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浮云暗淡的旧絮一样的颜色让秋的心里有一些悲凉，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她的脸，直觉得有些冷，可细细感受时却什么也没有。她的脑际里是一片空白，象雪后的旷野。

　秋把车子骑得很慢，但还是很快就到家了，本来二里地的路程并不算远。她没有心思留意路边的雪还有多少，似乎今天很暧和，应该是又开化了。今年的春天来得迟一些，但毕竟到三月了，冬天正悄悄地离去。

　她迟疑着，张望了一会儿，似乎眼前不是自己的家。她看见丈夫在屋里晃动的身影，心里有些酸楚，此时他就是她的安慰，没有他秋真不知该怎么好。这时她看见一群孩子从那边走过来，她就象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推车进了院里。

　风已把正月里的那点喜庆扯没了，只留下那几幅残破的还有一些红的对联在墙上忽打着。天空里有时铺过来一层铅的云，然后是雪花飘飘洒洒地下来。过去的这个冬天总是这样而且雪大，真正的是一个冬天。从寒风中醒转过来的人们总要说这个冬天好冷啊，就象心也给冻透了似的，想起来还打哆嗦。

　六间红砖白瓦的一溜房子给人的感觉是敞亮有气派，还有那么一点大家主的味道。东边的三间是她的公公和婆婆还有小叔子住的，西边的三间是她和她的丈夫的。她和丈夫老六侍奉着年过八旬的婆婆，一个善良慈祥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太太。

　秋同往常一样进屋时先问候了一声。颤声说秋儿坐这儿，这儿热乎。秋说：“这么暖的天，不坐热炕头。”她说着就到后屋去。早晨她走时告诉老六收拾好屋子，她不知道他收拾好了没有。其实她是不必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六一向听话，凡事都顺从她，只要是她的吩咐，他都要会不打折扣地去做。这时的秋也不过是随便看看，她没有心思去派老六的不是，况且老六做得很好。她在屋里站了一会，觉得有些累，又听见老六喊她，就出来。她不敢看老六的眼睛，心里麻地理不出头绪。她依旧象往常一样尽力和老六说话，可语气却干巴巴地象没有一点力气，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在邻村的小学里做小学教师。她已稔了学校里的一砖一瓦，稔了每一个孩子的脸。她闭起眼睛就能想出长长的教室走廊，永远散发着书卷气的教室。秋十八岁就到本村的小学里做代课教师，结婚后嫁给外乡的老六，那年她二十三岁。从婆家到她村里的小学要走十几里路，她不能转到婆家村里的那个学校，因为她是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在乡与乡之间是不能调动的。后来她转到现在的小学，虽然和婆家不是一个乡的，但两村这间只有二里路，来往当然就方便了。算起来，她已教了八年学。

　早晨她去得很早。路上不断有学生和她打招呼，叫她刘老师，她不断地点头，不断地答应。远远地看见学校大门口站着的老李教师，她就下了车子。老李老师走过来，让她到小赵家里。她问有事吗？老李教师说有点儿，于是，她跟他走。

　小赵老师看见他们就了出来，还有几个女教师也相跟着出来。小赵的脸色绯红和秋的目光相撞时，忽然咧咧嘴，似笑非笑地让她心生疑惑。

　几个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老李老师言又止，倒是小赵老师痛快地对秋说：“秋，咱们给刷了，今个儿就下岗。”秋直直地看小赵，看她的表情是真的，就说：“刷就刷呗，不让干就回家。”她的脸上挤出点笑容，目光垂下来，看着地面上的一烟蒂。其他的人都来劝慰，劝慰的结果是：这破活不干就不干了，一月打工还三百多呢，可当代课教师一年才一千二！几个女人都愤愤不平。

　秋懂得她们的心思是为她惋惜，从心底同情她，不愿看到她的身影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但都是无可奈何，谁说也没有用。合乡并村，简人员，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有章法可循，行得光明正大。老李和几个女老师走了，走时老李说校长开会去了，叫他来转告，事情也许会有转机。他们走后，秋也走了，她没有多待一会的心思。她直想回家，最好一个在家里，不要有人打扰。

　老六在炕上倚着墙看了半天秋，忽然问：“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秋慌乱地答道：“我身子不舒服，脑袋疼！”老门“啊”了一声，点点头，看她的脸色真的不那么好，就过来摸摸她的头说：“啧，真的有点热。吃片药！”秋看了看老六，她也真的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痛，木的象了破棉絮，喉咙发紧，就接过老六递过的药和水了下去。

　下午似乎比头午冷了些，风打过来，冷得让人缩起了脖颈。春天的冷有些特别，不似寒冬腊月，明明是雪在融化，风也不凛冽，却感到寒意透到骨子里。天上的暗淡的云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只有湛蓝的天空象人的心绪，杳杳渺渺望不见底。地上融化了的雪水开始冻结，滑溜溜的叫人心生怯意，步子总是那么小，象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老六中午出车了。他每天都开着自己的四轮车去河沿拉沙子，天气转暧后再拉到七十里外的“七家子”镇卖掉。老六很勤劳很朴实，人又很善良，不会巧于言语，唯一叫秋不满意的是他的长相：他长得不很英俊有着一张平常的农民的脸，不很黑但很糙。

　秋一个人在炕上睡着了。哄着她的重孙子到东屋去了。这屋子里很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嘀——哒，嘀——哒”地走，不停歇，针脚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睡得不很实，但的确睡着了，老六回来时她好象知道，不过她没有起来。她愈睡愈觉得乏累，恍惚这间觉得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就要黑了。她想应该起来为老六做饭，但老六已把做好的饭端到了她的面前。老六叫她，她睁开眼，说自己不饿，就不吃。老六很着急，眼巴巴看她的的样子叫秋眼眶润，就胡乱地扒了几口，又倒下了。但这回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就想着心事。她隔着窗玻璃看见一颗星星亮得出奇就死盯着，窗棂是一个锦框，将这星星围定，就成了一幅画。她真的希望老李老师的话是对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明天校长会带给她消息，她还可以上班，虽然工资少而又少。其实她早已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年前她就听说要裁减教师，当然是她们这些乡办代课的，原因是多，都堂而皇之，都天经地义，都无可厚非。但为什么不在开学之前就先告诉他们呢？她忽然心生忿怨，想那些老爷们真是拿她们当猴耍。不干就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秋不知怎么又睡着了，朦朦胧胧地又回到了学校，她还在教学，还在和孩子们做游戏，学生还喊她老师。这样的梦她做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做到天亮。天亮了，太阳喜洋洋地爬在东边的天上。

　秋先起来看了看表，才五点，但已躺得累了，就起来做饭。她自己一个人忙，觉得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只是脑袋还有些，木木地象没有睡好。吃完早饭后开始收拾，一切都收拾利落了，她又坐到镜子前细细地梳妆。秋长得并不很出众，只是眼睛很温存，谁见了谁都会被感动，以为她是柔弱腼腆不好张扬外的女子。好的脸上有一些雀斑，这是令她不满意的地方。她把眉毛描得恰到好处，嘴薄薄地敷了口红，在脸上狠狠地拍了一层遮盖霜，但雀斑却依然透出点点的黑色。她觉得这样可以了，就起身打量了一下：她今天穿了一件簇新淡灰色的的子，很笔，和一件浅绿色的衣相衬着，看上去添了几分妩媚、几分素雅。

　秋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看远处，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风，没有云，只有阳光暧融融地泻下来，烘着她的手，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心情好象也融进这三月的春光中。

　出门向左再向左行一百多米就是大道。向西骑车时，她注意地看了看从两村中间穿过的还没有修好的宽阔的国道，道上已有汽车往来奔驰。这景象她早已稔，从前年这里就开始施工，每一天经过这里时她都有新的发现。什么都在变，变得她眼花缭，无所适从。

　她经过过道的涵时，听见上面的汽车隆隆地驶过，止不住心头一惊，再看壁光滑坚硬毫无生趣，就悲从中来。过堂的风穿过来，吹起了她头发，也仿佛吹进了她的心里。她下来，倚着冰冷的壁站了一会儿，她真的不想再向前走了，也不想回去，在这儿，就在这儿，永远就这么站着；也希望这的两端是死的，那么就是一片黑暗了，在黑暗里她可以想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只要安静没有喧闹没有打扰。 　Ｍ.ＬaｎＭx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