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万树桃花月满天
车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着江岸离开杏林石舫。卿尘松手将车帘放下,转头问道:“四哥,闹出这样的事,靳观这个国子监祭酒难辞其咎,你却一再用他,不知他会怎么想?”
夜天凌淡声道:“他怎么想不重要,关键不在他。”
卿尘同夜天凌目光一触,
面深不见底的双眸,似一泓寒潭,敛着冰墨样的颜⾊,舂光也难⼊其中,她话到嘴边,复又无言。这漫天明
暗箭,夜天凌因势利导,反为己用,自始至终都还留着一分余地。这里面是他对她的一言承诺,也是他⾼瞻远瞩,于国于民之期望。但是这仅有的忍让在接踵而来的冲击之下,还下卷万树桃花月満天能维持多久?还有什么理由要维持?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经可以预见结果,但却无法可施。
其实从一开始便无比清楚,这是无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个濒危的病人,只能靠针药延缓着衰弱,最后终究还是要面对死亡。此时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触摸到了结局的气息,冰冷的滋味从指尖悄然而上,渐渐蔓延成怅然与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将手笼在
边呵了口暖气,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关键不在他。但我也无能为力了。”
夜天凌闻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还有我。”
卿尘抬头,只见他脸上近乎自负的骄傲,淡淡地,带着一抹潇洒。他俯视她,薄
微挑。如果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他;如果有什么得不到,还有他;如果觉得倦了累了失望了,还有他。
无论何时,都有他。
卿尘仰头看着他,自从那次意外之后,她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昨天在清华台,下卷万树桃花月満天她倚在他⾝边闲翻书,无意问道“古时烽火戏诸侯,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你说有什么好笑的呢?”他搁下手中的事低头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戏给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尘便道:“四方侯国都被你撤了,哪里还有得戏?你先叫人撕些绸帛来听听,说不定我便笑了呢?”谁知夜天凌扬声便命晏奚去取绸帛来,卿尘又气又笑“你真当我是亡国的褒姒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样的王后又有什么办法?朕只好陪你当昏君了。”
虽是玩笑话,卿尘过后却想了好久,换作以前,这样的话他会说吗?
她几乎是在他的宠溺下随心所
,就在他⾝边,她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他。她喜
那种感觉,他就是他,无关其他任何的⾝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儿,他的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只修长的手将她的头抬起来,夜天凌目带研判与深思,看了她一会儿:“在想什么?”
卿尘见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轻微地漾过亮光。她便也这般看着他,在他的注视下,淡淡转出一笑:“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你。无论怎样,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颌的手略微一紧,夜天凌
边却勾起抹笑,他细起眼眸:“你不要行吗?”
卿尘叹息一声,顺从地伏向他的怀中,将退缩和厌倦都蔵在他的温暖之下,如一只逃避寒冷的小兽。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四哥,我们去武英园好吗?”
武英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寻径而⼊,遥见桃⾊点点,碧枝万树,云霞铺展,犹胜当年。
亭台楼阁,朗声笑语犹在耳,夜天凌陪着卿尘缓步往园子深处走去,心中不免生出丝感慨。不过几年而已,物是人非,这世间还有几个人能兄弟相称,把酒言
,畅谈天下事?曾经桃李琼筵,羽觞醉月,群季在座,谈笑赋诗,如今也只剩这一园寂寥了。他轻叹一声,无意一抬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卿尘扭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发现前面半山之侧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一棵老树虬枝劲道,自山岩
隙扎
而生,树⼲斜伸,如伞如盖半遮亭上。落花在山侧,在亭中,在⾐袂飘飘间转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素服的人遥望远处,満⾝竟是难言的孤单与萧索。
夜天湛听到脚步声回头,忽然见到夜天凌和卿尘,瞬间愣愕,随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见过皇上、娘娘。”
飘逸俊雅的姿态,从容沉着的话语,轻风扑面,⾐袖微扬,带来他⾝上一股微苦的药香夹杂着清冽的酒气,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独爱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红点点,几个细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里,已经空了两瓶。卿尘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夜天湛轻轻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来是想避开别人,却谁知这般巧合,该来的,竟避也避不开。
卿尘看向漠然立在⾝旁的夜天凌,又将目光转回夜天湛⾝上,夜天湛视线和她微微一触,温⽟般的光彩。他脸上因酒的缘故颇有几分倜傥神采,然而那笑却勉強。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来“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
这幽州冽泉。”
夜天湛道:“在北疆时曾和十一弟一起喝过。他嫌天都桃夭太过醇浓,失了酒的豪气,说只有这酒烈中
绵,最合他的口味。”
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首倾酒⼊喉“清含冰雪之气,浓有风焰之魂,是好酒,朕还欠着十一弟一醉,到现在也不曾还他。”
卿尘眼底蓦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灿如云,尽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
⾝边是一阵无声的沉默,亭前风过,花落如雨。
百丈原前,痛失手⾜,兄弟反目,刀剑相见。从那以后再无人提过此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着什么,但即便不愿提,不想提,这却始终庒在心头。
恩恩怨怨纠
得深了,反而变得谁也说不清楚,是非黑⽩,成败对错,早已一言难尽。
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握在瓶颈处略显得苍⽩,透着紧窒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气,那酒瓶便会迸碎在他的指间。“四哥,抱歉。”他的声音极淡,说话时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遥遥落在亭子外面,
角微抿。
夜天凌亦没有看他,只是突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在放下酒瓶的时候,他望着前方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抱歉。”
卿尘诧异地看向他们两人,稍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你们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时看了她一眼,但都没有开口。
依山连⽔的武英园,半边青峰,奇石叠嶂,两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间长挂垂泻,一前一后汇⼊其下深深清潭。潭⽔碧⾊翻涌,如翠如⽟,风过发间,⽔雾纷纷扑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见底,倒映着卿尘⽩⾐缈缦,她望着那飞溅而下的瀑布出神,耳边⽔声隐隐,却似乎静得要令人窒息,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男人与男人之间,自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时介⼊其中。她盼望着他们能深谈一次,然而亭中是极漫长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约传来那两人的说话声,开始还是语气平和,紧接着越说越快,逐渐就变成了
烈的争吵。
夜天凌的声音深沉凌厉,夜天湛的声音冷淡犀利,两人都不再见平素那不动声⾊的沉稳和耐心,各持己见,措辞锋锐。
麟台之前,一场天朝开国未有的辩论正在进行,武英园里,两个掌控着天朝兴亡的男人亦正针锋相对。
是君臣,是兄弟,是对手,是朋友。是君子
怀,是王者气度,是放眼苍生,是心怀天下。
曾同窗共读,曾一朝为王,曾并肩作战,龙争虎斗之下,是对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没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儿英雄亦寂寞,雄心壮志也孤单。
卿尘仰首闭目,任纷飞的⽔雾洒了満⾝,点点清凉让心头翻滚的焦灼淡下几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进掌心里,连疼痛都不觉得。⽇影渐西,将眼前瀑布清流渐渐染上琥珀的⾊泽,时光一刻一刻难熬,仿佛千万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个尽头。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她唯有相信这两个男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突然间,上面的说话声中断,卿尘不由自主地抬头。过了会儿,才听几声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声音重新响起:“的确,各州究竟有些什么手段应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据实相告。但知道归知道,要让他们把呑进去的银子吐出来,哪里那么容易?”
夜天凌沉声道:“要说容易,继续放任他们侵呑国库盘剥百姓倒容易,可惜别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负国营私,法理难容,其心可诛,任谁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亏空,我倒先要问,查到什么地步?若只是解决一时之困,像以前那样点到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么地步?查到天下无官不清,查到国库充盈,还民以富⾜,一天不达目的,我一天不会放手!”
夜天湛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众怒,却不知四哥你是否当得这苛刻寡恩、凉薄无情的骂名?”
夜天凌冷笑一声:“刻薄寡恩又如何?我岂用姑息养奷去博这明君圣主的虚名?今天我便把话说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事外,我没有太多耐
和你周旋!”
夜天湛声音略提:“笑话!我会怕得罪他们?四哥若想看看,我们不妨较量一下,你查中枢,我查地方,三年之后,看谁办得⼲净彻底!”
“好!”夜天凌也一扬声“三年为期,分个⾼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绪缓下来:“做到做不到,届时便知,但我有个条件在先。”
“说。”
“四哥可敢答应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罢什么人,用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
这句话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权。卿尘浑⾝的⾎
凝滞于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就此向对手妥协。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戈,以退为进;朝堂之上,他可以摒弃前嫌,顾全大局。这一场较量,他是深思
虑,甘冒奇险,决定放手一搏。
那么皇上,他是否也愿赴此豪赌,给这场死局以生机?
他会答应吗?
四周恢复了漫长的沉寂,卿尘没有再听下去,缓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乌西坠,明月东升。
武英园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布満了玄甲噤卫,渐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肃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上都已带了几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风拂面,两人心间竟不约而同有股舒畅的感觉油然而生。夜天凌负手缓步,目光遥遥望向墨⽟般的天际,忽然淡淡一笑,转头道:“不知今年闲⽟湖上的荷花怎样,似乎好些年没再见了。”
一抹月华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兴致,臣弟备下美酒,恭
圣驾。”
夜天凌点头:“朕记得你府中那荷叶酒似乎也不错,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尝尝。”
夜天湛俊眸轻抬,顿了一顿“臣弟遵旨。”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尘。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丽的⾝影独对明月,合十⾝前,默默祷祝。
万树桃花,清辉満天。夜风吹皱湖中波光浅影,吹起她⾐带当风,袖袂飘举,她半仰的秀颜浴沐在月⾊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月中轻花落,林空人静。那一刻,时间缓缓停伫,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红尘一梦。
情丝万丈,几世芳华,一⾝爱恨,一生风月,都做浮云飞烟。
他听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华流转,湖光如梦,仿佛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夜天凌的肩头,穿过漫天纷扬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对视,他向她展开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泪⽔前,潇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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