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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拒婚(下)
 斜余辉落在窗棱之上,影照荧荧。他身上的龙袍,红带金,玉龙蟒带,光华刺目。我低声道:“没有为什么。”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然而一字一句,却是清晰可辨,仿似掷地有声。

 殿中一片死寂,我与朱棣目光对望,他眼光闪动,良久、良久,方道:“小七,朕曾饶过你一次。可是,你们大家是知道的,我朱棣向来只饶人一次。”他声音冷冽,缓缓道:“你违逆朕的意思,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么?”

 我心中恐惧非常,然而已经豁了出去,便已不管不顾,恭声道:“皇上如何处置,小七无怨。”声音微微颤抖,一双眼仍是盯住朱棣,没有丝毫退却。

 他纵声大笑,怒道:“即便是死也不愿嫁,难道当我朱棣的儿媳妇,就是如此羞辱之事?!”砰地一声,桌上杯碟已被他摔落地上,碎片水花四溅而落。“这就给朕拉出去,杖毙!”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我只觉浑身发抖,整个人顿时瘫软无力。只木然跪在原地,动弹不得。诸人均是大惊,常宁已出座跪倒在地,呼道:“父皇!”

 朱棣猛一挥手,怒道:“谁敢说情,便连她一起罚!”殿中空旷,这一声怒吼便如炸开来一般,震得人心头发颤。却有一个声音,平静然而轻缓地道:“父皇,那就请将我一起罚了吧。”

 我蓦然转头,只见跪在常宁身旁,容如常,目光清冽地看着朱棣的,正是安成公主。

 ——安成!

 我心中微微一惊。朱棣面色如严霜,森然道:“你不怕死?”

 安成一笑,道:“女儿自然怕死。只是要女儿眼看家人遇难,生不如死,那还不如与其同死。”

 朱棣目光如电,冷冷道:“她算什么家人?”

 安成道:“当是太祖皇帝将小七送到北平来的。小七来府中之,父皇和母后便已待她如同亲生。此后靖难,历经多少变故恐惧,小七从来都与咱们家人同进退、共患难。南军来攻之时,她拼死卫城,以致身受重伤,卧榻不起。这都不算家人,那试问父皇,什么算家人?难道是谷王么?还是宁王?还是李景隆之人?”

 朱棣并不看我,只是冷然而笑。安成又道:“小七既不愿嫁,自然有她不愿嫁的道理。父皇和母后恩爱甚笃,必定明白琴瑟和谐,是要二人相处得宜。小七如若不倾心于大哥,即便勉强,又有什么意思?”

 微风徐徐,吹得殿中轻绡缓飘,她神色恭谨,眸光转。低声道:“父皇和母后赐婚,女儿十分感激。为人父母,总是全心为子女着想,因此这婚事必然也是思虑妥当。只是,倘若驸马不是女儿属意,女儿也会推辞,不愿答允。难道父皇便因此,要将女儿也处死么?”

 那一侧亮透透的大窗子里,映进来润泽的光。朱棣默默看着安成,脸上忽浮现一缕笑颜,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帮她。”

 安成侧了侧脸,笑了起来,道:“她并未给女儿什么好处。并且,从前在北平之时,女儿曾与小七打架,她还打了女儿一个巴掌。”说着,眼中盈笑,又道:“可是,在女儿与她一同在林中迷路之时,她并不肯独自抛弃女儿逃,还对女儿照顾周全。从那时起,女儿就起誓,这个恩情,此生定要报答。”

 慎重磕了个响头,道:“女儿的心,请父皇成全。”

 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直盯住朱棣。徐皇后柔声道:“皇上,孩子们齐心,是咱们的福气。”朱棣叹了口气,道:“女儿家也有这样的心思!”苦笑了笑,转脸对我道:“也罢,朕饶你一死。只是,后朕不想再见到你。”挥了挥手,轻声道:“大家都下去吧。”

 我默默磕了个头,低声道:“多谢皇上。”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宫殿。

 一阵风过,柔华似水。满园树木,漱漱而响。我走近安成,道:“谢谢。”

 她莞尔一笑,道:“谢我什么?我该谢你才对。”调皮的歪了歪头,道:“从此以后,我可以与你坦然相对,再不用心怀歉疚了。”我笑道:“我倒从未觉得你欠过我什么。”她笑道:“怎么没有?四哥和大哥从前就老说我欺负你。”说着,低低笑了起来,道:“可能你凶起来的样子,他们没有见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停口不语,脸上微现怅惘之。我心中一痛,转开了头去,默默不语。

 这一年的南京,平静如常。然而我的生活,却起了微澜。

 那拒婚之后,朱棣不即下令正式册封我为永宁郡主,赐郡主府一座。从此,便正式搬出了皇宫。

 这件事情,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这样想着,我嘴角不起了一丝苦笑。朱棣——似乎不是一个这么宽大且健忘的人吧。

 郡主府并不比宫中繁华,然而,却比宫中多了一样让我十分快乐的事情。那,就是自由。

 虽然宫中跟了出来服侍我的嬷嬷们个个虎视眈眈,可总有疏忽的时候。每每这时,我总会趁此机会,偷偷溜出门去,在街上闲逛。也许,总是人间烟火,才是最能让人感觉到温暖与安稳的吧。

 有些时候,朱高煦会来看我。两人有时对弈,有时出去散步,而更多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坐在一旁看我做事。看我吹箫、看我画画、看我读书。光的影子淡淡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安静、恍惚。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要拒绝这门婚事。只有一次,是很晚很晚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点酒,两个人坐在回廊之上,仰头看星。他忽然道:“你还在等四弟么?”

 我微笑道:“没有。”

 他道:“那,你为什么要拒绝父皇的旨意?”他的声音很低,夜风寥寥,我眯起了眼睛,道:“你听过这句话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笑了起来,道:“我没听过。可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象只偷了油的猫,道:“我没有诗里说的那么伟大。可是,既然没有了爱情,为什么还要我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既然生命无味,那我宁可连生命都不要。”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眸莹亮耀眼,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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