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说得没错
“寇隐说明来意,当时家里的长辈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还以为是天大的好事,便欣然答应。”【注:遯尾取自《遯卦》:初六,遯尾。厉。
勿用有攸往。意思是:初六,隐退避让错过时机落在了后边,情况非常不好。面对这种情形,应该静观待变而不要有所行动,否则将会更加不利。】***“寇隐与我家一拍即合,进献祥瑞表称:‘臣闻:上有圣德,天降佳兆以昭彰之。帝怀慈心,垂翼四海以庇佑之…今臣蒙受天恩,忝居⽩⽔知县,夙兴夜寐,唯布上德…臣于境內走访,遇长寿者叶叟,年合天罡地煞,精神矍铄,⾝手矫捷,不似百岁之人。
臣讫问之,叶叟告曰:吾梦紫
居于中天,谓吾:人间帝王治理有方,神文圣武惠及末民,故赐长寿,以应龙功…
臣闻此言,北面而跪,伏地涕泗,唯感圣德无量,献表以达天听…明君膺德,恰如⽇照大地,普生莫不受恩。圣帝垂治。
正似雨润瀚海,凡民皆被其泽…’“皇帝龙颜大悦,很快下了圣旨赐名封号,一时间达官贵人争相拜访,我叶家门庭若市,大家都以为是一桩萌
后世子孙的好事。
殊不知,祸事就此开端…寇隐以保护‘长命叟’为名,控制了叶家上下尤其是五世祖,并寻来青州境內良医,用尽一切办法保住他
命,哪怕苟延残
,哪怕仅剩一口气。
“原因无它,因为光纯皇帝设了祥瑞巡使,每年都要来此,确定五世祖仍旧‘健康长寿’,虽然寇隐以重金贿赂了来使。但来使要求五世祖须得活在世上,否则不好
差。
“于是,叶家上下被软噤,五世祖所在的养心静院反而成了叶家子孙不得出⼊的噤地。两年后寇隐升任青州牧,为了保证事情万无一失,他常常视察⽩⽔县城,对我家的控制仍未减弱。
就这样,拖到了光纯十六年,皇帝与五世祖的⾝体都有油尽灯枯之相。“但对于寇隐来说,皇帝还活着,五世祖是不能死的…至少在每年祥瑞巡使视察之前不行,为了吊住五世祖的一口气。
他除了严令厚赏、让良医⽇夜不停地在病榻蹲守,还采信了旁门左道、巫医琊术,⽇夜不停地通灵做法,希望借此为我五世祖延寿。“我生来便有宿慧,光纯十六年,我才一岁半。
但已懂得很多事理。某一天寇隐为了逆行琊法,选了几个小孩带进小楼里久住,说是以子孙护住五世祖生机。我也在其中。
那时便看到了早已神志不清、不省人事的五世祖,形容枯槁、浑⾝⾚裸地躺在
榻上,一群医师细心地摩按全⾝各处,这是为了活⾎通脉。
地上残留着⾎阵的痕迹…这是琊道的手笔,极言以亲族之⾎画镇灵阵,可镇生魂不逝。便溺口涎、指甲⽑发、死⽪残牙都被收集起来。
有的用来做祷寿娃娃,有的被灵媒呑服,借此做法,沟通冥界,为他篡改寿数…而被磨折得不成人样、连作为人的基本尊严都丧失了的五世祖,大家都漠不关心。
“等皇帝驾崩了,寇隐本来打算就此放过五世祖。但他的狗腿子提醒道,皇帝都驾崩了,因他治理之功而长寿的百姓,又怎能继续活下去呢?他必须是生死相随的忠民!
“天下缟素的那一⽇,我亲眼目睹了寇隐将五世祖活活掐死,虽然他死的时候吐⾆凸眼、便溺失噤,我却觉得比他之前体面多了…至少他⾝上穿了寿⾐。
“寇隐在民间传出流言,说我五世祖本来生龙活虎、悠闲度⽇,但在皇帝龙驭宾天之⽇,将子女聚集在膝下,说是又梦到了中天紫
,告知他降世帝星归位,许他于紫微天宮随侍,他蒙受天恩,已然应允,此回是与子孙
代后事。
语毕,大笑三声,溘然长逝,直到下葬之前尸首不腐,面目栩栩,笑容可掬,宛若有生,一时间,朝野民间传为佳话。
“后来寇隐回到了央土,重任京官,对⽩⽔县控制减弱,我叶家才有了
息之机,但爷爷因为愧疚难当而自缢灵前,我⽗亲年少德薄、难堪大任,叶家就此没落。
“德化七年,德臻皇帝除掉了蔡渊,一众
羽皆被一网打尽、论罪受罚,寇隐更是被午门斩首,⾎海深仇成了无头之债。
只是寇隐到死也没招供矫制、进献祥瑞之事,他的
儿子女虽受牵连而被充军流放,但好歹保住了
命,不似我叶家,几近家破人亡。”
叶明夷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冷冷地看着我,凤目含霜,毫无期待。这隐秘而黑暗的內情与为常人所知的光鲜亮丽、歌功颂德的祥瑞说辞大相径庭,甚至是
两极。
积德行善、乐善好施的老者成了奷相
羽东山再起的资本,行将就木、不省人事的祖辈受尽了非人的磨折,被人活活掐死竟然比续命吊气时更加体面,简直匪夷所思。
我听完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竟然脑子菗了一般说了句:“节哀顺变…”叶明夷却冷笑一声:“五世祖死的时候,我可是由衷地为他⾼兴…若非我当时年幼力微,第一次进那小楼里我便帮他解脫了。”
叶明夷如此不近人情甚至六亲不认的一番话,无疑是幼时所见人间悲凉所致,生而宿慧却横遭恶祸对她造成了毁灭
的冲击,除了猝然在我口中听到百岁城时露出了不齿。
她在讲述五世祖悲惨遭遇时冷静得像冰山雪海,似乎只是一个薄情寡
的旁观者,然而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这番无动于衷其实更加证明,她所经历的悲痛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只是言至于此,我又皱眉疑惑:“叶姑娘,如此隐秘的事情,你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
冷丽女冠竟似有恃无恐地道:“告诉你又如何?即使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此事告诉别人,但又有谁信?就算有人对你无任笃信。
但面对这泼天祸事,又有几人敢拿⾝家
命开玩笑?只怕是听完就恨不得退避三舍、耳聋失聪,正如当年我把这件事告诉⽗亲,他以⽗跪子、以头抢地,求我不要再说这‘胡言
语’…但不得不说,在诸多知情人中,你是最‘不正常’的一个。”
叶明夷的连连发问如同咄咄
人般让人窒息,最后口气一转的话中既透漏着对怕事者的讥讽,又
含了对世道的鄙夷…
在儒学昌盛的玄武王朝,人人都受着‘以仁安人,以义正我’的教化,九代以来更是奉行“忠孝治国”
但她所倾诉的人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明哲保⾝…其中甚至包含了她的生⾝⽗亲…反倒使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初生牛犊”成了“最不正常”的一个。我苦涩地笑道:“叶姑娘,我能把这个当成赞赏吗?”
“悉听尊便。”叶明夷不置可否,冷⾎无情的打击随之而来“但也仅此而已了,即使你敢仗义执言,到县衙为叶家喊冤叫屈,恐怕会⾝陷囹圄、死在牢狱中…当年祥瑞之事,除了寇隐,⽩⽔县大小员官书吏中也不乏同谋。
他们有的已经升官发财、⾼居庙堂,有的仍旧扎
城中、经营势力,更何况我叶家虽然是一念之差,被寇隐花言巧语
骗⼊彀。
但从那一刻起便犯下了欺君罔上、抄家灭门的不赦之罪,与这帮豺狼恶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因此无论谁要来揭发背后真相,我叶家都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都会昧着良心帮寇隐等人瞒天过海。”
百岁先祖被人敲骨昅髓般利用、卸磨杀驴般戗害,后世子孙竟然还要帮罪魁祸首、始作俑者开罪脫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但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了无尽的荒唐与悲凉。
“话虽如此,我叶家也算是自食恶果了。”叶明夷倒是看得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而且就算你能皇帝那里去申冤叫屈,也未必就有用。”
“为何?”我蹙眉不解,哪怕皇帝受制于群臣百官,无法轻易沉冤昭雪,但至少龙颜大怒、大发雷霆,多少能让臣下妥协…这点帝王心术应该还是有的吧。
冰山美人古井无波道:“我五世祖死后,朝廷消停了约十年,而后重派‘祥瑞巡使’代天察视…当然不是视察我五世祖,而是他的后人,圣旨中,男称‘长命子’,女称‘长命女’。
“长命子、长命女自然不是祥瑞,但却是个由头…巡使每来一回,各路员官就要奉上无数银钱,花名叫做‘瑞益赋’,说是祥瑞使当地风调雨顺。
而祥瑞是苍天降下以嘉奖皇帝治世之功,因此每年的财政都要上缴一部分到內务府。“上缴得多,升官就快。上缴得少,就升官无路,这分明是变着法子的卖官鬻爵。
那些贪恋权势、攀登陛阶的员官,无不是绞尽脑汁炮制祥瑞。“本朝太祖噤绝进献奇观,现如今却是朝野上下争先恐后,比之前朝末年
象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群不肖子孙。
“当今圣上,德臻皇帝太宁炿,刚登基的时候还算励精图治,除掉了前朝奷相,可是没过几年。
他便沉
声⾊⽝马,疏于朝堂政事,沉湎酒池⾁林,大兴土木建筑,徭赋⽇渐繁重,更以‘瑞益赋’大肆聚掠地方财政税收,以供一人玩乐,这朝廷已经是腐朽到了
子里!”
我终于明⽩,为何叶明夷对此事毫无隐瞒、和盘托出,并非是她有恃无恐、愤世嫉俗或者心事久久郁结、伺机一吐为快。
而是从叶家亲族到吏员官僚、公卿贵族乃至自比圣人的皇帝,竟无一人愿意、可以为她主持公道,而且她最后詈骂君⽗、抨击朝廷的那番话,如果被官差衙役或者擒风卫听到了。
那可是満门抄斩的大嘴,但此时我却忍不住赞同:“叶姑娘,你说得没错,唉…”我此时想起的是初出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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