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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移民(下)
 管事一手接过文书,开口便问道:“姓名?”

 张大牛躬身回答:“俺叫张大牛!”见管事又把视线转到老婆孩子身上,忙道:“这是俺浑家王氏,那是俺的两个小子,大哥,兴哥。”

 管事点点头,对张大牛的敏锐反应感到很满意,接着问道:“籍贯?”

 “台州,台州宁海县!”

 “靠着明州呢!”管事笑了一笑。

 “是啊,就在明州边上!”张大牛猛点着头。他的老家紧靠着明州,对赵瑜以及他父兄当年的事迹,也早有耳闻。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下定决心,抛弃一切,来投奔东海。

 “年龄?”

 “二十有五。”

 “生辰?”

 “壬申年腊月十一。”

 管事一边验看着文书,一边在询问的同时,抬头仔细打量着站在桌前的张大牛一家。船行出具的文书,质与大宋官府出具的路引差不多,都写明了持有人的姓名年甲,乃至于相貌特征,以作为核对身份的证据。

 一番审问之后,确认了眼前四人的身份、相貌与文书上的记载一般无二。又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见其并无破绽,管事拿起笔,打开一本簿册,把张大牛一家的姓名籍贯还有年岁的数据一一记录。继而又命张大牛一家在簿册上打了指模,画了押。

 鲜红的指纹印在纸上,管事仔细看了看,见并无疏漏,便在张大牛带来的文书上签字盖章,抬手递还,同时展颜一笑:“张兄弟入我东海!”

 千恩万谢之后,张大牛紧紧攥着那张已被签字盖章的文书——据那个管事所言。这张文书就是他在东海分地领牛的凭证——出了移民厅官衙的大门。走出门。他惊讶的发现,不过在厅中待了小半个时辰,站在院中的人数,却又增加了许多。

 侧身避过排队中地人群,张大牛带着儿向外走去。一瞥眼,却见着刚才给他倒水地那个管事在一旁与人说话。那两人嗓门甚大,又不避着人,张大牛离得不远。便也听得一些。

 “…陈头。怎么这两天人来得这么多?”

 “杀了李乾德后,东海的名声都传出去了,现在靠着海的州县,哪个不知道我们在招人?没见着连那些穷措大都赶着来投奔吗?”

 “就是那边几个?”张大牛听着,便悄悄的顺着两人的视线,向正厅旁一侧的小门望去,就看见三四个读书人从内院被人送了出来。那几个书生脸上泛着酒醉后的红晕。旁若无人的大呼小叫着,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看起来都是酒足饭地样子。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大当家眼见着就要称王了。他们当然要赶着来做开国功臣。”

 “陈头,大当家不会真地要用这些措大罢?看他们的德,连义学里的学生都比不上啊!”“你瞎心个什么?文头领和陈先生都是细心人。这些没带家眷的家伙,再怎样都不可能立刻被重用的…”

 张大牛耳里听着,但脚步却不敢停,多走几步,两人的对谈也便听不到了。依照方才那个管事的嘱咐,他走进侧厅,同样是一排长桌,同样是一溜穿着绿袍地管事,唯一与正厅的区别就只是不需要排队了。张大牛怀着一点狡黠,特意挑了一个最里面的管事。走了过去。

 见张大牛走到桌前。那个管事立刻问道:“登记过了吗?”

 “…是!”张大牛忐忑不安的答道。他知道,这是分配他所属村寨的地方。究竟能不能分到个好去处,就看面前地管事怎么安排了。他摸了摸怀里小包裹,犹豫着要不要送点孝敬上去。

 那个管事哪里知道张大牛的心中挣扎,低头翻了翻手上的册子,抬头笑道:“老兄你正好排到兴洋四村。属兴洋乡,远了些,离镇上有八十里路,不知今天的车走了没有,要是走了,就得委屈几位在外面的客栈住上一夜了。”

 远!张大牛只听清了这一个字。虽然不清楚这岛上的局势,但作为一个活了二十多年的成年人,他至少知道,离镇市越远的村寨,就越不太平。而他那个在台州宁海县的老家,虽然也是个偏僻村落,但离最近的墟市也不过十几里地啊!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串被手指摩挲得铮亮地铜钱,侧过身子,避过他人地视线,悄悄的递了过去,一面谄笑着:“官人,您老再帮忙找找,能不能找个近些个地地儿?”

 那个管事低头看了看被递上来的铜钱,又抬头看了看张大牛有些笨拙的笑脸,摇头轻笑:“这位兄弟。你可知道,这些钱…在这岛上一文都不值啊!”张大牛闻言一愣,管事却继续道:“东海不是大宋。你这些宋钱,在东海买不到东西,必须要到钱庄兑换了这种东海钱才能使用。”他说着从也从怀里掏出几个钱来,一个个的排在张大牛面前。

 张大牛看过去,桌上排着的四枚式样、颜色各不相同,其中两个一白、一青,外圆内方,是惯见的式样,而另外两个分作金银二,都是个圆饼,中间无孔,但式样花纹看上去却是精美异常。

 管事先指着白色的方孔钱“这枚白铁钱面值一文,宋钱无论大小轻重,在我东海,都只能一钱换一钱。”他又抬头一笑:“不过,换不换各人自主,我们绝不会强求。反正在这岛上,就算一文钱没有,只要肯卖力,也饿不死人。”

 又指着青色方孔钱:“这是面值三文的青铜钱,重量与蔡太师铸得十文大钱一样,份量绝对十足!”

 他再一指两枚无孔钱:“这两枚钱,中间无孔,但周围都有齿纹。这些齿纹也只有我东海的名匠才能刻得出来。所以若是无齿,那就是假钱…这枚金铜钱,上面刻着莲花,所以也叫金花钱,当二十文用,而这枚刻着枫叶的则是银叶钱,千足真银,当一贯。除了几枚之外。还有个抵十贯用的如意金钱。不过造得很少,我手上也没有,却不能给老兄看了。”

 管事把几枚钱币一通介绍,笑咪咪的说道:“所以兄弟你该明白,为何你的孝敬俺不敢收了罢?”

 张大牛又是一愣,他根本没听明白。

 管事摇了摇头,带着点怜悯的神色。叹道:“兄弟,你怎么不开窍呢?俺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在台湾岛上,会换钱地,就只有外地来地客商和新上岛的移民。若是俺不拿去换。只藏在家里,那这些宋钱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对俺来说,又有何用?但若是俺拿着宋钱去公中开的钱庄去兑换,给钱庄的管事们报上去,你以为俺现在这个位子还能保得住吗?!”管事说到最后,声俱厉,一脸的怒气腾腾,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张大牛骇得双股直颤。浑家王氏把两个孩儿揽在身后。也吓得不敢说话。

 “以后在岛上别玩这些花样,大当家最忌讳这些事。若是给查出来。谁都没好果子吃!”管事板着脸从张大牛手上拿过文书,随手写上几个字,还了回去,冷声道:“出门向东,到广场上的车站坐车…”他再瞥一眼桌上的那串宋钱,又不屑地哼了一声:“何况这点钱,我东海也没人放在眼里!”

 一通训斥之后,张大牛一家被赶了出去,被安排地村寨依然是兴洋乡。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听着门外守卫的指点,一家人转而向东,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港外市镇中的广场上。广场一角,正停着十几辆大车。张大牛估摸着,按照早前管事所言,那里应是所谓的车站。

 张大牛领着儿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大车旁的一群人中,一个干瘦的汉子起身了过来。

 “新来地?”那人走近了便问。

 张大牛点头连连:“回官人,俺正是!”“!俺可不是什么官人…”那人一声嗤笑“不过是个赶大车的!”他冲着张大牛一伸手“文书呢?”

 张大牛狐疑的看了他两眼,虽依言将文书递了过去,却不愿松手。

 那人不耐烦的一把扯过“磨蹭什么?!”把文书翻开一看,便回头喊道:“老四,兴洋四村,是你的人!”

 人群中,又站起一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有些惫赖。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接过文书,确认了一下,随手一指最远处的一辆四车:“你们上去坐好。”他抬头再一看天色“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半月后,张大牛站在重犁之上,虚虚挥着皮鞭,驱使着两头肥壮的水牛在烧荒过后的田地中向前趟着。灰黑色的草木余烬前遭了雨后,再被犁头深深翻过,便与田土搅合在了一起。

 一畦田将将耕完,张大牛抬头看天,上正中,却已经到了晌午。三顷多注1的永业田连成一片,尽是过火后的灰黑,只有他身后翻耕后的田土,才是混杂着黑黄二。不过半下来,才翻耕了不到十亩,要想把所有的田地全部深耕一遍,还得再费上近十

 从两头腿脚已经开始打颤的水牛身上卸下铁犁,放了它们到一旁沟渠里休息,张大牛也抄起了田垄上地篮子,找了块避头地树荫坐了下来。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大竹筒。竹筒中,有着浑家备好的午饭和清水。一边就着蒸地鱼干下饭,一边看着两头水牛在河水里载浮载沉。他一家四口人,按东海的公告,应该发下的八头耕牛,但实际上,就只配发了两大两小四头耕牛——据说这是一时间人来的太多,耕牛储备跟不上的缘故——其中两头小牛才不过半岁,走路都打晃,今年的耕作,就只能靠眼前的这两头成年壮牛。

 现下他家里也就他一个壮丁,一个人、两头牛。要想把分配下来一百六十亩地都耕作完毕。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一件事。到了今天,张大牛方才知道,田地太多了也是一种痛苦——幸福的痛苦。

 “要是有钱就好了!”张大牛叹了口气。东海地只分田、分牛,而房屋、农具都要自己掏钱购买。他倾尽钱囊,也不过只能兑换两贯东海钱,只够备置些锅碗瓢盆地家当。最后,按着村中老人的指点,以半数田地作抵押。他从东海钱庄里借了一百贯钱出来。他那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管事说东海没人会把他的那点钱放在眼里——手上有几顷地,谁会贪那几贯小钱。

 不过百贯钱也不经用,买了间带院子的大屋——各村寨的住宅都是建村时一齐建起,一个村子划定好的两百户,每入住一家都能买到一套合用房屋——就费去了三十贯,再加上雇了二十个奴工,用了五天。在分到的荒地上烧荒、挖沟、起垄,又费去二十贯,剩下的那五十贯,买了些农具、种子和一点日常用品,就只剩下三十贯了。

 这钱花地犹如水一般。要是两个月前,他还在老家地时候,对人说他一天能花上五六十贯,肯定会博得满堂大笑,说他连吹牛都不会吹,尽扯蛋呐!可是现在呢,刚到手的一百贯,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三分之一,这用钱的速度。当年他做梦都没敢想过。

 不过。就算钱花得再快,张大牛也不是很担心。村中的一些老移民也都是这么过来的。虽然几年来,没一人把本钱还清,但利钱却人人付得起。年利率只有一分的借贷,在老家时,他从没听说过。乡里普通地借贷,都是三分起跳。今年借了十贯,到手后,就变成欠十三贯,等过了年,就又加上三贯。而且,这还是轻的。据说当年官中的青苗贷,半年的利钱能涨到四五分,换算成年利,那就是翻番的倍利。而倍称之利,张大牛也不是没见识过,一年欠账翻一倍,因此倾家产地中等户,他见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些高利贷与他张大牛无缘,像他这般的佃户,就算想借钱,也没人会借。虽然官府一直都在严高利贷,止利钱超过四分,但实际上,连那些官人们都没一个会遵守,拿着公使钱放高利贷,都是知县、知府们的生财之道。张大牛还记得他庄上本有一家甲头,就因为不小心借了十贯公使钱,被得家破人亡——虽然约定还款的期限还要过上半年多,但新官上任,旧官的帐一概不认,新县令使唤着衙役们把所有借了公使钱的债户拘入牢中,一一拷问帐,到最后,也一个个只能卖儿典,把帐还上。

 不过这东海的大当家,据说与那些官儿们截然不同,那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更不会提前帐。张大牛也不用担心,被着家破人亡。

 两头耕牛上了岸在附近啃着青草,附近的田地,都已是郁郁葱葱的碧绿。张大牛仰头盘算着,他已经借了村里地半亩公田撒种育秧,这几先把田地翻好,再过几,等秧苗出土,便可上田秧。他已经买了秧马注1,用来秧再方便不过。不过虽然时节有些不对,但按村里人地说法,这岛上气候好,就算播种迟上半月,也就收成少点,却不碍事。听了村学里先生的意见,这三顷多地,他打算一半种稻,一半则种上能肥田地苜蓿。等明年在换着来种。

 先辛苦几年,等贷款还清,有了闲钱,就可以多买几头牛,再在农忙时雇佣奴工来帮忙耕作。到时候也可以清闲些了!张大牛憧憬着未来,不过他再憧憬,却也没想着要买奴工来耕作,东海的奴工,一人卖到百贯,像他这样的百姓,根本就买不起,只能雇佣着来帮忙,只有那些有种植园的头领们,才有本钱蓄养奴工。

 几口把午饭吃完,他挪了挪身子,把一边的草帽整个盖在脸上,舒舒服服的躺下来休息。这地方气候入夏早,今天天气又特别的热,坐下来后,都困着想睡觉。不过,张大牛他心中有数,该睡多久,到时自然会醒。等到午后头略低,气温稍降,他到时,就会自然而然的醒过来,继续耕田。

 一百六十亩地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耕完!他叹着气,发着幸福的感慨,逐渐进入了梦乡。只是他刚刚入睡,突然感觉着地面一阵震动,张大牛猛然惊醒,远远的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尘头大气,不知有多少人的队列,正沿着他睡觉的道路,狂奔了过来。

 张大牛张大了嘴,吃惊道:“那是谁啊!?”

 注1:秧马,宋代江南一带的秧农具。木制,形制类似于小船,人坐其上,从舱中取秧苗**田中,同时以双脚使秧马在泥水中前后挪动。北宋时得苏轼等士大夫推广,南宋时在全国普及。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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