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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姑娘,温顺、善良、而且机灵。在我记忆中,她俏皮的时候,还能透出些美丽的光彩。

 小学时,她和我同桌,功课一般,然而每次文艺表演都有她,绿衣绿打扮着,脸上搽了两坨红,戴了军帽,跳着很快活的拍手舞,大眼睛在长长的帽檐下闪着光,教舞蹈的老师常常夸她的灵活。

 我们那时常玩一种单脚跳着捉人的游戏,在人堆里追到谁了,就在她背上拍一下,然后就换了被拍到的那个人来捉。几乎每次游戏晚都在场,但她极少被捉到。有一次,我挨近了她,就在我的手快拍到她时,她的身极快地一闪,就像泥鳅那样滑溜地躲开了,还能回过头来狡黠地冲我一笑。小伙伴们现在都长大了,但提起当年她的机灵,都是记忆犹新。

 她小学毕业就辍了学,因为家里穷。她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篾匠,织得一手好活。她有极多的姊妹,三姐患着小儿麻痹症,终年蹲在厨房的炉灶边、门背后,走拢去,能闻到臭味。

 篾匠脾气极坏,和他的手艺一样闻名。他常常打骂晚和她的三姐,晚是较为活泼的一个,而她的三姐,病得令人失去了耐心,篾匠很早就把她嫁给了一个中年丧的农民。人们纷纷传说她的出嫁非但没有赔本,还让娘家大大地捞了一把。

 失去晚的消息很多年,大学快毕业的一个中秋节,月圆的晚上,家里来了客人,喝酒聊天时,有人突然说到了她:

 “可惜了晚,光鲜鲜的一个姑娘,嫁了那样的人家,那样的男人!”

 “也是傻,小孩都几岁了,肚里还有一个,去喝农药!”

 说者大嚼着花生米,笑着,皱着眉,出事不关己的庆幸与淡漠,仿佛说的只是一个阴冷而又下着雨的另人不愉快的天气。

 我在一旁早已呆住,口只问我最关心的:

 “晚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在土里——早已变成土了!”回答问题的人懒洋洋地、讶异地、用了一种显然是责备的口气对我说,仿佛在怪责着我见识的不广。

 姐姐告诉了我晚的故事。

 晚小学毕业后,早早下地做起了农活。每次遇到同龄的孩子上学,她都要痴痴地望上半天,而每次从学校附近过,晚都会恋恋不舍,对那一排教室投上绝望的一瞥。

 晚16岁那年,篾匠给她订了一门亲,对方比她大十岁,约好中秋节见面。篾匠对晚说去走亲戚,破例给她买了新衣服来打扮,欢迎喜喜地去了。那天晚上篾匠回来了,晚却没有回,而且一住就是半个月。她回家的时候,身后跟了个醉醺醺的汉子,直管晚叫老婆。

 “半个月不见,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黑了,头发又脏又稀,很吓人。”说到皮包骨头四个字,姐姐放下碗,吃不下饭了。

 晚经过一番烈的哭闹,甚至出走来反抗这门婚事。篾匠大骂她的不孝,正打算要退婚,晚却突然回来了,自动答应结婚。篾匠嫁女之后,很快就杆帮他的光儿子对了亲,媳妇我见过,又又丑。篾匠逢人就夸她:

 “能下地拉犁,顶头牛。”

 晚结婚了,那个中秋节成了她永远的痛——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像晚一样瘦而且弱。从此常有人在深夜听到晚的哭喊与尖叫,以及她醉酒的老公对她的打骂。她的婆婆叹着气劝慰着儿子:

 “不是还可以生一胎吗?”

 不久,晚回来过一次,十几岁的少女,看不出丝毫的青春痕迹。她瘦、黑、而且老,人像没有了,变成薄薄的一片,空空的,在风里飘。她的眼睛,也是空空的。那次她嫂子生了个胖小子,晚回来喝酒,丈夫没有陪着。

 两年后,晚又怀孕了,然而,在一次挑水时,她跌了一跤,产了。

 “可惜呀,7个月了,是个小子!”她婆婆逢人就叹气。

 晚病了,下不了,走乡串巷的郎中给她开了药方,她婆婆嫌中药贵,把方子烧了。晚的丈夫从早到晚骂她没用。晚躺在上,泪满面,结结巴巴跟他解释着,道着歉,男人却不耐烦听,只是跺着脚喊:

 “你还我儿子!”

 晚第三次大肚子的时候,篾匠含饴弄孙之余,对女儿的遭际动了恻隐之心,把她接回来小住。有一天,篾匠出门了,他那五大三的儿媳借故骂了晚,说她是只吃不做的丧门星,晚只好又回到了婆家。

 晚的丈夫在外打工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偏偏手气不好,总是输。晚回家的那天晚上,正好遇上婆婆和丈夫吵架,丈夫挨了骂,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回房就揪着晚的头发一顿打,气势汹汹地喊:

 “你肚里的东西,老子不要了,自己都吃不,拿什么去养活他!”

 打完了,又跑出去赌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回来叫门不开,动了肝火,一拳砸烂了窗户,爬进去一看,晚倒在上,披散着头发,大睁着两眼,脸皮青紫,头有瓶剧毒农药,已一滴不剩,分明是绝意不再活过来。

 雨地里,那座新坟,总像有人在哭诉,一个悲惨的故事。

 然而,在这月圆的晚上,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有几人会为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怀念、而不平?

 在我的笔落下的这一刻,我脑海里闪过的,依然是她那滑溜的身影和狡黠的一笑——那是一个曾经美好快乐的生命。

 2002。10。21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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