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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发的故事
   那晚掌灯时分,有人敲门,看时,是过去的两个学生,一个经常见面,另一个二十年未通音信,原来去珠海开了一间很大的发屋,做了资产千万的老板。我为学生的成就自豪,学生夸我风采不减当年,彼此乐上一会儿,告别时,开发屋的学生说老师年轻时衣着考究,怎么中年后不修边幅?一句话让我惶愧不已,打着哈哈握别,回来赶紧照镜子,可不是,面前一张尊荣,头发长可遮耳,蓬蓬失却光泽,额上皱纹凹显,双眼布满血丝,清癯的脸颊,胡须稀稀落落并且冗长,嘴干白,五官全无神采,活又一个孔乙己。

 一直心仪古来的美男子,比如宋玉的玉树临风,邹忌的修长昳丽,嵇康的郎独绝,周郎的风倜傥…窃以为来世上一遭,能木秀于林,卓然不群,恃才傲物,睥睨天下,方是男儿本,虽然少时穷苦,营养不良,身体单薄,五短寸钉,属三等残废之列,但年轻时浮华虚荣,总想弥补不足,卖衣服挑时尚的,穿鞋子挑高跟的,甚至为了增加点文人气质,硬是戴一副通光眼镜,到底还是腹中空空,嘴尖皮厚,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开弓,文化人没做成,生计手段又全无,半生庸碌,一事无成,空余满腔怅恨。

 犹记弱冠那年,师范毕业,我们四个同学一起分到乡下一所中学,起教书行当。故乡旧俗,婚育很早,我小学同学大多幼子绕膝了,父母看我形单影只,不免心,节假回家,总是长吁短叹,连带着我也莫名的焦虑。栽了梧桐树,偏无凤凰栖,心情郁郁可想而知。那时商品粮户口具有极大惑力,我苦读数载,鱼跃龙门,在父母眼里,不过是具备找个吃商品粮儿媳的条件而已。亲朋帮忙,四处张罗,就差没带着打狗四乡八邻寻访了,相了几回亲,皆因我教书匠的身份和不足百斤的身板难偕美事。渐渐失望乃至绝望,却偏不死心,不信东风唤不回,总是期望佳偶天成。

 其实那几个同学也如我一般的境遇,虽然仪表堂堂,才貌不俗,自身条件胜于我,但落在乡下,吃商品粮的未婚女子根本没眼睛看上我们。那时,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电视还是个稀罕物,拎着四喇叭收录机的,都是穿花衬衫喇叭戴“麦克”墨镜的时髦青年,我们这些才走上讲台的,拿着三十多元的实习工资,还试图攒起来买辆自行车,根本不敢想那些电器。白天还好,忙于教学无法分心,晚上的时光最难熬,四个人,买来一些瓜子,两两靠在上,无聊地说女人,憧憬婚姻生活。

 记得是第三次相亲失败不久,几个人帮我分析原因,最终一致看法是我需要改变形象。个头是无法增高了,因为买不到鞋跟更高的鞋子了,但可以在其他方面下工夫,比如新的服饰,比如改变发型,等等。小董提议烫发,说是现在很流行男子烫发,而且可以让我变得更秀气。

 几个人打了血一样来了精神,一起撺掇我,我有些心动,但想到明天怎么面对学生,很是踌躇,灵机一动,提议大家一起变成卷猴,场面顿时沉默。须臾,四个人互相会意,一起说:烫就烫,怕谁啊!

 小镇的晚上灯火通明,我们去了几家发屋,都是女子掌刀,实在不好意思,最后选了一个男师傅,二十多岁,很精明的样子,健谈,自称手艺不错。四个人坐在一边,张不了口说烫发,最后还是我嗫嘘着说明来意。师傅一笑,说你们是中学的老师吧?现在流行烫发,我根据你们的脸型认真设计,保证让你们满意。几个人有些扭捏,唯唯诺诺地应答。磨蹭了一会,顾不得许多了,我第一个坐上去。

 师傅仿佛了解我们的心思,索关上店门,不再接待其他顾客。洗头,简单修剪,焗油,使用卷发器,罩上“头盔”开始“干蒸”然后如此这般也给他们三个烫。渐渐,我们放开了紧张的情绪,和师傅说笑,倒也不觉时间漫长。

 拾掇好四个脑袋,已是夜半时分了,几个人看着自己崭新的形象,很是兴奋,师傅随口评点着,和我们开玩笑。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的确比来时秀气时尚,很有些街头混混的感觉。现今的女孩子就喜欢这样的形象?我有些默然。

 回学校途中,下雪了,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四个人嘻嘻哈哈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掌灯细看,乐上一回,渐渐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校长是个老学究,不知明晨见了会怎样吹胡子瞪眼睛,就是那些学生也会眉飞舞在背后揶揄我们吧,没准发屋的生意就此火爆起来,记得那天班会我还要求男生不留长发注意仪表,现在老师居然带头,调皮的学生会不会群起模仿?一定会的。

 几个人不再说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继续靠在上吃瓜子。我说能不能将头发恢复到从前啊?小董说可以“拉直”的。几个人触电似的坐起来,一起哈哈大笑。

 雪还在下,我们不再说话,深深浅浅地往镇上那家发屋走去。

 师傅已经关门睡下,敲开门,说明来意,师傅劝了我们好久,见我们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开始“拉直”的工作。原来一样的麻烦,还是要戴上“头盔”干蒸。拾掇好,基本恢复原貌,已听见鸣了。

 师傅一定不收“拉直”的费用,让我们不好意思。我借口说太寒冷了,又饥饿,不如买来狗借师傅的炉子烧出来喝酒,没想到师傅也爱杯中物,听我一说,两眼放光,赶紧给炉子换煤。

 小董和我去敲食店的门,店主睡眼惺忪,打量怪物一样看我们,胡乱买了些,往发屋走,他们几个已摆好餐具,十几分钟后,狗的香味唤醒馋虫,我们开了装散酒的塑料壶,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天快亮时,小董已醉成烂泥。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晚的雪,那晚的狗。当然,我终于还是找到一个不计较我容貌身份地位的女子,并娶她为,和普通人一样过起柴米油盐的生活。那几个和我一道烫发的同学,后来一个做了高官,一个成了大老板,一个做了名师,只有我落魄成这样。

 我后来曾去过小镇,那间发屋已换了主人,据说帮我们折腾头发的师傅去了城市卖狗了。

 天明还是去拾掇一下头发吧,我想,剃成光头也许最省事,只是有些惊世骇俗了。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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