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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两界
   村庄里有很多路,但是我们却找不到它的头。

 有些路走着走着来到一块庄稼地边,你会以为这条路没了,到头了,可是你穿过庄稼地它又出现在地的另一头——种地的人把这条路给翻过来了,路被翻在一层新土下面了,所以我们看不透。

 还有些路走着走着来到河边,这也不能说一条路就此到了头,它在水上延伸过对岸去了,我们坐渡船过到对岸就会发现它又等在那里。水上的路往往不被人的眼睛所看见。

 村庄里的许多路都通向村外,通向村外的世界,但是从没有一个人把一条路走到头。我们沿着一条路朝外走,又沿着原路返回来;也有人沿着一条路走出去,又沿着另一条路返回来,他以为自己出村进村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其实仍是同一条路。

 我们往往把自己的出生地、把自己的家或村庄看作路的起点,却怎么也走不到路的另一头。我们无数次循环往复地走出去再走回来,我们把起点当成了终点。慢慢地,我们就把自己失在路上,不知道哪是起点,哪是终点,把所有的路当成了一条长路,甚至把出生地、家和村庄都只看做一个点、一个站,就像一个大圆圈上的点。人把路走成了一个圆以后,路就无始无终了。直到他来到他的死亡地,看起来他的路似乎是走到头了,其实只是他的生命到头了,他的寿到头了,他的路并没有走完,他的路无限地延伸着、循环着,等着他继续往下走。但他却走不动了。一条路就是这样,在时间里慢慢地把人给走老掉了。

 人从村庄走出去,去下地、赶集、过河走亲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回来,但是他一定会回来。出去了以后还得回来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情,是每一个往外走的人的本能,是村庄的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自打有了这个村庄开始,从没有人记得走失过人。村庄的人不会丢失,所有走出去的人无论走的距离远近、时间长短,他都会回来。甚至死在外面的人都会被活着的人找回来。他的寿数到了,但是他还有一段间的路没有走完,他走不动了,活着的人就帮他走完。他的尸体被找回来埋在西头挨着村的坟地里。那是这个村庄的另一半,是死者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部都是从村庄的这一半转过去的。死神站在中间,从东边一半往西边一半挑人,挑到了谁,我们就说他的寿已尽。由不得谁愿意不愿意。

 让坟地与村庄挨在一起,或许是先人的考虑,他们不想让死者离开村庄,不想让他们走远,所以把村庄分为东西两半:死去的人的坟向西埋,向着太阳落去的方向埋;活着的人的房子向东盖,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盖。坟墓向东埋不好,坟墓向东每天早晨的太阳过于明亮和鲜活,会惊扰了故人的长梦;房子向西盖也不行,向西夜晚的气太重会伤了活人的盛气,使人变得抑郁阴暗。

 一片坟地是死人的地盘、死人的村庄,一片房屋是活人的天地、活人的村庄。死人的村庄和活人的村庄是一个村庄,是一个村庄的两界,是两个面。人在面活够了寿数就会被翻过去,到面去以另一种形式活。不论是在界还是到了界,他都是这个村庄的人,这个村庄不会忘记他,这个村庄也不会放走他。生是这个村庄的人,死是这个村庄的鬼。鬼是另一种形态的人,是活在界的人。界的路更加无始无终。他们在界走另一种路。

 我们只看见人都是从界去往界,从没人见过谁从界返回界,所以我们不知道界的生活情形,不知道他们是否种地、赶集、摆渡过河,不知道他们是否也生儿育女、养一群牲畜。或许每从界过去一个人,就是界新出生的一个人吧!

 那么,界出生的人是从哪里转过来的?村里人不问这个,村庄也不管这些,只要一个人出生在这个村庄,这个村庄就会接纳他。于是计划生育政策都难以节制住的孩子一个一个都往外冒,把村庄越撑越大。村庄东的房子和村子西的坟地都在不断扩大着,只是西半部的发展速度远远不如东半部的扩张速度来得迅猛。东半部的房屋已经几倍、几十倍地超过了西半部的坟墓,耕地也已经退到了远远的河边。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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