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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只手遮天 第三十五节 月没
 顿时怔住了,就像沸腾而出的火热岩浆挟带着毁灭一头,沿着山脊倾泻而下时,却被冰冷的海水骤然没一样。一阵难耐的冷寂,让人几乎停止了思维。

 我也诧异于自己的失态,我刚才究竟干了什么?我居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是什么人?他是生来就具备最高贵血统的天之骄子,他是这个时代叱咤间风云变,跺跺脚大地也为之颤抖的人物,任何人也不能挑衅他的尊严,哪怕是我,也不能。

 多尔衮着实被我这个破天荒的举动惊呆了。僵硬了片刻,讶异转化成了炙烈的火光,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若眼神可以燃火,恐怕当前的一切都会被燃成灰烬。尽管我心中惶恐,却感觉肢体麻木,根本动弹不得,中像堵了一块硬物,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头受了伤的野兽。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也渐渐重。缓缓地,双手搭上了我的脖颈,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掐断了我的呼吸。

 也许开始时有那么点吃惊,不过我也很快释然了,其实就这样死在他手里也好,起码可以让他负疚一辈子,甚至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汗浃背。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却丝毫也不见他松手的迹象。我不想挣扎,然而身体的本能还是让我不住痉挛起来,死死地抓着他的臂膀。一直嵌到里去。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痛觉,不会再有感受。

 使尽最大地努力,我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意识一点点失,只觉得眼前开始渐渐发白,雾茫茫的一片,然后转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收尾之后。幕布一暗。紧接着,全场的灯光忽而在一瞬间齐齐地亮了起来。也许晕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我醒来时,正全身瘫软地躺在地上,多尔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失去了魂魄的行尸走,眼神空得骇人。

 我捂着酸痛的脖颈。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地呼吸。支撑着爬起身来,我去了内帐,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把狩猎时佩戴地蒙古刀,并没有丝毫犹豫,就转身返回了外帐。

 “皇上大概很久没有杀人了,下手不太利索,不如换成刀子吧。”我双膝跪地。高高举起佩刀。等待他接过去。

 多尔衮呆呆地看了我一阵,并没有说话,而是僵硬地伸出手来。将佩刀接了过去,缓缓地拔出来。通体雪亮的刀身折了蜡炬的火光,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立即合上了眼睑,等待着冰冷的刀刃刺进我的膛,或者切入我地喉咙。

 想要从痛苦中彻底解,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预期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反倒是耳畔响起一阵噼噼砰砰的声音,杂乱不堪。最后“咣啷”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余音仍然震颤时,脚步声已然远去了,很快就彻底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彻底寂静下来。

 许久,我方才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地狼藉。衣架、几案、椅凳、茶杯全部散落在地,支离破碎。那把刀横躺其间,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已经出现几处细微地缺痕,可见他方才用力之猛。

 直到这时,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才彻底崩溃。我躺在冰冷地地面上,身体搐了几下,终于哽咽出声。起初还是极为压抑的,不过终归还是抵挡不住巨大的伤痛,痛痛快快地发出来。大量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而下,渗入鬓发之间,很快变作冰冷,无尽无休。

 “哈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可悲啊…这么多年了,我为你付出多少,我对你是否真心,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还是,还是根本,根本不愿意承认?我真是傻…哈哈哈…真是傻到家了,居然爱上了你这么一个自私冷酷的家伙,我这是不是自找的,是不是该死?…”

 在极度的悲怆下,我又哭又笑,恍若梦呓般地自言自语着,直到嗓子干哑,咳嗽出混合着血丝的沫子来,沾染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

 我很想离开这个让我伤透心的地方,然而我往哪里去?他又怎么会放我走?这世上有一种偏执的人,他重视的东西,即使已经毁坏了,也要死死地继续占有着,不肯把它抛弃。多尔衮虽然拂袖而去,却想必已经吩咐外面的侍卫将这里牢牢看管起来,不准我出帐一步,我又如何逃离?

 其实,我们完全不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可以好好谈谈的,平心静气下来,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呢?我想这样,多尔衮又何尝不想这样?如果不是被强烈的醋意冲昏了头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可理喻的偏执狂;如果不是被我突然间的那记耳光怒,他又怎么会在片刻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从他刚才误以为我死在他手下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我有多么在乎,多么重视。假如我真的死了,恐怕他心中的天空,就在陡然间坍塌了一半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魔,被下过最灵验的诅咒后潜伏在人类灵魂最深处,在最恰当的时机,陡然冒出来,无情地控制着人的思维,无情地牵扯着他向毁灭的边缘走去。不看到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我和他,是不是都被这恶的魔鬼给牢牢地控制住了呢?

 然

 算他真心爱我,又能如何呢?我要的爱是那种倾心相留的;是可以在患难时互相扶持,在安乐时幸福相依的。而不是这样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整看着他那怀疑的眼神在四处闪烁,看着他嫉妒地怒火在熊熊燃烧。这样的爱,太过烈,就像一把双刃剑,在伤害了他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其实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根本是个错误,只不过一直错到现在才猛然发觉罢了。如今醒悟。是不是晚了点?

 我静静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顶棚。任凭泪水肆意横,将青丝云鬓,浸了一次又一次…

 其实东青早就醒了,然而却没有办法出帐一步,他明白,这是父亲为了防止他“贼心不死”悄悄地跑去给母亲报讯。所以才特别吩咐侍卫们将他看护严密。或者,父亲不希望他这个小孩子过早地卷入大人间的恩怨纷争,也算是为了他好吧。

 然而他却始终无法放下心来,似乎有点不祥的预感。按照时间来推算,宴席也该结束了,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是不是真的去找母亲摊牌去了?在提心吊胆中,东青一直等了很久。这才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他知道这是父亲回来了。连忙跑回去重新躺好,拉上被子来装睡。

 可是,起初的动静之后。就陷入了长久地寂静,没有一点声息。东青心中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悄悄地走到帐帘前,掀开一点隙,观察着外面地情景。

 只见父亲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椅子上,仿佛木雕泥塑,丝毫不见动静。在昏暗地烛光下,他那瘦削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阴郁。即使东青没有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浓烈的悲伤,向周围缓缓地蔓延开来,无穷无尽。

 站了许久,直到两脚酸软,一阵疲倦袭了上来。东青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再看看父亲仍然没有任何举动,于是只得爬回上继续睡觉。他本来想劝劝父亲不要再劳心费神,早点休息,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个勇气,或者根本不敢打扰父亲此时需要在平静中理顺的心绪。

 再一次醒来时,似乎东方已经发亮了。眼睛醒来,东青忽然想起仍然坐在外帐的父亲,于是忍不住爬起身来,掀开帐帘,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绕到椅子前,只见父亲正微闭双目,仿佛已经睡着了。脸色晦暗,眼底浅浅地透着黑色,没有血已经干裂开来,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他忽然觉得父亲也是一个很可怜地人,明明很不开心,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这里忍受。看似风光无限,然而却是最为寂寞的人。

 “阿玛…”东青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多尔衮睁开眼睛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神恍惚,居然连儿子什么时候站到自己面前都没有丝毫觉察。看着儿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时,他方才缓过神来“你起来啦,昨晚可曾睡好?”

 东青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很想哭“阿玛一夜未眠,儿子又怎么能睡得安心?”说到这里,竟然噎起来“您不要再生额娘的气了,看到阿玛和额娘怄气,儿子真的很害怕,怕到不行…”

 “好好好,别哭了,阿玛不生气了,你不要害怕了。”多尔衮虽然外表刚强,却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泪,顿时心肠一软,拉着儿子的小手,安慰着:“你是个小男子汉,是咱们爱新觉罗家地男人,血不流泪,你不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地大英雄吗?又怎么能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似的?”

 东青索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了他地衣襟上,将原本整洁的衣衫弄得一塌糊涂。“那阿玛要答应儿子,不要再生额娘的气!”

 多尔衮算是彻底拿这个宝贝儿子没辙了,只得连连告饶“好,阿玛答应你,求求你别再哭了好吗?阿玛现在头很痛,你也不愿意看着阿玛生病不是?”

 “那好,骗人是小狗,儿子再相信阿玛一次,儿子不哭了。”东青看着父亲的脸色越发苍白,心中害怕,于是赶忙见好就收,停止了哭泣。

 多尔衮轻轻地叹息一声,这才对儿子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吃力地站起身来,拉着儿子朝帐外走去。“不哭就好,走。阿玛带你到外面去逛逛,透透气。”

 当他们父子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一同消失在帐外时,烛台上燃烧了一整夜的蜡烛,已经化作大摊地烛泪,一点残余的灯也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旋即彻底熄灭,倾伏在殷红如血的烛泪中。

 这一幕,多尔衮并没有看到。即使看到了。他也始终无法参透。没有哪个人可以让人为了自己永远地瘦尽灯花。再痛的痛也会平复,再伤的伤也会愈合,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平淡如水,再鲜明的面容也会逐渐成为背影。

 似乎这一晚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第二天地太阳再次升起在东方时,一切又恢复如常了。除了多尔有点憔悴,我地眼皮有点肿。李淏的眼圈有点黑之外,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随从侍卫,谁都没有半点异常。大家在朗的笑声,肆意的逐猎中,又一个愉快的日子就这般轻松地度过了。

 第三,李淏和他的随行臣子们终于辞行了。出了永平,向东走一百余里就是山海关;出了山海关。朝着东北方向

 进。经过锦西,连山,丹东。就是界河鸭绿江。也后就很难有再见的机会了。

 尽管各怀心思,然而我们三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神色,整个送别仪式,冠冕堂皇,又难以掩饰朋友,兄妹之间地“深情厚谊”多尔的眼睛中,也再没有了那晚的凌厉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笑意,落在我的眼中,格外虚假。

 三月末,来自渤海的东风给寒料峭的燕京带来了开地第一缕温。入夜,第一场雨悄悄地来临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似乎象征着今年会是一个大好地年景。看在我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种讽刺:到了紫城,连雨水都谄媚起来,此时华中地区的千里大追击,苏北如火如荼地战事,该有何等的惨烈?那边的雨水,应该都沾染了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吧?哪里会像这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回到紫城已经两天了,多尔衮没有来探望过我,我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尴尬的沉寂就这样保持着。其实这样也好,彼此不再面对,总比相对无语要好得多。我一声不吭地在上躺了两天,醒来时就呆呆地看着帏,困倦时就昏昏入睡,不论阿如何劝慰,我也不肯起来吃一口东西。

 昏睡中,好像有人在替我把脉,我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我现在对于这具已经麻木的躯壳没有任何留恋和在意了,只愿长睡不愿醒来。直到深夜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终于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对周围的侍女们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离我这里越远越好。”

 她们尽管有点担心,却不得不从命,一个个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我披上外衣,来到桌案前坐下,愣愣地发了一阵呆。接着自己动手研墨,铺开纸张,在上面断断续续地填了一[昭君怨]。

 “惶惶倦梳理,漫漫慵睡眠,独坐听雨心意。花开是梦中,愁多无处著,诗尽沧桑工,瘦减轻衣知为谁。终究意难平,非关花谢花开。

 素笺岂承怨,冰心落涌泉。御河烟水断肠,萧索愁思何处寄?也宜相忘也宜休。明珠暗投,却道悔纵夫婿觅封侯!”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仔细审视一番,始终觉得索然无趣,于是伸手将纸笺撕碎,轻轻一扬,如同雪花般地,飘落在地。接着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执笔在屏风的素白处重新填了一[卜算子],:毫不留恋的出了房门。

 我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但是经过门槛时,我略微停顿一下,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衫和鬓发,便继续向前走了。

 院子里,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却不见一个人影。我站在廊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脸上,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大柳树下,那口已经有数百年岁数的古井…

 尽管夜深,然而多尔衮却并未入眠,正默默地站在窗口,注视着春天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啦,不好啦,皇后娘娘不见啦!”

 他闻言一愣,转过身来“不见了?朕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皇后吗?怎么就能不见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奴才等在半个时辰前,被娘娘打发出了院子。后来听到里面值夜的宫女惊呼,说是找不到娘娘了,奴才等立即入内寻找,可是都快要把整个院子都翻遍了,也不见娘娘的影子…”太监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禀报着。

 话音未落,就被一脚踹倒在地,紧接着听到皇帝的怒叱:“狗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朕还留你们有何用!”

 太监正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时,却见到皇帝步履匆匆地去了。在经过高高的门槛时,还差一点绊到。

 多尔衮站在坤宁宫的寝室时,外面已经是人声鼎沸,***通明。闻讯赶来的侍卫统领阿克苏正指挥着上百号人在宫里宫外仔细搜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呢?

 阿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拼接着撕碎的纸张,希望能在上面找到什么信息。而多尔愣愣地看了一阵,却将视线转移到了旁边那扇巨大的屏风上。只见上面的墨迹很新,显然是皇后刚刚题上去的。

 “身自紫霄来,偏在红尘住。虚掷兰怀梦八年,早被东风误。天河涛如雪,凝望竟无路。帆过无痕已消,月没寒江渡。”

 他先是匆忙地瞄了一遍,不过脸色立即变了,不住又轻声读了一遍“月没寒江渡,月没寒江…啊!”他心下大叫一声“糟糕”看这词字里行间的意思,竟然隐隐透了死志!

 多尔衮睁大眼睛,僵立了一阵,这才步履艰难地出了房门,走到了廊前。看到柳树下的那口古井时,他感觉心头猛地一个搐,前所未有的疼痛,一时间几乎无法支撑。

 正在忙活的阿克苏看到他出来,连忙上前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多尔脸色惨白,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那口古井“你,叫人下去,下去捞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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