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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江由告发裴延龄,不过是李晔用来拖延曲江宴的法子。没想到江油情那般刚直,竟然撞剑而死,导致民怨沸腾。圣人骑虎难下,才调查裴延龄,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早就被舒王收买了,最后只会变成什么都查不出来,变成无头公案。

 李晔虽然也心疼江由那般的忠臣,可舒王权势滔天,又有各地节度使鼎力支持,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这些话,他也让人跟江由说过,只不过江由最后还是做了那样的选择。

 这大概就是文人的气节。

 “明知无果,为何还要冲进火场里?证据也许早就被他们销毁了。”李晔说道。

 李淳叹了一声:“我就是想到江御史用死换来这次调查户部的机会,总不能让他白白牺牲。可我还是小看了皇叔的权力,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想做的事,太难了,根本不会有结果的。”

 李晔看着广陵王挫败的神色,慢慢说道:“记得您当初跟我说过,这世上有许多凡夫俗子,一辈子碌碌无为,不过求个温。而您出身于皇室,锦衣玉食的生活本就唾手可得,却宁可放弃。为了心中大志,哪怕最后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就是这番话,打动了我。也让那些追随您的人,心甘情愿付出生命。您现在,想要放弃吗?”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神态平静,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却莫名地让李淳感到汗颜。江由刚死,他却生出这样沮丧消极的念头,实在是愧对亡者。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在面对困难的时候,越不过去,就想要退却。

 但古今多少成败,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

 李淳重新振作精神:“玉衡,接下来该怎么做?裴延龄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您何必着急?既然主动无用,我们就静观其变,等他们自己出错处。老师说过,成大事者需先善忍,而后善谋。”李晔说道“武宁节度使那边,是如何回复的?”

 李淳轻扯嘴角:“徐进端想要左右逢源,既没拒绝我们的好意,也收了皇叔那边的东西。他始终是个变数,若能为我们所用,则河朔三镇不足为惧。若不能,他三镇或是其它藩镇起事,他必定倒戈。”

 李晔看着桌上摆的三碟糕点,目光微沉。所以曾应贤才要埋一颗棋子在徐进端身边,好牵制他吗?木嘉宜会有如此本事?一个虞北玄,一个徐进端,将关中和淮河的两大藩镇牢牢控制在手中,进可对付河朔三镇,退可辖江南富庶之地。

 舒王果然是个善弈者,他不得不佩服。

 “好,不提这些了。你昨夜如何?”李淳坐到李晔的身边“可有用上我给你的那些东西?”

 成亲之前,李淳让人搬了很多秘戏图给李晔。那些东西李晔早就看过,自然都束之高阁了。李淳见他不回答,以为是害羞了,用没受伤的手臂搂着他的肩膀道:“早前让你跟我去平康坊的楚湘馆,那里的花牌娘子最喜欢你这样温柔有才气的俊俏郎君,也好在男女之事上指点你一二。你偏生不肯去,这下在郡主那里吃瘪了吧?”

 李晔不置可否。对待嘉柔,他不想得太紧,要她真心喜欢他,而不是因那一纸婚约而被迫接受他。她最初想嫁他,本就因为要借李家的势,想父亲在南诏内政上能出手相助。何况始终有个虞北玄隔在两人之间,他虽不知她为何放弃了那人,但她也亲口承认,他们之间有过私情。

 “嘶,你这脸怎么…”李淳的手指碰到李晔的脸侧,一下按住他的额头,猛站了起来“你还在发热,谁让你跑的?来人啊!把大夫给我叫回来!”

 李晔想叫他别大惊小怪的,不过发热而已。可李淳哪里肯听,不一会儿凤箫就把大夫带回来了。大夫给李晔诊脉,摸着胡子半晌才说:“公子的底子本就薄弱,素里又忧思深重,不好好调养,于身子没有大益啊。老夫开药,盼着这风寒能早痊愈才好。”

 “你尽管去开药,需要什么就跟我说。”李淳吩咐道。

 大夫应声出去,李慕芸端着煮好的茶汤回来,听说李晔生病了,故作关心道:“阿弟的病,不要紧吧?”

 “多谢阿姐关心,只是有些发热,不要紧。”他客气地回道。

 在李淳面前,李慕芸不能出丝毫的嫌弃,反而亲热地说道:“冬日天寒,你身体又不好,还是多呆在家中静养,别四处跑了。知道你担心广陵王,这边自有阿姐照顾。”

 李晔看了她一眼,垂眸应是。他虽在大多事上善于伪装,但于感情,却实在装不出亲厚来。大概他在人前素来比较克制冷淡,所以李淳也没看出端倪。

 李慕芸却没有不知的道理。她表情有些僵住,也不再理李晔,而是对广陵王说道:“不如先让阿弟回去休息吧?您受伤了,也要静养才是。”

 李淳靠在凭几上:“等大夫开了药方抓了药,我便放他走。你们姐弟俩有一阵不见了,趁此机会说说话,你不是还有东西要赠你的弟媳?”

 “早就备好了。您倒是比妾身还要上心。”李慕芸叫了婢女去取,等凤箫拿了药方和药材回来,李慕芸起身对李晔说道:“阿弟,我送你出去。”

 李晔向李淳告退,李淳点了点头,看着姐弟俩并肩而出。

 待走到长廊之下,李慕芸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将跟从的婢女仆妇甩下一段距离。

 她淡淡地问道:“家中可还好?”

 “还好。母亲十分挂念阿姐,阿姐若有空,不妨回家看看她。”

 李慕芸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张脸有五分像父亲,还有五分不知像了谁,竟出落得如此眉目清俊。母亲不过是一个庶女,眼界有限,又不得父亲心。若不是她自小察言观,善于讨好父亲和两位兄长,在李家的日子也断然不会好过。

 至于这个弟弟,自小就不是母亲带大的,自然哪里都不像她。幼年时曾显的那几分天资,如昙花一现,非但没带给她任何荣耀和利益,反而还为她招来祸端。

 那年他落水后,身体和智力都受到影响,不受父亲待见。而她因照顾不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从此不被父亲所喜,还险些嫁给了庸碌之辈。

 所以她不喜欢这个无用的,甚至还连累了她的弟弟。哪怕她发现自己对李晔的态度,似乎会影响到广陵王对她的态度,她也没办法真心喜欢李晔。

 李慕芸叫婢女拿来几匹贡锦,到李晔的怀里:“我要回去照顾广陵王,就不送你了。这是给骊珠郡主的见面礼。”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这贡锦绣花繁复丽,布料柔软,的确是难得的好物。只可惜挑选者没有花什么心思,竟挑了些暗和素的,适合老妇的布料。

 李晔从广陵王府出来,云松连忙跳下车辕,从他手中接过一应物件。药方和药材尚能理解,这几匹布…莫非是广陵王妃送给夫人的?李晔咳嗽两声,说道:“随我去东市一趟。”

 “郎君,天冷…”云松企图劝一劝,李晔却坚决道:“不会耽搁太久,随我去便是。”

 昨夜的青庐是行礼所用,今嘉柔住进了正式的院子,在后院的西南角。院子早就已经收拾妥当,青石路上没有一点灰尘,屋中的陈设也是崭新的。嘉柔还看到很多自己平使用的东西,却没看到几样李晔的东西。

 玉壶似是知道她所想,解释道:“郎君的东西大都还在别业,正陆续搬回来。不过他好像最多的也就是书了。”说着,还朝东边指了指。

 嘉柔走到东边的隔间里,这里靠墙放着好几个架子,架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书卷,靠墙还放着一个黑漆矮柜,上面摆着几样形态精美的瓷器。嘉柔从架上随手拿了一卷书,一条书标从里面垂落,她翻过来看,忍不住赞了声:“好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样鸢飘风泊的美感,一看就是出自李晔之手。

 玉壶听到声音,跑到嘉柔身边,凑过去看了看,笑道:“郎君可是新科进士呢,而且一举中第,想必学问自然是不差的。郡主以后想聊话本也好,想说史也好,都有伴了。”

 嘉柔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抿了嘴,继续去打扫屋子了。

 晚些时候,等玉壶她们收拾好了,嘉柔从自己的陪嫁里,挑出一个白瓷的兰花纹笔洗,包好了让玉壶亲自送到王慧兰的住处。她闲下来也是无事,就从李晔的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看。他看的书很杂,高深论著和通俗话本都有。

 她选了一卷话本,打开来看,倒也津津有味。但卷轴到中间的时候,出一截丝绢的角,她好奇地出来,待看到上面所画为何物以后,她惊得立刻松了手。那丝绢便飘飘然地落于地上。

 她怔怔地看了两眼。花园的假山前,一女子衣襟敞开,被男子在身下,两人合之处看得一清二楚,连神态都极富感染力,仿佛身临其境。她脑中嗡嗡作响,这人平看着十分正经,在书中藏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平复了一下气息,她刚想俯身去捡,就听到外面的人说:“郎君回来了!”

 李晔进到屋中,看到嘉柔背着手站着,神色紧张。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嘉柔摇了摇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丝绢,心里懊恼,要是不动他的书就好了。

 李晔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嘉柔身体都绷直了。他知道她藏着东西,也不戳穿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我去了广陵王府,见到阿姐。她让我拿东西给你,你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嘉柔不得不走过去,探头看到李晔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胡服,领子和衣襟上是最时兴的织金团花纹。所有的衣裳里,她最喜欢胡服,轻便简洁。只是李晔的阿姐如何会知道她的喜好和尺寸?

 她刚想问,李晔已经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

 嘉柔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闭了闭眼睛,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

 李晔看清手里的东西,呼吸一滞,三两下在手中:“你…从哪里弄来的?”

 “还不是从你书里找到的!”嘉柔伸手指着书案“我拿了你书架上的话本想打发时间,谁知道这个东西藏在里面。我要收起来,你却回来了,没来得及放回去。我…不是故意看见的。”

 两个人都尴尬,沉默了片刻。

 李晔看到她的小脸红透,嘴巴微微撅起,这不经意间出的神态,带着娇憨,又有几分天真,模样楚楚动人。他呼吸一重,冷静自持几乎全都崩塌,有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

 那丝绢上的内容,他之前看过无数次,全然无感。可是此刻,他脑海中,竟鬼使神差地将画中的女子换成了她的脸。想到那幅画面,便血脉贲张,心狂跳不止。

 “嘉柔。”他忽然叫道,几步走到她面前。

 嘉柔应声抬头看他,对他直呼自己的名字还有点不适应。但他叫她时,悦耳优雅的声线钻入耳中,仿佛有羽轻轻地拂过她的心头,又又麻,她还喜欢听的。

 李晔抬手,还没碰到她的脸,喉咙发,侧过头一阵咳嗽。嘉柔忙扶他坐下,又倒了水过来给他喝。

 他刚才很想吻她,可涌起的情又被他了回去。还是不要把病气过给她了。

 晚间,云松把煎好的药端过来。嘉柔才知道广陵王已经命大夫给李晔看过病了,心头悬着的事方才落下,督促他把整碗药喝下。那药汁浓稠,嘉柔站老远都能闻到苦味。她自己很怕喝药,所以打小练骑,就是为了将身体练结实一些,不要轻易生病。

 但看李晔神色自然地喝下去,好像这于他是家常便饭一样。等李晔喝完药,嘉柔将一个东西拿到他面前:“你吃一颗吧。”

 她手上拿着的是糖霜果脯,大户人家都是用来哄孩子吃药的。李晔忍俊不:“你当我是孩子吗?”

 “很甜的,你尝尝看。”嘉柔又把小碟子往他面前递了一点。

 她这样看着他时,双眼水汪汪的,澄澈无,他根本没办法拒绝。只好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嘉柔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样?嘴里是不是没那么苦了?”

 “嗯。”他不忍教她失望,点头道。其实他喝的苦药太多,早已破坏了味觉,除非常重的味道,其它是尝不出来的。可是看到她笑,那舌尖仿佛真的生出些许甜味来。

 “我就知道。”嘉柔得意洋洋地说道,像只翘起尾巴的小狐狸。她在他面前已经有些放松了,不像在骊山时充满防备,拒人千里。虽然两个还不是太熟悉的人,陡然共处一室,还是有诸多不自在的地方。

 但这样已经算是进步了。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笑起来的样子,天真烂漫,使人见之忘忧。虽不知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但他想让她回到那个时候。在他这里,永远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晚间嘉柔照例是要沐浴梳洗的。李晔坐在东边的隔间里看书,西边的隔间架起一座屏风,玉壶命人把沐浴的东西搬到屏风后面。等准备妥当,唤嘉柔更衣。嘉柔却偷偷看向李晔,两间相隔不远,她这边沐浴的动静,他都能听到吧?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

 李晔从书案后面站起来:“晚上吃得有些多了,我出去走走。”他取下裘衣,走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关上了门,又在门外吩咐仆妇好好守着。

 玉壶笑道:“郎君体贴,郡主现在可以沐浴了吧?”

 嘉柔红着脸点了点头。她的小心思连玉壶都瞒不过,自然更瞒不过李晔。她正在努力适应两个人的关系,想跟他亲密一些。可成亲之前就是两个陌生人,她还是需要一点时间。

 李晔走在花园之中,其实夜风瑟瑟,草木凋敝,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在屋里,她想必会不自在,还是让她好好沐浴吧。他往前走着,抛除杂念,努力去想今广陵王所说之事。云松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幸好,月尚可。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往这边走过来。

 李晔看清是李昶,知他来者不善,但也没躲避。李昶停在李晔面前,命令云松:“你退下,我有话要跟你们郎君说。”

 云松不退,直到李晔说:“听二兄的,去吧。”

 云松虽迟疑,但也只能行礼退下。

 天空飘来一片乌云,挡住了月。李昶一把抓着李晔的衣领,到他面前问道:“你要干什么?入仕当官,好与我相争吗?”他当年考进士科,是连考了三年才考中。李晔凭什么一击即中?他忍了多,今在厅堂上看到父亲对李晔的态度与以往截然不同了,才忍无可忍。

 “我说过,二兄和我道不同,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争什么。”李晔平静地说道“考科举是我与父亲的约定。”

 李昶将他的衣领抓得更紧,脸上笑着,口气却十分森冷:“你听着,我不管你要走什么路,我都会挡在你前头。李家只需要有我在官场上辅助父亲,不需要你。你若碍着我,我不会客气,更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之情!”

 李晔不想跟他多费舌,想把他的手拿开,李昶却用力推了他一下。

 他没防备,猛地后退几步,险些要跌倒。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适时地接住他。李晔回头,看到嘉柔站在那里,眉间有愠,不悦地盯着李昶。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发端都没有烘干。

 “嘉…”他刚开了口,就被嘉柔打断:“你别说话。”

 她径自走到李昶面前:“不知郎君何处得罪了二兄,二兄要这样待他?”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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