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叫他叔叔,我们家还住在村中心那三间老房子的时候,他便经常到我们家串门。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
他是他妈妈带着他姐弟俩改嫁到我们村的。后来在这个新家庭里,他又有了三个弟弟。那个年代,随母改嫁的孩子是受歧视的。因为家里穷,加之他这种特殊身世,他虽已而立,但没娶
。他和我爸爸是很好的朋友,情同手足。计划经济时代的农村,粮油和布匹是非常紧缺的,但是几乎家家饲养禽畜。所以,偶尔杀个把家禽家畜,爸爸总是叫他到我们家喝酒吃
。每次酒至酣时他总喜欢放声高歌《酒干倘卖无》。除了酒,好像没有人可以读懂他。爸爸是个脾气相当暴躁的人,典型的家长作风、夫权主义。我自幼就不被允许接触异
。而这个叔叔善良包容,经常把我扛在他肩头出去串门,他的耐心和包容带给了我无边的童年快乐。他自然是我幼小心灵中,无意闯入的第一个异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对他就有一种特殊的依恋,喜欢他宽阔的臂膀,他温暖的怀抱。只要他几天不去我家,我就会失魂落魄的问爸爸,叔叔怎么没来玩?!
后来,他真的就再也没有来过。听爸爸说,他疯了。每晚蹿房越脊,到处偷东西。从张三家偷的东西放到李四家,从李四家偷的东西放到王五家。夜半三更,就连我们家他都没放过。我们家原来养了一条狼狗,非常凶猛。由于他天天在我们家玩,那条狗和他非常熟悉,以致他多次到我家行窃都没被发觉。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整个村子上空,笼罩了一层极度恐慌的
云,人们每天都早早的
门闭户。虽然我听了这些事情也很害怕,但是我从不认为村民的传言是真的。一直抱有一种幻想,他不来我们家是另有原因,而绝不是一个疯子,一个小偷。
后来,那应该是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我们搬进了新家。位于整个村子的正南方向,由于方圆五六百米没有人家,故此被雅称“小台湾”屋前由一条东西向通往农田的土公路相隔,路南是我们村一个很大的果树园。
偶尔的一天,我们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几位穿着光鲜考究的叔叔大爷。他们在堂屋跟爸妈很神秘的谈话,让我们姐弟三个到院子里玩。再后来,就有一个叔叔连续两天晚上来我们家,坐于厨房门口处整夜不寐,次
天亮离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晚上来我们家。第三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的一番话让我顿悟。妈妈对爸爸说:“他现在疯疯癫癫的,让他逃跑他也不听。总不能告诉他公安局正在抓他吧?再说了,警察知道我们给他报信也不会饶了我们啊。唉!你说他以前是多好的一个人呀,自己不学好,可怜又可恨!”爸爸半晌没说话,后来要求妈妈晚上赶在警察来之前,再给他送一次饭,假如恰巧碰到他在,就再暗示他一次,如果不听劝告就算了,天各有命。
我这才知道,他作案之后不敢回家,偶尔躲在我们家前面的果树园里。有时候,他趁夜深人静到我们家讨饭吃。爸爸总是念旧情有一顿没一顿的接济他、劝他悔过自新。偶尔我们家做点好吃的东西,也偏不了他。不管他在不在果树园,都会把饭给他送到果树园的小草屋子,也许食物两天都不会动一口。再后来,他在作案的一户人家被抓现场了。那一夜,我好像有预感,冥冥中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然后在噩梦中惊醒,醒来后方知是南柯一梦。但是第二天清晨,关于他被抓的消息,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后来,随着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或指责,或唾骂,或惋惜之后,不久也就少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而此后,这一别就是十余年。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精神一度抑郁。总是在月至中天的时候,面对着皓月和清风轻拂下的婆娑树影偷偷的哭。经常被爸爸发现后
暴的训斥一通,再蒙头低声啜泣。记忆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让自己快乐的事。总喜欢一个人静坐发呆。之后,身边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一本带一把小锁头的
记本。密密麻麻的诗歌承载了无边的思念。想念他,这个在我幼小心灵里留下深深背影的叔叔。从此,眼睛便透出和年龄不符的忧郁。即使高兴时,也总有泪眼朦胧的感觉。
一切都是踏着青春的脚步而来,又消失在那遥远的记忆深处。我二十岁那年,听爸爸说,他出狱了,爸爸妈妈都去看望过他。我急忙关注他的现状。妈妈说他的腿瘸了,俨然一个头发半白、长髯齐
的小老头。呆滞的双目好像已不识旧友,妈妈跟他说话,他只“嗯”了一声。之后只字不语。也从未踏出家门半步,好像怯于见人。听到这个消息,我撕心裂肺的痛。点滴回忆中,他有着忧郁王子王杰的气质。既和蔼又干练,我心目中完美无缺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几次想和爸爸提出去看望他,但是几次
言又止。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在牵挂和纠结中一任岁月蹉跎。我知道老人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去看望他。面对他们的诧异,我也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做出解释。
我的青少年时光是在磕磕绊绊中度过的,彼时少不更事,长期的抑郁直至极限,骨子里自然爆发出一种青春的倔强和叛逆,我行我素我张扬。这在当时的农村,便成了典型的疯丫头。如今已而立之年的我,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怕!怕别人用猜度的目光审视我,怕因我的唐突再一次影响了父母在村民中的形象。那个年代的农村“逆子”会让父母在村子里永难抬头做人。但每次回娘家,我都要故作轻松的从爸爸口中探听关于他生活的近况。虽然一直惦记着他,但是对他的思念,这一
就是二十余年。我也只能让这份情愫永沉于心底,依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和外面世界的精彩。
今年清明节前夕回家,朋友陪同妈妈接站。途中闲聊时,我惊闻噩耗:他去世了!
他出狱后,由于难以面对世人的冷眼,加之服刑时那段生活的身心摧残,出狱几年后,他很快就积郁成疾、卧病在
。弟媳们轮
照顾他的一
三餐。但是,他没有自己的房产,寄居在弟弟家低矮的西厢房。那间屋子冬凉夏热门窗透风,他的衣服数月未必换洗一次。所以,在蝇虫肆
的小黑屋里苦撑几年之后辞世。他的世界,女人这个概念是一个空白项。他从来没有走进过某一个女人的视线,也从来没有某个女人走近他的人生。去世后,他家族的兄弟们用一块碎木刻了一个女人像,置于他身旁与他合葬,按照乡俗算是喜结
亲。就这样,他被草草下葬。他残缺的人生,就此划上句号!
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正如此刻飞奔似的车速。以至于我一时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打开车窗,雨后微凉的春风掠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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