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8岁，考入了北京一所大学。父亲苍桑的脸上绽开了花。我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排行老四，我的三个哥哥每天和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经营着8亩6分怎么也种不出富裕的土地。所以我的"飞黄腾达"对于十几年如一
望子成龙含辛茹苦地培养我的父母来说无疑比旧社会吃到一顿白面馒头还要兴奋。为此，父亲在我临去北京以前，特意斟词酌句地给与他曾出生入死现居北京的老战友丛信生写了一封诚恳的信。我知道父亲从来不肯轻易求人。特别是他的老战友丛叔叔。因为在那个战火纷纷的年代里，父亲曾为丛叔叔挡了一
。所以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这个偏僻的山村，父母带着几个孩子与死神只有一步之遥时，父亲也没有开口向丛叔叔求过什么。父亲说，我一开口，我们患难与共的情意就淡了。我曾因此为父亲感到骄傲过，可如今，为了我，父亲却写信让丛叔叔照顾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是父亲全部的骄傲与希望，所以怀着一个沉甸甸的梦想，挥别站台上千叮咛万嘱咐的父母，我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丛叔叔一个人来接的站。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我，拍着我的肩头说我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英俊潇洒，气宇不凡。
丛叔叔长得很有富相，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当官的人物。我当天就跟着丛叔叔去了他的家，这样我就认识了林阿姨和他们患有痴呆症的儿子小峰。
本来我可以住学生公寓，但丛叔叔一脸诚恳执意要我住在他家。他说这是于他于我都有利的事，一方面我可以节省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另一方面，我可以顺便照顾小峰，他需要一个不嫌弃他又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朋友。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也和大我1岁的小峰成了朋友。可我不太喜欢不冷不热的林阿姨，虽然丛叔叔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可我还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平时我除了上课，就是照顾很麻烦的小峰，也抢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但我受到林阿姨的礼遇仍是几个白眼，那眼神能
出冷傲与不屑的箭，穿透我的
膛。我在给父亲的信中，说我很好，其实我一点也不好。
从叔叔与林阿姨的战争也
渐频繁。起初，我并不知道内情，慢慢地，我才知道，原来，当年丛叔叔和父亲都深爱着我的母亲，可母亲选择了父亲并随父亲回了山东老家。林阿姨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说收留我，丛叔叔为的是寻找母亲当年的影子，追寻当年的回忆。这太有点不可理喻了。两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冷得伸不出手了。丛叔叔便带着我去买衣服。逛了几家商场，他才选中了一套灰色开襟价格不菲的西装，说我穿上了一定英气
人。虽然自始至终我坚决不接受丛叔叔如此昂贵的礼物，毕竟我给他添的麻烦够多了，我又怎能让他破费，但丛叔叔固执得让我无计可施。回到家中，林阿姨有些盛怒："念书要简朴，穿这么贵得西装干什么，不像个学生，也不像个城里人，不伦不类的…"
丛叔叔把林阿姨拉回了卧室里，小峰嚷着让我陪他打"魂斗乐"。我无暇顾及坚起耳朵，听见林阿姨气急败坏地说："…一个土豆进城，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了。"我的血直往上涌，心里翻江倒海。"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再也忍不住了，刚想冲进去，只听"啪"的一声，接着传出林阿姨鬼哭狼嚎的叫骂。丛叔叔打了她一个耳光，真是大快人心。
正在客厅里摆弄电视的小峰也闻风而来，傻乎乎地问："我妈在干嘛呢？"
我
出笑脸，说："你妈在笑呢，她说要给你买个飞机。""太好了，太好了。"卧室里，那个我恨之入骨的女人哭声振耳，外面天真无
的小峰，大呼小叫，把楼振得一颤一颤的。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
劲。一连几天，林阿姨对我不言不语，但只要丛叔叔不在家，他就对着小峰指桑骂槐地挖苦讽刺我。
她想赶我走，我便不走。
那天，林阿姨买了一件皮衣，在小峰面前"对牛弹琴"般地说："一千多块呢，但要看谁穿，像你妈，长得俊又有气质，才配穿。有些人，特别是那些乡巴姥，穿上了，也是小丑一个。"她在说我的母亲。
我想说点什么，但嘴却笨得想不起一个可以反
相讥的词。我恶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吃掉，恨不得把她那件皮衣撕个粉碎。一个周末，丛叔叔和林阿姨有应酬。我和小峰在家里看电视，外面下着雨，我的心却有一把火在烧，对小峰便爱理不理的。他开始嚷着要我带他出去玩，我便指着窗外说："你没看见外面正下着雨吗？"他仍不肯罢休，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便对小峰说："带你出去也可以，但天太冷了，你没厚衣服怎么行呢？"我这样一说，他便翻箱倒柜，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搬了出来，我一一否决。实际上，我是想让他穿他妈妈的那件皮衣。小峰显然并不知道我的用意，最后极不情愿地把他藏在柜子里头的“超人”太空服拿了出来，说：“这总可以了吧？”那可是他最心爱的能给他带来无穷幻想的宝贝。我仍摇头，说：“有皮衣就好了，既保暖又不怕雨淋。”他忽地眼睛一亮，张着大嘴傻笑：“穿我妈的。”
终于如愿以偿，我在心里窃喜：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皮衣。推门而去时，小峰看了看我，又摸摸我的衣服，有些伤神地说：“那你会不会冷呢？”我只想着我的报复计划，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冷不冷呢。我催他出门，他却突然跑回家里，拿来他的“超人”太空服，不容分说地给我穿上了。
心头
不住一热，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相对于小峰的无私来说我是多么的狭隘与渺小啊。我开始后悔我卑鄙的计划，可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该忘了自己的
辱，我铁着心和小峰下了楼。街道上还有积雪没化，小峰像出笼的小鸟在冬雨菲菲的黄昏四处撒野。我们开始在车辆稀疏的街头打雪仗，打得天昏地暗。结果，那件皮衣被折腾得一踏糊涂，当然，小峰的那件宝贝也不例外，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些于心不忍。我虽然心疼，可报复的快
让我很快就淡漠了这一切，甚至那些裹在衣服里的温暖的感觉，我也不曾让它们在我心中停留片刻。想着林阿姨目睹她的宝贝皮衣面目全非时扭曲的脸，我的心就热血沸腾。但我仍感到意犹未尽，在临回家前，我又用刀子在皮衣的后背上轻轻一划。那一刀仿佛捅在林阿姨的心头，溢出令我兴奋的血来。果不其然，林阿姨心疼地摸着她一直不舍得穿的皮衣哀哀
绝，泣不成声。她伤心的程度是我所没想到的，她越心疼，我越拍手叫绝。末了，她又气急败坏地对小峰骂骂咧咧，继而拳打脚踢。我急忙
上前去，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小峰出去…”我虽然有些心疼小峰，但内心更多的是一种装腔作势兴灾乐祸的姿态。我这样一说，林阿姨又把矛头对准我，怨气、怒气铺天盖地朝我袭来，把我骂得狗血
头。我不知如何措辞以对哑口无言时，小峰却
身而出，把我挡在他瘦小的身后，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是我要出去的，是我自己想出去玩的。”话语中几乎带着央求，他是怕我受到了伤害呀！“你笨死了，人家在利用你，你还帮着说话，你傻不傻？”
小峰最怕别人说他傻，一听到这个字眼他就像往常一样，歪着嘴哆哆嗦嗦地说：“我不傻，不傻！”然后，声音洪亮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是朋友！”
心灵像被一条鞭子
了一下——朋友？我们是朋友？连小峰都知道我们是朋友，但我却无情地出卖了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皮衣上的那一刀，其实，真正割开的，是我的心啊，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卑浊与狭隘。
我冲进雨中，泪水和着雨水在我的脸上肆意
淌，成一条淌不尽辱的河。后来，我搬出了丛叔叔的家，我不敢回去，因为，那场下进我灵魂的雨，浇醒了我的良知，这才发现，我是如何辜负了一个“朋友”的温暖与袒护，如何辜负那段淡泊如水朴实无华的少年时光！多想让那场雨，就那样一直下，洗濯我的肮脏，还我一个干干净净的青春，然而，雨不能。它留给我的，注定是一段
漉漉的青春，一个永远无法晾干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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