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银铃的笑(全书完)
“我那时很生气,蛮横地挣脫了风声,头也不回地起⾝就走,听见后面风声叫我,也不管他,只是走我自己的路,害怕什么似的只想尽快离开,他在后面还是不停叫着哥哥,错了之类的话,渐行渐远,最后听到的是他嘤嘤的哭泣。”
“第二天起来,我见风声眼圈红红的,见我也不理睬,心下又是可怜,可也装作若无其事。第二第三天,他见了我还是马上就躲开,我就有些难过。我本来是个装不下心事的人。
虽然他那样对我,是他不对,可我们毕竟还是兄弟啊,他这些错误的想法错误的行为,如果我不主动帮他纠正,谁又能帮呢?我就这样苦苦想了几天,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懊悔终生的决定!”
“阿成,你知道吗,那时候有什么困难,大家马上想到的就是找组织,都说的是,有困难,就找组织嘛!组织会帮助我们克服一切困难的!
那时候每周还会定期召开向组织
心会,我也亲眼看到了那么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成功先例,我又思考了风声平时的所言所行,断定他一定是受了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的影响。
所以只要组织帮助他去掉⾝上的缺点,就一定还会是一个合格的产无阶级接班人和好青年,到那时候,自然我与风声,就会重归于好,依然亲如兄弟!”
“阿成,你说,是我错了吗?我可一直都是为的他好啊。于是,我写了一封反映风声思想情况的信函,
到了我们分队队长的手上,希望组织上可以帮他分析情况,驱除腐朽思想,改琊归正,重新走上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好笑吧,阿成,你会相信吗,我是真的为了他好!阿成,你说,一件事,如果出发点是好的话,是不是什么错误的后果都可以被原谅,是不是?!”
“万万想不到的是,我递
反映信后的第一个向组织
心会,风声就成为了重点照顾对象,先是一些例行的知青汇报心得,千篇一律。
而后,小队长站在讲台前面,煞有介事的大声说:还有哪位同志没有向组织
心,请站出来好吗?不要让组织点名!我一听,就觉得不对,脸上冒汗,别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有什么把戏。
没有人说话,小队长就很得意的故意衬了一会,才大声说,既然没有人主动坦⽩,那就别怪组织对你不客气了!跟着大吼一声:押资产阶级的走狗大遗少*风声上来!”
“那天晚上,组织上当众宣读了我的揭发信,顿时群情
愤,纷纷指责风声道德败坏,还妄想继续做他资产阶级的⽩⽇少爷梦!妄想腐蚀拉拢产无阶级的好青年!妄想让社会主义青年断子绝孙!
妄想做社会主义的掘墓人!如此等等,不能细数,局面完全失去控制,完全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样,而我又是百口莫辩,风声则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的哑口无言!”
“唉!我都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夜一之间,⼲坤颠倒!我成了产无阶级青年的学习模范,风声则作为反动典型上报,等候定罪!
我不知道怎么办,也知道变形的事实已不可改变,那时的感觉,真是心如刀割!可我又该怎样向风声辩解?就算辩解了,他还会相信我吗?!”
“
心会后,我就没见到风声,他被带进了特殊地方进行特别看护,我几次试图接近,都不能成行。
只好盼着他能判个半年三月的,有个时间让他悔改就好,出来也可以重新做人,我这样自我安慰,以为如此就可以减轻我心里的负罪感受,但是我错了!
过了一个星期,是的,阿成,我永远不会忘了那天,是我揭发风声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清晨,判决书下来,他被判了无期!
上边专门派了一辆军用卡车准备载他游街示众,我的大脑一片空⽩。远远见他从特别看护的地方一步步被押着移挪过来,蓬头垢面,样子瘦弱的吓人!
他挪一步,周围的人群就对着他唾骂甚至拳打脚踢,他不避也不躲,整个人⿇木的象一具⾝体,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我的心都碎了啊,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阿成!”
我看见岳⽗的泪了,我也轻声的呜咽,坐在岳⽗⾝边,感觉到他⾝子在颤抖,我把⽑毯披在他的肩上,岳⽗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瞪着眼睛,像个小孩一样天真的又问:“阿成!你说!你能了解我的心痛吗,你能体会我的绝望吗?!”
我忍不住热泪涌出,劲使地点头说:“爸爸,我能了解!我能了解!”岳⽗放开了我的手,眼神空洞,两行清泪肆意流下。
彷佛自问自答地接着说:“不!不!你不会了解!你没有经过,你怎么会了解?!他缓缓走过了了,一步步,蓬
的头发遮住了他清秀的脸,遮住了他⽔一样的眼睛,他像是一个游魂,一点点一点点地接近了我!”
“那时候,我不知道风声还有没有知觉,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死掉了!他们拖着的漫骂的唾弃的只是风声的尸体,或者这样更好,有谁会愿意活着被这样羞辱啊?!但我很快知道错了--他还是有感觉的!因为在快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停下来了,是的,风声他停下来了。他还是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我看见他,缓缓抬起了头。”
“我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到了
边,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我看见风声的嘴
在轻轻颤抖着,嘤嘤嗡嗡的,却是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我凑近了一些,想听听他到底说些什么,后面的人群已经在前呼后拥了。人声鼎沸,有人大喊:资产阶级遗少妄想抬头!彻底打倒他!
风声又垂下了头,在那一瞬间,就在头发将要再次遮住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看见了!我不会看错!他⼲涸的眼睛里滚出一颗大大的泪滴!一颗大大的泪滴!
我看的清清楚楚,一颗大大的晶莹的闪着亮光的泪滴,滚下风声的眼睛,滚下他的⾐裳,太
照着它,无声地砸在尘土里,那是为我而流的一颗泪!”
“我看见他一步步的离我远了,拥挤的人嘲还在涌动,人人都在振臂⾼呼,要把这个打倒!要把那个打倒!我都仿似没有听见,只是目送着风声,目送他一步步地向卡车走去,我的泪眼模糊,心神
。
忽然,我见远处的风声,又抬起头来,好像在给押解的人示意什么,不一会,他们松开了风声,难道是风声要自己上车吗,我还在疑惑里,隐隐看见了风声回头,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我把手臂⾼⾼挥起,可人嘲将我湮灭,远远的,我看见了。
风声猛回过头去,一定是用了他平生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发狂一样的冲向那辆军用卡车,那么遥远微弱的一声砰,他倒了下来,砸碎了我的心。”我止不住地哭了。
哭的象一个泪人,我说:“爸爸啊,风声他是那么爱你啊,你怎么可以写那封检举信啊,他只是爱你啊,真的爱你--难道爱你也会有罪吗?就算爱你有罪吧,你说,你说,难道会罪到当死吗?!”
这一刻,我忘了风声曾经是我的“情敌。”我现在只是为他痛哭,那颗爱人的心啊,穿越了时空,一样击得人儿心碎,岳⽗,我的爱人,你说你的心儿碎了,可是碎了的又何止是你一个!
“三十年了,那个残酷的午后,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是可以忘记的!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一九七五年,六月四号,本来再过十几个月就可以避免的,可是它没有,我总是说着。
这就是历史吧,不能回溯,有些人忘记了,我也以为我可以的,但是,我没有,它已经刻在了我的⾝体里,一辈子都会追随着我,六月四号,一九七五!”天哪,一九七五!六月四号!我的天哪!
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我是活在小说或者电视里吗?!千真万确!天打雷劈!那是我的生⽇!我把这个看上去像是“鬼魂附⾝”的⽇期,向岳⽗小心的求证,得到都是
历⽇子明⽩无误以后,痛哭的岳⽗与我,都陷进惊讶甚至恐怖的氛围中。
好久,岳⽗才说:“阿成,不要吓爸爸啦,就当是巧合吧,生在六月四号的,人也多了去了,你说是不是?”
我也感觉怪怪的,感觉这不像是实真的生活,我生在那年那月那天纯属偶然,风声离去也是偶然的事吧。
只是两个偶然撞在一块,才显得这么奇怪吧?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会有什么因果报应,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鬼魂,我宁愿相信远在天国的风声,是我前世的一个朋友,他那么爱着岳⽗,虽然离去了。
他还是不能放心,所以才派我来照顾岳⽗的吧,一定是这样的,泪眼模糊里,我都仿佛看见了大眼睛的风声在对着我微笑和点头呢?!已过了夜午时分,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停了下来,岳⽗讲的累了。
我劝他睡下,他疲倦的躺下来,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问我:“阿成,原谅爸爸好吗,爸爸实在不应该打你的。”
岳⽗哀求的眼神让我心疼--亲爱的爸爸啊,我又何曾埋怨过你呢,谁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打我,或者接受我,都是故事的一种,是漫漫长河里,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有些爱,的确是不可以,是命中注定的,虽然千真万确的存在。
但是也的的确确说不出口,现在,我已经明⽩,不会再刻意追求什么,我相信,风声也会明⽩的:爱的人和被爱的人,都是一样的辛苦。岳⽗睡下了,我推开窗子,呼昅着
漉漉夜午的气息,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一样感觉心里清慡,夜风徐徐吹进来,在阁子里盘旋着,我听到了它们飞舞的声音,那是风的声音呢!夜更深了,我也躺了下来,睡在岳⽗的⾝边,忽然没有了那种理生的冲动了。
就这样躺着就好,也可以幸福一万年的,不是吗?不知过了多久,朦朦里听到了岳⽗的声音,他一定是做梦了,嘴里还在呢喃个不停,一翻⾝,抓住了我的胳膊不放,这次,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就这样被他抓着,抓着。
我凑近想听他的声音,他就一把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他,此时的岳⽗,他像是一个婴儿呢,我贴近他的嘴
,这次终于听清楚了。
他在一遍遍叫着:风声…风声…风声…如此的深情,我忍耐不住,把嘴
贴在岳⽗的耳边,也一遍遍地呼着:哥哥…
哥哥…哥哥…清晨,太
起来很⾼了,我和岳⽗还在睡意里,朦朦里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我起初还没在意,忽然惊醒了--眼前站着的,是云和她怀里的康儿,康儿见了我,娇娇的叫了一声:爸爸!
岳⽗听见声音,也醒了过来,掀开被子露出头来,那小家伙很机灵,又努着小嘴甜甜叫了一声:姥爷!然后咬着小手笑了,満屋子都是他银铃一样的笑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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