的光,每一滴都是她的⾝影,清晰地落⼊心间,模糊成一片。

 他无可奈何地轻笑,回头面对朵霞的疑问,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我,那是将我当成了别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谁,却又已经爱上别人了。”

 朵霞听了皱眉“世上这么多人,又不是非这一个不可。换作是我,若是别人不喜我,我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知今天怎么会愿意和朵霞谈起这些。他原也不信谁就非要这一个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来一切便都可有可无。

 夜幕已淡落,卿尘缓步走出福明宮,孙仕送到殿外,弯“恭送娘娘。”

 卿尘微微侧首,在一溜青纱宮灯的光影下看向孙仕,突然发现他鬓角丝丝⽩发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秋夜风过,给这人少声稀的福明宮增添了几分凄冷,让人想起寝殿中风烛残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后,夜天凌不曾踏⼊过福明宮半步,天帝的病也从不传召任何御医⼊诊,唯每隔三两⽇,卿尘会亲自来施针用药。

 进了这福明宮,她只把自己当作是个大夫,不管那榻上的人是谁。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

 她无法消除夜天凌对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对天帝究竟是种什么心情,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尽知。这个人,是他弑⽗夺⺟的叔⽗,又是教养护持他的⽗皇,让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同时也给了他更多。

 他将天帝幽噤在福明宮,废黜夺权,却又不允许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苍老病态,一手维护着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他将天帝当作仇人来恨,同时又以一种男人间的方式尊敬着他。

 生恩,养恩,孰轻孰重?站在这样混沌的边缘,横看成岭侧成峰,谁又能说得清楚?

 卿尘回到寝宮,夜天凌今⽇一直在召见大臣,到现在也没有空闲。秋深冬近,天⾊黑得便越来越早,碧瑶已来请过几次晚膳,卿尘只命稍等。碧瑶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这已经成了宮中的惯例,只是不知今天为何这么迟。

 再等了一个时辰还是不见圣驾,派去致远殿的內侍回来,却说皇上不知去了何处。卿尘随意步出寝宮,在殿前站了会儿,便屏退众人,独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凌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后苑的⾼台上,正望着渐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尘步履轻轻,沿阶而上,待到近前夜天凌才发觉。她在他面前蹲下来,微笑仰头看他:“让我找到了。”

 夜天凌也一笑:“找我做什么?”

 卿尘道:“这么晚了,领回去吃饭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边一弯新月,那样纯净的笑容,带着温暖。夜天凌‮头摇‬失笑,拉她起来:“过会儿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尘牵着他的手坐在旁边,托着腮侧⾝看他:“那我做给你吃,会不会有胃口?嗯…现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葱姜爆蟹,若是想清淡点儿,咱们吃面好不好?不过就怕做出来你不喜吃。”

 夜天凌微微动容,低叹一声,握了她的手:“我没那么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个人仰马翻?”

 卿尘俏⽪地眨眨眼睛,柔声问他:“见了一天的人,是烦了吧?”

 夜天凌笑意微敛,淡淡道:“今⽇一天,我罢了五州巡使。”

 卿尘先前不知道这事,不免吃惊:“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朝,怎么就罢了一小半?”

 夜天凌低稳的语气叫人听着发冷:“鹤州巡使吴存,一⼊天都便携⻩金千两拜访卫府,朝中三品以上‮员官‬十有八九受其贿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余艘画舫宴客,与人争抢歌女,大打出手。吴州张永巡使,连自己州內管辖几郡都不清楚,还要我告诉他。这江左七州出来的官吏真是叫人长见识了。”

 卿尘听得皱眉,略一思量,却缓声劝道:“话虽如此,但连续罢黜‮员官‬,是不是有些之过急?朝中难免会惶恐不安。”

 夜天凌道:“杀儆猴,正是要让他们都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样的官吏。借这次清查国库提调罢免一批‮员官‬,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这个道理。”

 卿尘道:“清查国库牵连甚广,眼前还没有完全稳下局面,只怕给人以可乘之机。”

 夜天凌想起今⽇户部的奏报,眼中透出一抹极深的锋锐,沉声道:“你可知道,如今太仓储银仅余四百万两?圣武一朝,四境始终征战不断,原本便极耗国力,哪里再经得起这些人负国营私,中私囊?国库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涂,江左七州号称富庶天堂,却只富在吴存、张永这些官吏⾝上,于国于民,没有半点儿收益。四百万两储银,每月光是天都‮员官‬的俸禄便要三十万,拿什么去安抚边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灾,又拿什么应急?斯惟云治⽔的想法你也看过,今年雨⽔适中,各处江流平稳,正是应该着手实施,却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缓,势必行之。”

 卿尘静静看向他。天帝在位这二十七年,平定边境,废黜诸侯,将穆帝时的混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属不易,只是终究没有庒过仕族势力。阀门腐朽,仕族专权,国库空虚,税收短缺,帝都中只见纸醉金,却谁管黎庶苍生苦于兵祸,伤于赋役?阀门贵族⾼⾼在上,便是连皇族都难遏其势。九州之中,百废待兴,四海之下,万民待哺,他一手托起这天下,背后是多少艰难?

 夜⾊深远,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侧脸投下坚毅与峻冷,却牵动卿尘心中柔情似⽔。她自然不是反对他清查国库:“这一仗要打,就只能赢,不能输。要赢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凌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难,就是难在这个人上。”

 卿尘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看着渐黑的天幕,稍后方道:“有一个人。”

 夜天凌顿了顿,不必问她说的是谁,只是道:“那就更难了。”

 卿尘道:“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天下的财政,也只有他镇得住那些阀门贵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谁都清楚,所以可能会是最大的阻碍。”

 卿尘没有反驳他,微抿着,将下巴抵在膝头,心中无端泛起遗憾。

 那年秋⾼气慡,烟波送慡斋中清风拂面,她曾听那人畅言心志,深谈政见。扬眉拔剑的男儿豪气,⽩⾐当风的清贵风华,有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让她佩服。早在那时,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机,⾼瞻远瞩,立志图新。他笼络仕族阀门,同他们虚与委蛇,何尝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胜之。

 富国強民,盛世中兴,这都是不谋而合的见地啊,他会成为最大的阻碍吗?如果要亲手摧毁这些,不知他心里又将是什么滋味。

 权力这柄双刃剑,总是会先行索取,能得到什么,却往往未知。

 卿尘收拾心情,抬眸说道:“四哥,太可惜了啊!”夜天凌看向她:“清儿,你实话告诉我,之前常和我说的一些建议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尘笑笑:“你看出来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了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了解他。”

 卿尘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过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实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赞成,对吗?”

 夜天凌道:“治国经邦,他确实有许多独到的见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的把握。”

 卿尘道:“皇祖⺟曾嘱咐过,你们不光是对手,还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临终遗言,夜天凌自不会忘记,说道:“我还答应过皇祖⺟,绝不辜负这份江山基业。待为皇祖⺟建成昭宁寺,以后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知道了,定然欣慰。”说着他将手枕在脑后,仰⾝躺倒在⾼台⽟阶之上,深深望着那广袤的星空。

 卿尘亦如他一般躺下,静静仰首。一道宽阔的银河绚烂如织,清晰地划过苍穹,天阶如⽔,繁星似海。躺在这样的⾼台之上,人的心灵随着深邃的夜空无限延伸,仿佛遨游乾坤,探过宇宙间遥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这一刻就与无边无垠的星空融为了一体,永无止境,宁静中充満了生机。

 两人似乎都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谁也不愿说话打破此刻的寂静。四周只闻啾啾虫草的低唱,微风抚过面颊,所有的烦恼与喧嚣都如云烟,湮没在清明的心间,不再有半分痕迹,反而更使得⾎脉间充斥了斗志昂扬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缓缓握起了双拳。

 罗裳流泻⾝畔,青丝如云,卿尘伸出手,星光萦绕指间,一切都像触手可及。她轻声道:“四哥,皇祖⺟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还有⺟后、十一,或许,也还有我的⽗亲和⺟亲。我常常很想念他们,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只因为有了他们,我才是现在的我。”

 夜天凌侧头看她,突然想起什么,拉她坐起来,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点点莹光通透,泛出淡金⾊纯净如光的⾊泽,竟是那串钛晶串珠,夜氏皇族专属皇后的珍宝。卿尘惊喜地接过来,心里竟难抑一阵动,并非因为宝饰贵重,这已是第八道玲珑⽔晶了。

 那点轻微的喜悦没有逃过夜天凌的眼睛。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忘记收集这些串珠,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竟在心底深处化成一缕失落,几乎就要让他后悔把串珠给了卿尘。

 这时卿尘抬头一笑,对他举起右手,手腕上松松挂着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实我还是喜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为什么?”

 卿尘抱膝而坐,遥望星空,轻声道:“每一串晶石都有着主人的记忆,这上面有你的气息,戴着它,感觉就像是你时时都在我⾝边。”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动,卿尘突然満是期盼地看着他,问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你会愿意和我一起吗?”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尘欣喜问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尘扑在他怀中,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夜天凌峻冷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悦,一片清亮与柔和。他拥着她,淡声道:“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卿尘眉眼一弯,调⽪地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现在我们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让他们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尘雀跃地跳起来,拉着他的手便往⾼台下跑去。

 一个时辰后,尚膳司总管內侍于同跪在含光宮外磕头请罪。夜天凌手头还有政事没处理完,没空搭理他,带着尚未转过弯来的晏奚先回了致远殿。

 卿尘听碧瑶说于同在外面急得満头大汗,拢着件云⾊单⾐施施然步出寝宮,站在于同面前想了会儿,丢出句话“尚膳司居然蔵了那么好的酱,御膳中从来都没见过,于同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于同惶恐至极,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么话。现在尚膳司小厨房里一片‮藉狼‬,几个当值的內侍刚刚醒过来,还一头雾⽔,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儿。卿尘打发了于同,心想是玩得有点儿过了,弄了尚膳司,敲晕了几个人便罢,还差点儿惊动了御林噤卫,这若是让那些御史知道了还了得?

 不过…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错啊,尚膳司特制的金丝龙须面,配上那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酱,鲜美得很,两人可是抢着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面,她角怎也抑不住地就要扬起来。

 碧瑶带着几个侍女将鸾榻周围的紫烟绡金帐一一放下,竹节凤顶炉里燃起撷云香,袅袅淡淡,四处透着宁静。隔着珠帘轻晃,只见卿尘自顾低头微笑,灯影明淡,她笑里漾着藌样的清甜,温柔透骨,只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不由得便也跟着她笑起来。转眼想想心里又发虚,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这若让⽩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说法。”

 卿尘眼波轻转,又是一笑。⽩夫人现在受封代国夫人,外面虽赐了府宅,但特许⼊住宮城,以便协助皇后管理后宮。

 上次发生济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两城更换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处也先后调换人选。凌王府总管太监吴未擢升內侍省监,代替了原来的孙仕,而內廷则以⽩夫人为最⾼女官,分别随侍帝后,执掌两宮內政。

 卿尘竖起一手指在边,对碧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准告诉⽩夫人。”

 碧瑶拧着眉道:“哪里还用我去说,明天啊,等着听唠叨吧。”

 卿尘道:“那明天咱们想法子躲了⽩夫人。”她和碧瑶相识这些年,也曾患难扶持,情意不比平常侍女,碧瑶对她也少些拘束,叹气道:“宮里备了一桌子的御膳等着,偏自己去弄面吃,难道还做出别样滋味来了?”

 卿尘斜倚着凤榻,想着那热腾腾的香气,还有夜天凌手忙脚的样子,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肴还真是没有比这滋味更好的。”

 碧瑶按她指的将案上几卷书取过来“那若是不留神烫着了怎么办?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尘撑住额角:“哪里就有那么娇贵?真不得了,你快要和⽩夫人一样唠叨了。”

 碧瑶道:“好好,我不说了,都留着让⽩夫人说去。”

 卿尘随手翻开书卷,笑而不语。碧瑶知道她临睡前习惯静着看会儿书,便不再扰她,将琉璃灯中的光焰挑亮几分,正准备退下,便听外面⽩夫人求见。

 碧瑶和卿尘都觉得意外,尚膳司这点儿事怎至于让⽩夫人这么晚过来?但⽩夫人进来后本无暇提尚膳司,匆匆说道:“娘娘,清泉宮殷皇后薨了!”

 卿尘手一散,握着的书卷就落在了⾝前:“什么?”

 ⽩夫人道:“清泉宮来人报说,亥时三刻,皇上鸩酒赐死了殷娘娘。”

 卿尘被这消息惊住,自凤榻上起⾝。碧瑶忙上前来扶,却见她立在那里凝神想了会儿,忽然凤眸一眯:“⽩夫人,马上封锁清泉宮,拘噤所有宮人,逐个严审盘查,这绝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夫人立刻去办,碧瑶侍奉卿尘略做梳妆,亦起驾清泉宮。

 殷皇后⾝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顾忌,在这个节骨眼上,赐死她除了引发与湛王及仕族阀门间的矛盾外毫无益处。何况即便真要赐死,放着太皇太后的遗诏不用,特地去下一道圣旨,这分明就是要怒湛王。不必去问,卿尘也知道夜天凌不会做这样不明智的决定。

 当务之急是查清事情真像,那矫诏传旨的內侍虽已自尽⾝亡,但掌仪女官很快审出几个可疑的宮女。殷皇后平⽇贴⾝的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眼目的宮女⾝上出了问题,卿尘缓步自那几个宮女面前走过,目光一扫,便注意到有个宮女很快垂下了眼帘,手指握着裙襟,微微发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见一双飞凤缀珠绣鞋停在眼前,竟骇得后退了一步。卿尘抬头示意:“带她进来。”说罢转⾝⼊殿。

 掌仪女官将这名宮女随后带来,卿尘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尘将银丝披帛轻轻一拂,问道:“你叫采儿?”

 采儿答道:“回娘娘,是。”

 卿尘再问:“昨夜有人见你在偏苑烧毁什么东西,可有此事?”

 采儿颤声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从来没有出去烧什么东西,定是他们看错了,奴婢冤枉!”

 卿尘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要据实回答,我不会为难你。”

 采儿壮着胆子道:“娘娘问话,奴婢怎敢有所欺瞒?但是奴婢即便说实话,只怕娘娘不信。”

 卿尘角浅笑微冷:“是真话假话,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说实话也没关系,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帮我去问,你可听明⽩了?”

 听到掖庭司的字样,采儿⾝子微微一颤,应道:“是。”

 卿尘看住她,和颜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儿不想这问题竟是这个,答道:“奴婢今年十九岁。”

 “嗯,”卿尘颔首道“进宮几年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采儿急忙再答:“奴婢十岁进宮,已经九年了。”

 谁知话音方落,便听卿尘紧接着发问:“你在苑中烧的东西是谁给你的?”

 采儿张嘴便道:“是…啊…奴婢没有烧东西。”

 卿尘凤目一凛,清声叱道:“来人,带去掖庭司!”

 两名掌仪女官上前,采儿惊叫一声,挣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说的是实话,奴婢冤枉!”

 卿尘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你今⽇将在掖庭司受的苦刑,⽇后便百倍报应在我⾝上。我再问你一次,你烧的东西是谁给你的?实话说来。”

 采儿扑跪在地上,浑⾝打战:“娘娘开恩,奴婢不敢再欺瞒娘娘,请娘娘开恩。”

 卿尘制止了两个女官,垂眸静静看着采儿,不发一言。采儿只觉得落在⾝前的目光冷冽人,不知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只是磕头求饶。过了片刻,才听到卿尘徐徐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吧。”

 采儿拿手紧紧抠着地上的锦毯,说道:“那些东西是殷娘娘⾝边的女官给奴婢,让奴婢带出宮去给湛王的。清泉宮被封噤,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东西留在⾝边,只好趁夜烧了。”

 卿尘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谋反的遗书!”

 卿尘霍然震惊,站起来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边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儿。

 半个时辰后,掖庭司奉懿旨将殷皇后随⾝四名女官带走。待到天⾊放亮,⽩夫人独自带着三份供词⼊內禀报:“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坚持不肯吐露实情,咬⾆自尽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实招供,这是她们亲笔写下的供词。”

 卿尘手持三份供词,翻看下去,脸⾊越来越冷,心中惊怒非常。

 看完之后,她轻阖双目平静心气,将几份口供收⼊袖中,淡声吩咐:“告诉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个不留。”!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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