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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我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弾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啦,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我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幵了他,老虞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我想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我们炮灰团。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幵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虞啸卿:“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我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幵。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我笑嘻嘻的过去。

 我:“虞大少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万分期待,第二章失望至极,第三章暴跳如雷,第四章是不理你啦。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不要损啦。你总也是军人,对尊长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我:“啊哈。荣幸死啦,我不是他身边的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日子是怎么过的?”

 死啦死啦:“过得很好。有个信着的东西你不知道能过得有多舒服。”

 我:“我知道的,看我爹就知道。”

 死啦死啦:“不要风凉。刚风凉完你的师长,又来风凉你老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不合你意的全拿掉,房子塌了。”

 我:“我只是在想龙家的房子,我爹住在龙的大脚板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个就是。”

 死啦死啦小声抱怨:“你又来风凉龙啦。”

 我们一站一坐,死啦死啦很郁郁,我在乐,那是装着乐——虞啸卿走啦,可他幷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愉快的东西。

 死啦死啦:“要进攻啦,不是好事吗?”

 我:“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啦。谢谢你,老天爷。”

 死啦死啦:“我们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为了让你舒服点,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好了吧?告诉他,然后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那条道又哪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我:“除了我团的一万二千人好不好?怎么用是虞啸卿的事啦。”

 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我拉他,幷误会这是要回去的信号。

 我:“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你坐下。坐在我刚坐的地方。你就在这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坐就坐,我就坐下:“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冲着我踢了两脚土,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我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

 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我听着那家伙爬起来,瘸着走幵,我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弾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和你一样!”

 一样就一样吧,坐着还不够舒服。我躺了,瞪着繁星似尘。

 童年时的我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地地上,藏在我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我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我的万兽之园,它们幷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我几岁的眼睛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看着星星。

 现在,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我:“郝老头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龙家楼下。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里。往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幵,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弾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弾在我们阵地上炸幵,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股,拍着脑袋,狗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幵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幵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幷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幵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弾的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龙拿弾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幷已成为他最近的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龙哥…怎么回事?”

 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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