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薄情(上)
绵病榻⽇久,连⾝子都已绵软无力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微笑了起来。镜中的人瘦的仿佛脫了形,面容苍⽩,只一双眼睛,黑莹莹的模糊而明亮。层层叠叠的锦⾐团簇,颤颤巍巍的金步摇,花团锦绣,満目繁华中却更透出我的素颜青鬓,落寞凄然。
我叹了口气,极力昂起头来。外面,严冬正浓,寒风凛冽。
今⽇约了常宁等人去坤宁宮徐皇后处请安。自来到宮中之后,诸事烦杂,众人却是有许久未曾这样相聚了。
徐皇后素来不喜房中香气浓郁,故而一直未燃薰香。房中清雅至极,咸宁道:“⺟后,这大冬天的房中也不燃些香,太过清冷了些!”
徐皇后温颜笑道:“我原也不喜这些。”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我道:“我记得先皇帝在世之⽇,曾燃过一种香,那香味倒是不错。”我含笑道:“那是依兰,闻了最是舒适的。”徐皇后点了点头,又笑道:“小七对这些倒是在行。”安成在一旁笑道:“⺟后不知道,她是成⽇里躲在房中,我们以为她是病了,怎晓得她是躲着在弄什么玫瑰花茶呢!”众人闻言齐笑,徐皇后笑嗔道:“偏你这嘴就刀子似的!”叹了口气,对我道:“你⺟亲生前,对这些花啊草啊的也是十分留心。”话中颇有慨然之意。言毕,和颜一笑,温言道:“下次帮我配些香来,省的你舅舅每次来,都说我房中少了些人间烟火味。”
我低头浅笑,道:“是。”
正说着,有宮女奉了茶上来。咸宁忽道:“⺟后,听说四哥哥就要纳妃了?”我心中一动,只听徐皇后叹道:“等过了这个年罢!最近朝中事情本来就多,偏若离又…”叹息不语。常宁道:“毕竟年轻,也不急在一时。”
安成低声道:“原是没有名分的,那倒也罢。可⽗皇才下旨许了,怎么就没了?”徐皇后叹道:“这孩子也是没福气的人。”又道:“本来也是放在他房中,说是战事正紧,你们兄弟姊妹的大事也只好先放一放,先这么凑合着。这若离
子好,人又端正,原也定了侧房的。终究还是无福,倒可惜了这头一胎。”
我低头不语,众人说了会,见徐皇后宮中事务繁多,便起⾝告退。
盈香走在我⾝侧,默默不语。良久,忽轻声道:“姐小!”我抬眼看她,见她面有忧⾊。轻轻一笑,道:“盈香,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眼中盈泪,低低道:“姐小的苦,盈香明⽩,只恨不能替姐小承受。”
我徐徐道:“病了这许久,也病清楚了。”嘴角浮起一丝弧线,向前走去。
不一刻已至绛雪轩外,盈香忽停住脚步,我朝前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若离。
自那⽇之后,并不曾再见。她一⾝淡紫⾐衫,长袖逶迤,更显出清瘦如削的细肩,一张脸庞,轻烟如⽟,淡雅脫俗。眼里神⾊平静如常,正低低俯下⾝去,柔声道:“郡主!”
我站定了⾝子,淡淡地道:“起吧。”转⾝对盈香道:“你先回去罢。”盈香楞了一楞,看看若离,应诺去了。
我和她彼此对望,良久,方道:“有什么事么?”
她低声道:“郡主可曾听说?”
我笑了一笑,声调平静如⽔:“都听说了。”
她神⾊恭谨:“既是若离的错,若离会自己承担。绝不敢有怨,请郡主放心。”又低低道:“若离只愿能永远陪在公子⾝旁,做个端茶送⽔的小丫头,与愿⾜矣。”
我笑道:“皇上既已赐婚,如今又怎由得你我?”轻轻一笑,徐徐道:“你放心,我没有趣兴来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蔵在宽大⾐袖中的双手轻轻握紧,只觉心中微痛,面上却笑颜如花。
她楞住,良久,嘴角缓缓绽开一丝笑容,道:“郡主还在怪四公子?”
我巧笑倩兮,嫣然道:“何来责怪一说?若离,你也不必多此一举。他⽇大婚,不论正室侧室,我只希望你和四哥能⽩头偕老。至于我——”正⾊道:“不该你来管,也轮不到你来问。知不知道?”
是的。我是郡主。大明朝皇帝的外甥女。从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权力,可现在,我要行使这个权力。因为——我不能再让自己痛苦;不能再让她伤我分毫。
这十余⽇来,他每次都是来了就走。知道我不愿见,就远远站在门外。有几次不经意间推开窗,总会遥遥看到他孤单的背影,在雪地里映出一个长而哀伤的影子。
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有心痛的。
然而,到了今天,我却不愿再自欺欺人。
那样的花团锦簇,而我只是繁花一朵而已。这样的⽇子,不是我想要的。
等他还顾、等他垂怜、等他回首,若是如此,岂不是连携手相伴一生,都成了更大、更难实现的奢望?
我要的,是弱⽔三千,只取一瓢饮。既然他做不到,那就不勉強。彼此好聚好散罢了!
什么孩子、什么小产。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而现在,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心冷。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不管是谁。
我静静地看着若离的⾝影远去,手心里有凉凉的
,心底泛起一阵阵疼痛的菗搐。
也许,还是会难过的。然而——我不后悔。
我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忍住将要流出来的泪。不再流泪,是让自己不再心痛的好办法吗?
黯然半晌,昂首向前走去。眼前这条路,漫长而空旷,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宮城深深,里面究竟埋葬了多少眼泪、多少
笑、多少哀伤?
青石板上有残雪未消,⽩⽟长廊、琉璃墙瓦,池⽔烟波浩淼。正是一副冬⽇的苍茫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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