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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约黎明时
   钟声消失了,欢笑远去了。刚才还拿在手中的教案本,霎时也没有了。

 梦!原来又是做了一个梦。

 近来,她常常梦中和学生重逢,那些胖胖的,瘦瘦的,白皙的,黢黑的,文静的,淘气的小脸蛋儿,走马灯似地在她梦中涌现。她一时也许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只要听见他们朗的笑声,看见他们欢笑的面孔,她就知道是她的学生。她教的学生都是那样活泼,可爱,真诚。和他们在一起,她仿佛变得年轻,天真,生气。然而,这一切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了。

 过去的,是这样让人留恋!

 天亮了,她眼睛,摸过老花镜戴上。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停在十二点上,这老家伙,原来已经罢工好几个小时了。

 昨晚临睡前,又忘了给钟上弦。这是第几次了?自从退休后,她常常忘了做这件过去天天必做的事情。挂钟太老了,上一次弦只能走一天。

 这个古铜色的挂钟是她结婚时的陪送,她很珍惜它。每天早晨忘不了抹去它外壳上的浮尘,每天晚上都要跟中央台对准时间,临睡时一定要用钥匙拧紧弦。

 几十年来,全靠挂钟的提醒。起,吃饭,上班,准确无误。她从来没有迟到过,退休送会上,校长提出要青年教师学习她这种精神。

 可是现在,她这种精神没有用了。

 她不必再早早起了,不必再匆匆吃早点,也不必再为赶早班汽车跑得气吁吁。

 现在,躺在上。她愿意睡多久就睡多久。可以慢慢地起来,慢慢地洗漱,慢慢咀嚼食物。一切都不用着了,就象那墙上的老挂钟,不会有人再埋怨它怎么又慢了十分钟。

 她呢?谁能在她哪个部位上拧几下,让自己也变得年轻健壮起来呢?世界上大概还没有这种奇迹。

 她退休了,只好无所事事,只好躺在上想:明天干点什么呢?

 “笃笃笃”隔壁传来了单调的令人烦躁的拐儿触地的声音。离休干部老陆准又是四点半起两支烟卷,然后去给小孙子取牛了。这个过去掌管千人工厂的老厂长,如今只有早晨这一点用处了。她是教师,懂得心理学,她经常看着老陆站在阳台上看着上班的人们,那是对工作的一种羡慕,对了,女作家陈学昭有一本书,书名就是《工作着是美丽的》。

 “哗啦”楼上什么摔碎了?是不是老太太又在拿儿媳出气!这位原来的剧团团长,退休后脾气变暴了,成天和儿媳妇怄气,弄得全家不宁。

 唉!莫非人老了,真的不中用了,只能讨人嫌了?

 她可实在不愿意。

 嘀玲玲――闹钟响了。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随即就是“克啷”一声,音响变闷了。

 她知道,这是女儿怕吵醒她,用被子蒙住了闹钟。

 女婿出国考察后,女儿就带着外孙小晶晶住在她这儿。女儿怕退休后母亲寂寞,要尽尽孝心,也尽尽她那医生的责任。

 女儿丽如是心脏病专家。来到这里第一天,她就发现母亲气不好,她让母亲躺到上,给她量血,听心脏,精心检查一番。然后从医院拿来了药片,药水,药丸,并且强迫母亲卧休息。

 这样,她就整天躺起来了。半个多月,她仿佛觉得过了半个世纪。过去她总是觉不够睡的。有时大课间休息二十分钟,她竟能趴在桌上打起呼噜来。可现在,她却是翻过来爬过去,数数儿到几千,也仍然没有困意。

 大概是要加倍偿还过去缺的觉了吧!今后怎么办呢?怎么打发这剩下的一天又一天呢?

 她是个有四十年教龄的优秀教师。她曾多次在校内外公开教学。她曾是市语文教研中心的组长。

 她记不清教过多少学生了。她的学生有的当了教授,有的当了工程师,有的考上了硕士研究生。难道她倒成了废物?

 女儿拿着听诊器,血计进来了。她认真地检查了母亲的心脏和血;又把一瓶药片放到头柜上,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药片,药水,药丸。她吃得还少吗?为什么口愈加发闷?浑身更加没劲?

 外屋,尽管丽如在尽量低嗓门说话,放松脚步走路,但仍掩饰不了她匆匆忙忙的声音。唤晶晶起,倒水洗脸,拽椅子拉抽屉还是听得很真切。

 她在枕头上侧起耳朵,不放过那边的每一个动静。她辨别出女儿正干什么,晶晶在干什么,甚至计算出她们出门的时间。

 过去,她就是这样忙来着。如果哪天贪睡误了十分钟,就不得不坐在汽车上吃早点。早晨的时间好象过得特别快,以至她竟怀疑过是不是老挂钟出了毛病,得了那种象心脏病人的心徤过速,一小时当半小时跳过去了。

 现在,快节奏的早晨不再属于她了,她倒盼望时间过得再快些。最好是一眨眼到中午。那时,晶晶放学回来,会给姥姥讲学校里的新闻,让她再享受一下熟悉的校园乐趣。

 她起了,给晶晶戴好红领巾,走出门去,目送晶晶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妈,您还是多躺会儿好。”丽如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您要是闷得慌,晚上我搀您去小河边散散步。”

 去小河边散步,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听说最近那里种了不少花草,要修建河沿公园哩。过去,她清早在家门口上汽车,傍黑,在家门口下汽车,一来一去都挤在公共汽车上,很久没注意观赏这周围环境了。星期天上街,也是直奔菜市场,从来顾不上到河边去遛遛弯儿。

 今天,说什么也得去走一走。干嘛非得让人搀着去散步?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走不动了。去!干脆这会儿就去。

 想到这里,她心里很是快活。洗完脸,在镜子前梳着头。镜中人影,头发花白,头顶秃了一块,面色枯黄,眼皮儿肿肿的,她越看越生气,都是卧弄的。

 退休前,她给青年教师上了一堂古文讲读课,下课经过整容镜时,连她自己都惊讶了:两腮泛出红晕,额头放出光彩,眸子炯炯有神,看上去好象还不到五十岁。

 可这会儿呢?象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婆了。再也不能听从女儿的卧休息了。

 她在街上走着。

 初的清晨。微风轻轻地吹着,摇动着刚刚泛绿的树梢,惊跑了叽叽喳喳的小鸟。风,拂到脸上,令人感到清惬意。

 她仰起头,面向玫瑰的早霞,做了几次深呼吸。

 谁家的录音机响了,乐曲悠扬地飘了过来:“青春呀…青春!美丽的时光…”

 那轻盈快的韵律,那婉转悦耳的歌声,蕴含着多少青春的热,青春的美和青春的希望呵!

 人们仿佛受了这美妙的旋律的感染,骑车的加快了速度,走路的迈大了脚步…

 但是,不知道哪句歌词引起她的不快,她不想听下去了,左里面的憋闷感似乎加重了。两条腿也好象灌进了铅,沉甸甸的。

 唉!青春呵。已经一去不再复返了。

 她离开熙熙攘攘的公路,拐到一条小路上,前面有一片树林,小河就在那边。

 变化真大呵!原来的泥路砌成了甬道。散发臭气的垃圾坑填了,上面建成了花坛。当年的小树已长得拔,绿茸茸的幼芽正从枝条上绽出来。河边行行垂柳,轻拂水面。

 哦!多美的沿河公园。

 忽然,她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小,很轻,象小鸟的羽翼,颤颤地拨动了她的心弦。

 是幻觉吗?她不是常常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向前倾着身子,听学生背诵古文吗?每当那怯生生的,断断续续的背诵完成后,她都要长长地吁出口气。好象背诵的人是她,而不是学生。

 不,不是幻觉。确实有人在背诵古文,而且她听清了背的是宋朝周敦颐的《爱莲说》。

 “中通外直,不满不枝…”

 错了。是“蔓”不是“满”

 她象在讲台上那样倾着身子,认真地听着,唯恐漏掉半句。

 “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唔?怎么又打住了,往下应该是“可无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屏住气,耐心地等着,等着。那声音中断了,消失了。

 她着急地眯着眼睛,仔细地搜索。

 看见了。一棵大树下面端坐着二十来岁的姑娘。姑娘双手捧着书支住下巴,眼睛闭着,嘴微微翕动。

 死记硬背!古文必须理解了才能记住。象这种背法,把“蔓”字读错音,根本不解其意,怎么能从上句想到下句呢?

 她像在课堂上那样,大步走到姑娘面前。

 “你这句背得不对,‘蔓’应读成‘万’字音。”

 姑娘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老太太。

 “你重背这一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这就对了,你懂这句的意思吗?”

 姑娘红着脸摇摇头。

 “古文必须先理解,才能背诵。老师没给你们讲过?”

 “我是自学,想考电大。”

 她坐到姑娘身边,把书放在膝盖上,手指一字一字地点着,念一句,讲一句。逐字逐词地解释着。

 她讲得那么有条有理,那么清楚。那么通俗,姑娘频频点头,聚会神地听着。

 全文讲完了,她把书合上,仰起脸,一字不差地把《爱莲说》背诵一遍。

 “啊,真了不起!我拜您为师了。”姑娘笑着站了起来。

 早霞映到她的脸上。霎时,她那阴郁的面孔豁然开朗了。每一块肌,每一神经都活跃起来了。她点点头,答应了姑娘的要求。

 “老师!明天,不,您以后天天来吧!我还有几个朋友都正为这古文,语法头疼哩。”姑娘兴奋地挽着她的胳膊,一迭连声地央求着。

 每一天都来吗?她沉思片刻。

 “来!每天黎明,我都一定来。”她突然觉得,说完这句话,心跳似乎平缓了。那种折磨人的憋闷感也没有了。她仿佛是刚从闭窟移植到天的一棵树苗,见到了阳光和雨,又复活了。

 春风拂动着她的发丝,抚摸着她的面颊。她徜徉在小河边,陶醉在沁人心脾的清新中…

 看不够,她总也看不够,但是,她得回去了,要把锁起来的教案找出来,明天要来讲课,她得认真地准备准备。

 她觉得要做的事还很多,例如,收集点儿歌,到小学听听课,写点儿童们喜欢看的东西。

 呵!这美丽的朝霞,明天还会再来,她突然感觉自己走起路来也变的轻松多了。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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