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回家(下)
东莪一路向北,沿途却没有再遇见当年南行时看到的那样数量庞大的难民。大道两侧农田正在开垦之中;许多城镇也正逐渐恢复元气,大兴土木,盖楼建舍;街市上贸易往来,也是一派热闹景像。看着眼前的诸般情形,她总是会回忆起那年随郑军往南京一路的所见,那般的⾎流成河,尸骨成山,到头来,真的有意义吗?她虽一心回京,可是走的却慢。如今的京城对她而言是什么?有什么正在等待她?又或是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呢?东莪的脑海中总是会闪现许多张面孔,这么多年来,她努力回避,不愿想起的。可眼前长路总有尽头,每到一处停留,再度起程之时,这些面孔便又开始在她面前浮动,各种各样的笑容、语气…也许,不是没有思念,只是有比思念強大的东西占据了她的心房。
不论东莪心里有些怎样的犹豫与挣扎,在八月之中,她终于已经站到了京北城门面前。⾝后是来时的大道,她曾经怀抱不同的心情两次独自从这里离开,这一回,她还能走吗?能活着走出去,还是将自己永远留下来呢?
东莪沉默许久,回头朝来时的大路遥望片刻,这才转⾝,随⼊城的人流一同缓缓走进城去,她拉着马缰,在街道上慢慢前行。此地与她当年离开时又多了许多变化,她只能凭借记忆隐约识得自己此时⾝在什么位置。在长街上信步游走,东莪却觉又似有一些恍惚失神,待她的思索再次清晰时,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站在了这条无论如何变化,她也能闭着眼睛向前的街道上。前面右转,那所承载了她无数悲喜记忆的大宅便在眼前了。曾经的“小南宮”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再走几步便能看见了。可她忽然停下脚步,如今再去回首。又有什么意义可言,这里早就面目全非了,她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转⾝离开。
东莪一直低头行走,直到⾝旁喧闹地声音将她惊扰。她才抬起头来,眼前有一个小贩正拉着一个男子争吵,四周人越围越多,她皱眉退开,从人群之侧擦⾝而过,眼角带动,却又忽然停下了。她霍然转头向右望去,认出这里便是博果尔的府诋,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令她立时停下了脚步。
只见这府门上“襄亲王”地匾额虽然仍在。小说网,。可是府门与立柱上漆⾊脫落了大半,围墙上不少地方都已墙面剥落,露出里面的砖土。门前台阶之上更是尘土飞扬,这哪里还有当⽇华丽肃穆地亲王府的半点影子?若是博果尔另迁了住处。此地也决不会这样落泊。一副无人打理的影像。若是此宅卖给他人,又怎么会还挂有那个匾额呢?东莪只觉百思不得其解。正寻思间,却见⾝旁那两人的争吵已经引得几个清兵前来,她只得匆忙掉头走开。
走出几步,她回望四周,还是决定先去阿苏那里安顿,随即转而出城,往那片密林中寻去,一想到见到阿苏他们必然要提及蒙必格之事,她几次想勒马回头,但沉思之后,还是一路向前去了。穿过眼前这片林子,应该便可看到那个宅子,她心中回想着,慢慢靠近,忽然,她的⾝形停顿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地心碰到阿苏时,会在他的询问下落泪;完全不必去想,要如何婉转措辞才能减轻,他们听到这个厄耗时的悲伤;更加不用担忧,他们得知此事后,会因时刻回想着蒙必格曾在这宅中进出的情形而心如刀割…只因为眼前,此地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当年那座素净的大宅,雪⽩的墙面都已经塌倒成了一堆焦土,宅子周围的草地上⾜有一丈远的方圆之內,寸草不生。东莪茫然下马,木然走到废墟中间,脚下遍地是灰黑的积土,隐隐可见一些极小地焦木参杂其中。四周只剩几面才到她
间的断墙,所有的一切都看出此地经历了大巨地变化…
一切大火吗?无人扑灭、狂疯圈动火⾆的大火?是天灾还是**?她地目光在这偌大地废墟中环视,喉咙哽咽难受,心中第一次,因为蒙必格不能与自己一同前来而平静,若是他看到眼前的这般影像…
她忽然不能自己,伸手捂住嘴巴,蹲下⾝子失声痛哭,那些在这世上真正惦念她安危地亲人;虽然只有短暂相处,可是真心想要保护她、爱护她的亲人…喜
说笑逗她⾼兴的阿机达兄弟、那个总是含笑沉默看她的阵济、
子火爆,什么事都想为她代劳的齐格、还有那个对她満怀纵容,细心爱护的像对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的阿苏…他们都遇难了吗?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许久,她方才擦拭眼泪慢慢站起,围着此地又转了几圈,想自这废墟之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显见当时这场大火极其烈猛,不知还有什么原因,废墟之內的土壤灰黑松散,握在手中使力也无法捏成团状。地面上不但没有一花一草,便连虫蚁也没看到一只。东莪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颠,松手让土自手中滑落在地,出了一会神,可惜不论她有什么怀疑,此时也无人能够解答了。
她垂头立在一旁,过了好一会,眼见烈⽇越来越西斜下去,她依旧不舍得离开,只是将大马牵到一旁树下,让它自行吃草,她自己则坐在草地上,对着眼前的废墟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渐渐暗沉下来,东莪这才站起,天黑前再不进城找客栈住下,今夜只怕就要在此露宿了。她无奈地拍拍⾝上的泥土,对着废墟叹了口气,转⾝去牵马就要离开。
抬眼却听一旁的林中似有脚步声响起,她忙退后几步,隐⼊林中。过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小个子⾝影慢慢走出树林,此人手拿一盏小灯,脚步蹒跚,走的极慢,东莪朝他注目许久,才见他缓缓走到废墟的另一边。此时天⾊虽未全黑,可此人背向西面,又似低着头,因而东莪始终看不到他的面容。
只见他将那盏灯放到地上,然后走到废墟之中弯
下去一会,不停的捡些碎木放在怀中,待得抱満一怀,这才走回放灯的地方,将木碎放在地上。他放下时自然弯
下去,脸在灯前一晃,随即抬起头来,又走回废墟之中,才拾了几块,却见眼前慢慢走上一个黑⾐女子,他吃了一惊,忙直起⾝来。
却见眼前这黑⾐女人⾝形纤小,头戴一顶垂着黑纱的宽边黑帽,他警觉得朝此人注视,却见她伸手慢慢摘下帽子,露出雪⽩的脸庞,夜⾊之中只见她双眼含泪,嘴
颤抖轻轻唤道:“阿苏!”这人全⾝发抖,手中的焦木纷纷落在地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眼中渐渐闪动起来,缓慢伸手到她面前,僵了许久,却又无声垂下,忽然跪倒在地哽咽道:“格格…”
东莪忙扶他起来,二人对视,都是泪流満面,阿苏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不停的伸袖子一遍又一遍的擦着眼睛,东莪泣道:“真的是我…是东莪回来了,阿苏!”他这才用力点头,伸手想去拉她,又收回手去在自己⾝上擦拭了几下,立时回⾝去拿灯笼,捡的木碎也不要了,伸手前指道:“格格…你…你小心些,跟我走吧…这里…这里不能长久呆着…”东莪也立刻回头牵马,跟着他一路出了这片密林,却往另一头的山路中进去,走了好一阵子,绕过无数田埂与小树林,这才见到眼前一座极小的茅屋,阿苏在屋前帮东莪栓好马,引她⼊內,道:“这地方脏,格格当心些!”
东莪答应着低头进去,却见屋里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小
与桌子,靠南的土墙上尚垂着帘子,里面还有一屋。阿苏又流下泪来,看看东莪道:“这里,有一个人一直等着…想见格格你…最后一面…总算…”东莪见他的神情,急道:“是谁?是阵济他们吗?”却不料阿苏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掩面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道:“不…是,是…”说着,他轻掀帘子,向东莪示意。
东莪毫无犹疑,立时跟着他进⼊小屋里,却见这屋內空气十分混浊,扑面一股恶臭。屋內并未点灯,因而她便在门边站立,⾝后阿苏拿了一支小蜡烛进来,放在一旁桌上。
微光摇曳之下,只见
上背外朝內睡着一人,⾝形纤细,阿苏上前轻拍此人背部,轻声道:“快…快醒过来,格格她,来了…格格来了!”
东莪上前一步,只见此人闻言却没有动弹,停了好一会,才道:“你说…谁?”这声音极轻极弱,可是听在东莪耳中却顿时令她全⾝剧震,她迈步上前伏⾝到
上伸手轻推,这人⾝体极轻,经她一碰,立时转过⾝来。东莪与此人对视,看到她的面孔,却惊骇的退后数步。
只听这人喃喃道:“阿苏…你说谁来了?”这声音嘶哑之中带着无法言传的苦楚与恨意,脸上没有一块地方看得见肌肤之⾊,一个个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泡之中,到处都在往外冒着青⻩⾊的浓浆。而那一双曾经透露着冷光寒⾊的双眸,已经烂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正往外淌着⻩⽔…
这是阿提!赫兰阿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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