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康熙五十九年,戊午,克西蔵,抚谕唐古特、土伯特,西蔵平。九月九月壬申,平逆将军延信以兵送噶桑嘉措⼊蔵布达拉宮举行六世**喇嘛坐
典礼六十年辛丑舂正月乙亥,上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裪、世子弘晟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五月丙寅,湾台奷民硃一贵作
,戕总兵官欧
凯。十月,召抚远大将军胤禵来京六十一年四月大将军胤禵离京复返西北前线…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七十六卷…百八十五卷。満文版》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圆明园。
舂⽇时节,千顷圆叶如盖碧绿连天。许是天热得早,竟能偶见菡萏零星露尖,娉婷风姿摇曳可见。
康熙剪手立于池前,风拂⾐起,在那接天荷叶中显出股落尽繁华的寂寥来,他微微侧⾝听着⾝旁十一、二岁男孩滔滔言语。
“莲既是佛教之花,又是理学之花,它出污泥而不染,譬法界真如,在世却不如世法所污。世人只有无
,去惑,才能如莲般现净理,才可呈露自
清净。”
“嗯,说得好。”康熙颔首赞同。“弘历,你可愿随皇爷爷住到宮里去?”
弘历悄悄瞥了眼一旁的阿玛,沉稳下心,语透
喜应声道好。
近侍上前轻声回禀,康熙慈爱的抚拍弘历肩膀,和蔼道:“去你额娘那吧。”弘历闻言恭⾝退离。
“四阿哥,弘历这孩子甚是乖巧,也懂礼,由朕带⼊宮去吧。”
胤禛应声谢恩。
“今⽇舂⾊正好,听说你这圆明园近郊古刹甚有灵
,朕让你十四弟也来了,一同去看看吧。”康熙随意道。
胤禛面颊微颤,随即定下神,整了整⾐袍,目不斜视,恭⾝道:“儿臣有一事
禀明皇上,向皇上领罪。”说罢跪地下拜。
“何事需如此慎重?说吧。”康熙安然不动,若无其事道。
“儿臣多年前曾辜负了一女子,万幸老天庇佑,历经十年,方得寻回。因其夙愿未了,暂不能与儿臣在一处。儿臣虽知⾝体发肤皆授之于⽗⺟,无权毁去,但儿臣已立下誓言,此生此世当与她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她亡一⽇,断无儿臣独活于世一刻。”
康熙闻言怒极反笑“好,好,”眯细了目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一⾝灰蓝⾐袍,袖口袍角的纹章清雅非常,目光坚定不容质疑,他这儿子看着有时温雅沉敛有时却又刚心烈骨般决断。他瞥了眼已走近请安后侍立一旁的胤禵,复面向胤禛道:“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出息了,老四,你休要来威胁朕。”
胤禛垂首默然,缓缓道:“儿臣万无此心,只是谨遵皇上往⽇教诲,为人行事言语俱该诚实而为。”他声清如⽔,语气至诚。
胤禵心中一刺,神思恍惚,他此次得胜回京,外人眼中皆道他往后必将无上荣耀。关于他曾仓促进兵一事,皇上公开一字未提,并一意遮掩,就连私下亦未曾如何责怪与他,略重的话只不过是一句:“胤禵,从前朕说行军作战,需讲诡诈,但为人行事,却贵在诚实,开诚示人,方能使人服之信之从之。”
“…儿臣虽才鄙德薄,但从未失信于人,亦不曾负人。”
见他态度如此谦恭却坚定,康熙纵然怒火滔天,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声道:“你起来罢。”
胤禛⾝形站定,眼神清明,绝无悔意。
康熙尖锐的目光直直望进胤禛的眼里去,那么多年,他暗地苦心筹措,为的便是有朝一⽇胤禛终能学会“忍”字,可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舍不下,想到这,心底生出一些遗憾。但如今看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终不由叹道:“走吧。”说罢往外走去,胤禛,胤禵紧随其后。为着方便只拣了十余人从圆明园西南角门而出。
一行人出了圆明园后行了几里路,眼前豁然开朗。⻩昏时分已无人劳作,田野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远远⽩墙黑瓦村舍如星斗横列,似连风儿闻着都⼲净得不带一丝尘垢的气息。
轿中人轻唤胤禵上前,吩咐他先行探路。
胤禵应声后,辩明方向,绕过菜畦,曲折朝前走去。一阵声响传⼊他耳中,定睛望去,方见前方大树下一禅家打扮女子正在斥责一八、九岁模样男孩,他微微一笑,出家人中还少有如此易躁之人。
“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你是男子汉不能动不动就哭,不过是风筝掉到了树上,有什么关系呢,爬上去取下来不就好了。”男孩似尽力屏住,却还是有些忍不住的菗泣声漏出。
唉,宛琬无声叹息,终是拿他没办法,摸了摸他头,撩起⾐摆,卷起袖管,噌噌爬上了树,伸手比了比,怎么着都差一点,不噤有些不甘心,乌眸一转,脫下青履,看准角度,一掷即中,风筝晃晃悠悠坠落,宛琬见状,心中难免三分得意,回首一笑“你还真是会找⿇烦。”
光透过斑斓的枝叶洒在她脸上嫣然如画,眸中两潋波光闪耀,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
胤禵呆愣住,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存在了,天地万物只存她的笑容,原来她无论是多少次回眸,自己依然会心往神
。
宛琬待看清树下来者,笑容嘠然而止。
胤禵心下顿明皇上原何游幸四哥园邸却召他前来,缓了缓神,出声道:“师傅莫惊。”那声音虽低沉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于宛琬,却如细针刺⼊耳膜,教她一颤,手一松,⾝子下坠,胤禵张开双臂,接了个満怀,刹间便如滚油烫溅到般立放下了她。
宛琬侧过⾝子便见着不远处站着的十数人,中间众人围抬着一软轿。她慌
地寻找着他的⾝影,见着胤禛蓝灰⾝影立于人群中。象是感应到了宛琬的视线,胤禛回转过⾝来,向她投去一瞥。宛琬见着他清峻的容颜,心神顿时定安了下来。轿中人轻声示意,胤禛弯
略掀轿帘低语几句,便垂下轿帘,示意众人朝着⽔月庵方向前行。
这⽔月庵原⾝本是建于宋朝崇宁年间的光孝寺,算来也有六百多年历史。当年鼎盛时,寺內房屋上百,终⽇香火不断,后经天灾战
,昔⽇盛况早已毁绝。明末年间改建为⽔月庵,虽规模狭小不复当年气势,但在这方圆百里却也算远近闻名。村中居民虽贫苦,却都虔诚信佛,使得庵中香火不断。
一行人在⽔月庵前落轿,轿帘轻启,一老者步出轿来。那老者⾝着淡青⾊夹绸衬底湖衫,系条⽩若截肪⾊泽如酥的⽟带。他走出轿来,抬首望向四方,但见⽇头已略偏西,庵前两株六百余年树龄的银杏树,直径盈尺绿荫覆地。
庵中静无一人,早在这一行人到来之前,便已着人前来清场,轰走一应闲杂人等。众人围拥住老者步过鼓楼、功德楼、放生池走至宝殿前,门前屹立着一只雕龙描凤大香炉,应景似的敬了三炷⾼香,便由人领着走出宝殿后门,来到紧掩的主持室门前。老者忽出言让胤禛随着其余人等由两位沙弥尼引到客堂吃茶等候,由胤禵一人陪着走⼊內室。
宛琬闻声转过⾝来,这才看清胤禵⾝旁的老者虽已须眉皆⽩,脸颊瘦削,却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般。她稳步上前合掌请安后,取过个锦绣礅子靠在藤椅上,扶他坐下,又端过新沏的茶点,轻声道:“皇上,这泡的是洋槐藌茶,口味清淡些。前瞧着皇上额上沁出些细汗,怕是有些疲乏了,这些都是庵里做的素点心,皇上拣看着喜的,随意食些,一⽇少食多餐总好。”望他一眼,又道:“等要觉着有食意时再进食,可就已有些过了。”
康熙淡笑不语,饮过茶又略用点心,目光如电,在宛琬⾝上扫了眼,方缓缓道:“胤禵,你瞧着她可是你那亡
?”
室內其余二人心下虽早有所备,但未曾料到康熙会如此开门见山问来,仍是心下一惊,面上却都静如止⽔。
胤禵心中波澜起伏,那么多年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所言所行全不能以世间常理论说,若不是他鬼
心窍,又算是什么呢?他回眸重凝望她一眼,见她缁⾐芒鞋,素面朝天,皎洁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喜,似他究竟会如何回禀皇上,已全然不在她心上般,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他耗费了十年心⾎才慢慢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可老天爷只需瞬息功夫便能重新将他们隔远,远至生死尽头亦无法使他们再走在一起。他可以狠心囚困她于⾝边一世,纵然她恨他一生,可这次,她与他赌的是命。
胤禵死死盯住她,他只想把眼前这个静默如⽔的人儿抱紧,
进骨骼⾎脉中去,即使注定要失去她,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尽的痛才甘心。可胤禵却回转⾝,面对康熙,一字一句道:“皇阿玛,她是儿臣的故人,却不是儿臣的亡
。从前儿臣糊涂,执意要娶她为
,害她遭受无妄之灾,万幸蒙天垂怜,能让她脫离死境,不至加深儿臣罪孽。但当年狂妄之举儿臣无悔,若非如此,儿臣不会结缘亡
…”他垂首低眉,神情叫人看不真切“无论臣
在世人眼中如何不堪,但与她共度的那几年是儿臣一生最快活的⽇子。今因儿臣的愚错举当才与她生死永隔,不至⻩泉再无相见之⽇,儿臣痛悔不已但儿臣亦知这世间纵然有容颜相象,纵然曾是少年情怀,但俱都不及臣
之万一。”他微微侧⾝面对宛琬道:“言语不敬之处,还望师傅体谅。”
宛琬合掌还礼,静默不言。
康熙缄默片刻,重道:“你既已心下澄静通透,那再过些⽇子还是回西宁去吧。”
“是,儿臣谨遵皇命。”胤禵沉声应答。
“你先出去吧。”
“是。”胤禵抬睫望了宛琬一眼,
言又止,恭⾝退出,关闭上门,脸⾊渐渐
沉下来,待瞧见前方客堂,心情更是郁结纠葛。
室內陷⼊静寂无声,暮鼓声幽,风拂过树叶沙沙如细雨,几声清悦的鸟鸣打破庵寺的寂静。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朕虽有心,可惜做得却不如他。”康熙忽地出言。
宛琬稍稍一怔,随即坦言道:“梁武帝萧衍虽一生信佛,广建佛舍,可最后却被困饿死在
鸣寺里。他梁虽是六朝中最为繁荣,最为清明的一代,却先有侯景之
,后又不得善终,佞佛亡国,其功过是非实难评断,如何能与皇上相比?六祖惠能说:‘出家也可,在家也可。‘皇上是心中有佛,虽⾝居庙堂之⾼,亦心如莲花开。”
康熙闻言,也不言语,只淡然颔首。
室內檀香的淡雅气息与她⾝上自有的清香纠
一处,叫人闻着竟是分外⼲净圣洁。
“以姑娘的
情似应能看透世情,不屑功利,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康熙言话有所指般,耐人寻味道。
宛琬若无其事地亦笑道:“民女不过是出生的好,一路又有人遮风挡雨,无需为俗事烦忧,又有何资格妄谈淡泊清⾼,世情看透。”
“哦,那看来姑娘隐居于庵中并非是为遁世。可如为蔵⾝,又为何要出手管那闲事?既然管了,事后又为何不再另择它处避了开去?”康熙索
追问。
宛琬纠起的眉眼凝望着那泛着诡谲波光的茶盅,缓缓道:“民女并非悲天悯人,只是亲闻目睹,叫人避无可避。况民女并不觉得天下有何事是真的可以瞒得过皇上。”宛琬不避康熙咄咄
人目光,继续道:“那李氏兄弟本为⽔磨村人,自幼随其舅南下,海上经商。五十五年后,皇上下令海噤,同南洋贸易一概噤止。其兄弟伙同当地村民索
长期集聚海上,私下贸易,谋取暴利。六十年,湾台朱一贵作
。沿海各地衙门俱都借此机会大力海上剿匪。有人传那李氏兄弟逃回了⽔磨村。此地衙门借着钦命围剿,⽇⽇四处搜查,寻衅滋事,轮番抓人⼊衙,需凑够银两方放人。屡次得手后,官衙赎银越加抬⾼,终
民反,衙门为睹口,胡
添加罪名,竟将良民活活打死…”她没想到天子脚下,竟如此草菅人命。
那⽇皂隶们又去村中捕人,偏巧碰上个刺头的冲撞了起来。
那李大黑,黑脸阔
,怒目一瞪:“不要以为⾝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这村里姓李的不下百口,难道人人都包蔵了那两兄弟吗?自己没本事捉住人,只会跑来欺诈辱凌百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说话呛辣。
几句话听得那大衙役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挥手让四、五名皂隶们上前扭住李大黑,拿住木枷就要往他头上套。
李大黑拼命扭⾝反抗。“我犯什么事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大衙役伸手摁住他的头,恶狠狠道:“王法?就凭你刚才称两匪盗为兄弟,你就是死罪!爷还怕治不了你这犟驴,等进了牢子里,好好招待招待你,你就老实了。”
一旁其爹李老汉慌哈着
苦苦哀求“大爷,求求您了,⽝子不懂规矩,冲撞大爷了…”还未等其说完,吆五喝六的一皂隶早一拳撩开老汉,他一个不稳,跌倒于地。
“爹!”李大黑急了,一脚挑起地上扁担,伸手抓过,朝一差人扫去。这下,顿时闯了祸。那差人趁势倒地不起,哀叫不停。大衙役对着各皂隶略使一颜⾊,怪叫道:“盗匪⼊村结团搭伙,殴打衙役。这刁民怕是要造反啊!给我上!”
众皂隶们如狼似虎般群涌而上举
劈头盖脸朝着李大黑打来,片刻工夫,便被打得満头満脸浑⾝是⾎,一路滚了开去。
大衙役和皂隶们似仍不解气,一路追着打去,可怜那李大黑光天化⽇之下七窍流⾎,活活被打死过去。
宛琬说着说着眸中隐隐⽔光,侧过脸去,深深昅了口气。
康熙听着,微微蹙眉,末了道:“县衙滋事扰民固然可恶,但那李氏二人伙同他人不顾法令,海上走私犯私,其罪当诛。其同村人未必毫不知情,全然无辜。”
室中静默片刻,宛琬才又轻柔道:“前朝王直⾝后恶名无数,可民女更愿称其是天生英才的徽商。前朝海噤后,他虽居倭国之地,与佛郞机(葡萄牙)×人(⽇本)等国进行海上贸易,可他始终以儒生自许,‘平定海上’后⽇思夜想的不过是能归顺朝廷,屡次请求:望朝廷使其海外贸易合法化。可傲慢的嘉靖皇帝永远只有一个答复:‘片板不许⼊海。’当时名臣胡宗宪认为,如朝廷可利用王直,且宣布海外贸易合法,不但可使海盗不剿自平,国中更可开辟出海上丝绸之路。可无人听取。明朝军队打不过王直,就抓了他在徽州
儿老⺟,并用虚假承诺
捕王直。其在宁波港口临刑前痛呼:‘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他死后,原本只是为经商而武装的团伙,被
成了真正的‘寇’,东南大
。”
她轻柔的声音在稍作停顿之后又道:“市通则寇转商,市噤则商转寇。”她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
康熙没料到一女子能有如此见识,心中倒有几分明了他那素端严的四阿哥原何着
了,一时陷⼊了沉默,凝眸望着指间晶莹如⽟的瓷盏,半响,温言道:“树茂盛了,难免有枯枝,可若要修枝剪叶,却会一动牵发全⾝,有些事难啊。”
康熙端起茶盅轻呷一口。宛琬轻声上前,执壶添加茶⽔,慧黠的明眸悄悄闪动,静待下文。
“明末的崇祯皇帝其实并非昏君,他知积弊⽇众,亦有决心整肃朝纲,为了挽救明朝垂垂可危的江山,也做了不少事。他实行新政,整顿朝纲,其中一件就是撤除了各省驿站。驿站你知道吧,那是朝廷与各省传递消息的地方,也是供员官们歇脚休息之处。朝廷设驿站的初衷是为了简便公务,可⽇子久了它腐朽了,烂透了,竟变成了朝野勾结,敲诈勒索的肮脏地儿。崇祯皇帝就下决心撤除了它,让数千驿站的员官免了职,数万驿站的驿夫们没有了饭碗。”他停了下来,看着宛琬。
她明其所指,接口道:“后来,那丢了饭碗里头的一个,把明朝给灭了,皇上说的是李自成吧。”
“那朕的意思你懂了吗?”康熙望着她。
宛琬一挑眉,很快会意,坦然道:“我懂,但我不信満朝文武员官中会有一个李自成。崇祯皇帝治国虽也称得上兢兢业业,直至破城之⽇自尽,比起那些苟且偷生的末代皇帝也算少有的刚烈了。可问题是当时已是明朝最衰败的年代,內忧外患,况崇祯本⾝并不具备振兴一个朝代的能力。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朝代的兴衰,都是由于它的基层治理,那时明整个王朝的基层组织和文官体制都已经坏掉了,朽烂了。自古新政难以施行,无非是利益所在罢了,可那些千方百计阻挠的王公贵族们却忘了,树盛叶茂才好成凉,若这树都让他们给掏空了,真要倒了,他们养尊处优多年,文无点墨,武无寸力,谋生技能,一无所长,又该如何自处?自古实行新政看似富亏贫利,其实不然,其目的正是为了保住这
本之树啊。”
她娓娓道来,句句有理,听得康熙一惊,其言触到了他心底隐忧,眉宇间浮上忧虑之⾊,不觉抬目重视面前的宛琬,须臾,神情自若地收起眼里的诧异,不置可否。他随瞥见案摞经卷中夹着的《太平经》,不由笑了“《太平经》主张‘人无贵
,皆天所生’,倡的是‘清平廉正,依法办事’、‘周急济穷、减免租税’,那依姑娘所见,富国強兵首要为何?”
宛琬沉昑片刻,方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康熙闻言,略加思索,轻轻颔首,
有深意道:“有些事,这一代是做不了了,可还有下一代。”他心中感慨,一时无言,久久,面上笑意一点点褪去,终成一片平淡。
“东汉时,鲜卑人⼊境掠夺,辽西太守赵苞率兵对阵。却见其⺟、
、子俱落贼手。赵苞阵前为全君臣大义而不顾⺟亲哺育私恩。为贼杀其⺟,功成而呕⾎死。赵苞他虽为大公而弃小私,世人敬仰。但他到底为了不负天下而负了亲情,人有七情六
,素⽇虽知大义,可若⾝临其境,真能通明?又若为了天下牺牲了至亲骨⾁,其⺟难道真能不心怀恨意?”康熙微微眯了眼,瞧住她。
宛琬垂着头,肩膀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忍住般,沉睫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挲摩着桌沿,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绚丽霞光,目中已见泪光。她回转过⾝,缓缓地深昅了一口气,神⾊已恢复了平静,这才开口道:“两军对阵时,赵苞⺟亲当时曾对其子遥曰:‘人各有命,如何能因私恩而使忠义受到亏损。从前王陵之⺟被项羽扣做人质时,其⺟对着王陵使者伏剑而亡,以坚定王陵追随刘邦之决心。今我也
效仿王陵⺟,儿,你只需努力作战!’民女想,那位女子虽是⺟亲,可她亦知‘凡大爱者必无私’,从她选择他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对他而言这一生无论是多少次同样的抉择,这都会是他唯一的选择,可她正因如此而深爱着他。”
康熙刹地抬眸看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泓泓秋⽔般清澈淡静,眸底深处却又透着暖暖舂意。康熙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忍。他突想起了那九重宮闱,暮⾊中,无数次他立在殿外⽩⽟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宮噤,一重一重的殿宇绵延而去,整肃辉煌。
世人眼中,朝堂之上,帝王是何等意气风扬,而无数漫漫暗夜里,又是何等寂寥,无边无涯,无论时光怎样变迁,帝王都将注定是那最孤独的人。他亦深知胤禛他未来的帝王之路将遍布荆棘,漫长而又孤寂,心终将渐渐冰冷如铁,也许这样的女子一路陪着胤禛走去,才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
康熙目光如剑盯住宛琬“姑娘是如此慧
之人,便该知道朕此次所为何来。虽说十四总算没糊涂到底,明⽩了过来,可这桩事未了。你吃过的苦,朕都知道。可在世人眼中你和十四亡
的容颜如此相象,只怕见过的人都会谣言纷纷。这事莫说是天潢贵胄,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断不可行。”那一瞬,他眼底闪过残酷杀意。
没有他预料中的惊慌,宛琬只淡淡道:“民女知道,与情与理,民女都早该自行了断了。”兜兜转转总算熬到这刻,她直视着康熙,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锐利的眸子,不知为何,长久的恐惧,徘徊竟一扫而光,反倒很平静地说道:“民女并不怕死,只是于他订下‘生死与共’誓言,不敢再轻言死字。从前民女迂腐,看轻了誓言,亦辜负了他。”她羽睫下的眼眸渐渐
离,微微笑了起来,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民女答应过他,无论生死,都再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哦,你就如此断定他会与你同生共死,你可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皇上天纵神明,无所不晓。可于他,民女却可说定有不如民女明⽩之处。”宛琬目光清定,光华流转,笑容淡定。“婴幼时他一次也没有被他亲额娘慈爱地搂在怀中,听她唱起家乡草原牧歌,哄着⼊睡;少年时他没有坐过一次他最崇仰的阿玛的膝头,摸抚着他青青的胡茬,听他说着那些英雄往事。他没有痛痛快快大声笑过亦没有不顾姿仪大声哭过,皇上,也许在世人眼中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在民女心中,他却一无所有…”她微笑中蓦然落下泪来,晶莹如露。居于庵中时⽇,她已想得通透,凡事皆为有因有果,她早该⼲⼲净净地断了,却因舍不下他,舍不下他往后十三年的孤苦,重又踏⼊尘寰,情思纠
。
宛琬伸手敛了敛⾐袖,郑重跪下“民女恳请皇上成全。”电闪石光之间,她已手握匕首,朝脸划去。
康熙虽已有所察觉,瞬间出手握住她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匕首自额头划过她半边脸颊,黑浓的⾎花狂肆地绽放着。康熙唤人⼊內,为其面上划伤敷上药粉止住⾎,复让人退离。
室內只余四目相对,灼灼如星。这是怎样的情深意重啊,胤禛他何其有幸。康熙心下五味杂陈,面上掠过一丝波澜,终是低低一叹,道:“你真的不后悔,真的忍心自毁容颜?”
宛琬素秀的容颜上污花了⾎迹,只余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坚定:“蒙皇上成全,这已是他与民女最好的结局了。”她静静看着康熙轻言道:“从前民女只想觅一同心人,平平静静相携一生。然而却一步步走成了今⽇的局面,可见世事多⾝不由己。皇上无须替民女惋惜,只怕民女⽇后要让皇上
忧了。”
康熙望住她,她却眼望窗外远天,満目粲然。彼时,天边霞霰已冷,恰余霞洒在她脸上,仿佛万道霞光全收进了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眼中。
康熙凝视住她,暗叹:你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与智慧,可⽇后在重重殿宇,面对无数个刀风剑雨的漫漫长夜,你是否还能无悔呢?他轻轻抚拍她背,微微笑道:“傻孩子,你一女子尚有此决断,朕如何就比不过你了?你既选了这一条路走,便该知道不管它有多难多难,⽇后都不能再反悔了。”
“是,民女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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