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水
　　　我在黄河滩区的广阔田野里骑自行车穿行。

　我是一个挎着照相机采风的人。我在田野里所遇到的人——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是些劳动的人、能出力出汗的人。他们的汗水像小溪，在古铜色的躯体上弯弯曲曲地注下来。那是些世世代代不断的河，是人体上的河，是含着盐份的河。

　黄河断过。黄河于1972年首次断，1997年更为严重，在汛期竟断了。但是黄河滩区人躯体上的河从未断。他们躯体上的每一个汗孔都是一眼不竭的泉，只要这个生命还在，这些泉眼就不会枯竭。

　有时我会纳闷，他们体内如何有那么多的水份呢？黄河断了，井也被喝干了，河湾里的那点仅存的泥水也被一桶一桶、一盆一盆舀走，然后沉淀一下喝光了。人身体上的河却没有干涸，人的生命却没有枯竭。

　先是地里的庄稼蔫了、枯了，接着是村子里扎很深的树也撑不住了，叶子蔫垂下来。整个田野和村庄干得一就碎，一把火就能点着、烧光。连猪也懒得哼哼了。也不去刨食了，而是躺倒在矮墙或屋后的处，翅膀和爪子都展展地伸开。牛卧在拴牛桩旁边不再反刍，其实不拴，它也不会再跑了，它卧在那里一副无打彩的样子，不反刍是为了保持体内最后的那点水份。只有母羊的肚子依旧鼓的，那是因为它怀着羔羊。所有人都瘦了一圈两圈，有的甚至瘦了三圈四圈。就像一个原本盛满水的水囊，一点点往外渗水，水渗出来多了，水囊就自然瘦下去了。

　没有水喝，人仍会求生，仍要活动，所以就仍旧出汗。出一茬汗，人就瘦下去瘦下去一小圈儿。渐渐地，汗就少了，汗少了就稠得得慢了、不动了。那些细密地分布在人体上的汗水的河开始泛黄，因为含盐的比例过高。像黄河含泥沙量太大。渐渐地又由黄泛白。汗水得越来越少，快不动了，就成了慢慢涌的盐粒子。像春天黄河的开冰期一样，更像是黄河滩上的盐碱地。

　这是1997年发生在黄河下游断期的景象。断期将近200天。那时不只是人的汗水稠得不动了，连都被身体烤干了。老农民黄修堂告诉我：那个旱季他曾经有过三天没撒，到第四天早上只滴嗒了几滴。

　与汗的辩证关系我当然懂：喝同量的水，出汗多了，就少了；撒多了，出汗就少了。农民要干活，一干活就出汗多，出汗多自然少了。再说在那个断了水的日子，人体内的水份只出不进，即使控制着作“细水长”体内那点水份也变不了几泡，几把汗。黄修堂老汉就是把喝进肚里的那点仅存的水变成汗冒出来了，所以他就没可撒了。

　我再次经过这一带时，是个不缺水的季节。我骑自行车跑得大汗淋漓，衣服都透了，但我还是憋了一泡，想撒。这说明我体内水份多，比干旱期的农民奢侈多了。比他们家当时的猪、狗、羊、牛和们更是强的多了。

　我支起自行车，在土路边朝着庄稼地撒。我撒时已经出了许多汗。我体内还有一些多余的水份正在变成汗而没打算变成。因为路不通。它们正在向汗腺的方向运动和渗透。突然间发现路通了，可以马上变成了。变成它们能更快一些见到天，汗走得太慢了。所以又半道调头改方向，忽地一下涌向路，匆匆忙忙变成被快地撒了出来。这使我一泡撒得时间格外长，也格外费力。

　这下我体内的水份痛快了。我也痛快了。水份变成撒出来我就可以少出点汗了。撒比出汗有着更大的快。但是这快相对于出汗来说，对人体机能却不见得是多好的事情。因为人体里的毒素是各种各样的，有些是通过排出来的，而有些必须经由汗往外排。如果一味地只撒而不出汗，那么本该由排出的毒素就会留在体内，慢慢积成病，把人整垮、整死。好在我这人不怎么怕死，只图痛快一阵是一阵。

　撒完一泡长我凉爽了许多，身上已经冒出来的汗也没了，像是又循着孔返回去了，返回去后又变成撒出来了。但是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这样，因为我只顾痛快地撒了，根本没留意身上的汗是怎么消失的。

　城里人是不怎么干体力活的，包括我报社的那些同事。他们喝进肚子里的水大半不会变成汗，而是变成撒出来了。他们把撒到单位或自家厕所里白白地走，撒到街边的高级厕所里不但浪费了肥料资源，而且还得给人家付三钱的撒费。

　城里人，尤其是城里那些闲人的多，里连素的含量都低，因而不值钱。不像庄户人，不多不少但是质量高，他们在广阔天地里随意撒，撒到野地里长草，撒到田里肥庄稼。城里有那么一些人整撒到哪儿都不会长东西，撒到长着东西的地方还能把正生长着的东西烧死。因为他们醉生梦死，连里的酒含量都有十好几度。

　庄户人的汗是出盐的。庄户人的是长粮食的。

　城里那些漂亮小姐、阔太太，以及许许多多的官僚们、老板们嘴里嚼的粮食说不定是从哪个老农或农妇的里长出来的。

　我在田野里撒的这一泡长，说不定通过哪条系进入作物，最终成了富含营养的粮食进入了什么人的口中。

　说不定昨晚某县长或市长喝的“五粮”里，就有几年前黄修堂老汉撒在高粱棵子下的那泡的成份。

　庄户人干的是出力出汗的活，因而浑身透气，使人舒畅，少得病，不吃药还长寿。城里的许多人不一样，他们大都只动脑子、动嘴，因而爱得脑血栓和上火烂嘴角的怪病。他们不爱干体力活，喝进肚子里的水就少了一条出来的路。体内的水份也像人和动物一样，走路有个习惯问题。它走了路，就不怎么走汗路了；若走惯了汗路，可能就不怎么走路了。总得让它路汗路都走，这样才能平衡。

　城里人还有个毛病，有点小病就急着忙着吃药、打针、住医院，身体一虚就进补，吃补药、喝补酒。多用补品的最终结果也并不见得就补了身体，而是给出的地方多出了一些更粘稠的体而已。他们不知道对身体最好的调理除了多喝水多撒外，还得多干力气活多出汗，让身体里路路都畅通，才不至于造成生命的某个部位堵和锈死。他们只知道多喝水多喝酒多喝饮料，然后是多撒多。他们不懂得出汗。

　也有些懂得出汗的人，他们加强体育锻炼，为了出汗就加大运动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也不好。运动时进了太多的被污染了的空气，对身体肯定有害。一利一害相抵，等于没锻炼。在乡间劳动可不一样，在乡间劳作，不用锻炼也是一种锻炼，而且 　Ｍ.lAＮmx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