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娃娃
　　　我叫小昼。

　久久问我为什么要叫小昼，我说没有为什么，我只是喜欢这个名字。昼字很像一个人在奋力跨越障碍的模样。久久为我这个解释睁大眼睛。他说，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是个缺乏逻辑的孩子。写一些破碎的文字，画一些凌乱的画面。久久却喜欢看我的文字与画。他常常捧着我的文稿坐在树底下，一手拿了支蓝色圆珠笔一边看一边圈。然后他会跑来找我，嚷嚷：“小昼，我看完啦。你看看，我觉得这里写得不好…”我是极度任的。我从来不喜欢听见任何批评。可久久是不一样的。

　画画的时候久久就坐在我身边。他很安静，似乎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总是画着画着就心烦意起来，然后扔了画笔在阁楼上走来走去。这个时候久久会安静地走开，为我倒一杯茶。

　他喜欢把玫瑰花蕾混在茶叶里泡开来。玫瑰花蕾浸开后那颜色变得很苍白，衬着那深厚的绿又是好看的。他泡出来的茶味道总是不一样的。我问了，他很得意地说：“因为这是久久泡给小昼的茶呀。”

　有时他也会和我讨论那些画家：梵高、拉斐尔、达芬奇，或者毕加索…其实我不太关心这些画家，他们生于何时死于何时，他们的大悲或者大喜…其实关我什么事呢。我在他们的画境里嗅不到一点与我相似的东西。他们的画面要么是凝重的要么是愤怒的。我不喜欢。

　夜晚的时候久久会跑到阁楼上找我，他把木楼梯踩得砰砰响。我认真洗掉手指上的颜料，然后跟他走下楼来。

　我们一直走到村中心。那里有一座戏台。逢节日的时候戏台上唱着戏剧，戏台下也围了满满的人，老人孩子或者年轻的恋人。我和久久喜欢跑到戏台后的溪岸上坐下来，看一场烟火然后各自回家。

　小镇的生活是极度空虚的。我们在无所事事中过了一天又一天。

　每次做了梦我都会兴致地告诉久久。梦境里的冗长的铁轨，金色的云朵，许多的旅人…或者是巨大的玫瑰森林，明澈如镜的湖泊，变得很小很小的我们…久久听了便笑，把眼睛笑成小小的月牙，他提高声调说道：“原来小昼是个生活在梦境里的孩子啊。”他喊我：梦娃娃。

　他说：“梦娃娃，你应该把你的梦境画下来。它们可都是珍宝。”于是我兴致地给他讲一个画梦境的大师，他画的大部分是相爱的恋人，他笔下的人是不太爱笑的，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忧郁，可是他们的姿势都是快乐的。“快乐得飞了起来。”我兴奋地说“久久，你知道是谁吗？”久久说：“不不，你不要告诉我，让我自己猜。”

　可是他一直没猜出来。

　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久久一点也不喜欢绘画。可是这时他都离开了。

　久久说：“梦娃娃，我总不能在小镇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啊。我以后还要养家呢。”我没有说话。他又说：“梦娃娃。你会一直画画的吧？把你那些梦境画下来，等我回来给我看。”我点点头，他对我伸出小指：“拉勾。”拉勾，不许反悔。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男孩久久。后来我都不能想起他的模样了。我的抽屉里存放着许多照片，就是没有久久。

　不知道久久是不是也只是我的其中一个梦。我很困惑。因为印象中他的脸很模糊，似乎可能是我身边任何一个男孩的模样，可细细想起来又觉得谁也不可能是。

　反正最后久久就是没有回来过。而我却恋上了用玫瑰花蕾和茶叶混合泡出来的茶。

　“世事变幻，不觉有年。”世维看着我笑着说。他的眼睛笑成一道月牙儿。

　月牙儿。我微微皱着眉头在想这个熟悉的笑容。是谁呢？

　世维说：“小昼，你把我忘了对吧？我就知道。”

　可是小昼，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呢。世维说。他说你肯定忘记了，小时候你还跟在我股后面，跟着我到处撞。

　那时候的小昼分明就是个野孩子嘛，现在都长这么高了。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把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儿。让人看了也觉得很快乐。

　我说：“世维你就是有一种魔力。”我微微阖上眼睛，懒懒地晒着太阳。世维很认真地看我：“什么魔力呢？”

　让人快乐的魔力呀。我低声说，看见他又眯起眼睛笑了。他抢过我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个小小人儿，一个头发短短的男孩子，头上戴了顶尖细的长礼帽，眼睛眯成月牙的样子。他说，这是能让小昼快乐的魔法师世维。

　呸，真臭美。我对他扮鬼脸。

　后来我梦见我的男孩久久了。他原来住在玫瑰森林深处的红木屋里。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在头上戴了顶黑色的尖顶礼帽。他倚在门框看着我笑，把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喊我：梦娃娃。他说你要把梦境都画下来，它们都是珍宝。

　我醒了过来，从上跳了下来。我要把玫瑰森林里的久久画下来。

　可是我画不出他的脸。因为在梦境里我没有看见。只看见他那细细的眼睛。像世维一样的月牙般的眼睛。

　那是能够让人觉得快乐的，一种魔力。

　我跑去看望。坟上的草又长长了，我在坟上躺了下来，喃喃地说着话。这个时候看见天空都那么蓝呢，薄薄的，很透明很甜美的样子，偶尔飘来几朵云朵，风一吹，便又散了。我舒服得想睡了。我梦见坐在阁楼上，她听着村中心戏台上传来的戏曲，一边跟着低声地哼。她的额头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痕迹，抹也抹不去。

　这个梦很空，却又很冗长，醒过来我就忘记了。我只是想起抽屉里的黑白照片。在我还那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一起生活了。后来她又走了。

　她走了就永远不可能再见了。而久久走后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努力地要想起关于久久的蛛丝马迹，最后只剩下一双月牙般的眼睛。

　我问世维认不认识一个男孩叫久久，他很喜欢看我的文字，喜欢和我讨论那些画家，他还会泡很香的花茶。

　世维困惑地摇摇头。他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我也从没见过你和谁来往。你一直是一个人呀，小昼。

　我不该问世维的。他刚回小镇不久。而久久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想念久久。

　妈妈来带我走了。她还是那么好看，画着细细的眉毛染着淡红的穿着精致的衣衫。她看着阁楼里的一切微微皱着眉头。她说，小昼，好了。你也受够了苦了。

　我想说我很快乐。因为有世维，还有梦境里的久久。可是世维说，小昼你要跟着她走啊。这对你只有好处的。你别傻了。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我没有说话，蹲下身子收拾画具。我把《玫瑰森林里的久久》送给世维。他表情沮丧地说：“为什么没有鼻子嘴巴只有眼睛？”

　我知道他沮丧不是因为这张画不出脸的画。我的傻瓜世维。

　“你要跟着你妈妈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去很远的地方吧。听说很远的，要坐很久的火车。”

　“那你坐过火车吗？”

　“没有呢。不过我在梦里见过很长很长的铁轨，在夕阳里是金色的，很美。”

　“坐火车很辛苦的。去那么远，那你以后会回来吗？”世维皱着眉头。

　“我不知道。”我低着头。

　世维来送我那天我穿着崭新的衣衫。妈妈递给我说：“把它换上。我不希望他看到你一副寒酸的模样。”于是我乖乖把染了各颜料的衣服换下来，换上新的衣衫。

　我捧着画具跟她下了阁楼。我没有更多的东西要带的了。世维站在阁楼下看见我，他眯起眼睛笑着说：“很漂亮。”

　他帮我们提着行李，直直送到火车站。

　他说：“你会回来的吧，小昼？”

　我点点头。他便把眼睛眯成月牙那般笑。

　我的魔法师世维呵，我要回来的。

　跨越一切障碍，还有我的久久。

　我终于看见梦境里的铁轨，它在早晨的光线里出沉灰的颜色，安静地蛰伏着。车厢里挤满了人，各种气味密密织着，像一张庞大的网。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睡着了。我梦见了久久，他跟着那些旅人，在铁轨边走来走去，带着满身的尘灰。他抬头看见我了，对我招手。

　我被女人摇醒了。她蹙着眉头问：“小昼，你叫谁呢？”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新衣。

　这座城市和小镇是那么不一样啊。那么宽广的街道，那么冰冷的楼房。女人沉默地走在我前面，她始终没有回过头。她带着我来到她的家，一所明亮的公寓。男人看见我站起身来。他笑着我的头发说：“小昼，我是你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包括女人。我只记得他有很温暖的手，喜欢给我买许多可爱的娃娃——后来那些娃娃被女人扔进了村头的那条小溪里。

　女人在我十一岁离开的。她走得很决绝，头也不回。着眼泪。她说，小昼，你不要怪她。我们对她只有亏欠。

　我看着男人站在厨房里削苹果。他的背影很高大，窗外的光透了进来，在他身上落了层温柔的光。我喜欢这个男人。他像我的久久与世维一样，有一种很温暖的气息。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喜欢绕过公寓走到一条宽广而熙攘的街道。那条街道上种着许许多多暖橙的路灯，像一棵棵拔好看的树。路灯的尽头是一座游乐场，用铁栏密密围了起来，像一座华丽高贵的宫殿。我只能看到摩天轮的一角，它温柔地攀在半空中，很美丽的样子。我想起小镇的阁楼，它座落在小镇某个角落，显得那样沧桑灰暗。还在的时候阁楼上放着戏曲，那声音袅袅地响着，透出阁楼的每一扇窗口。

　我站在围栏外看着那个大轮子缓缓地转动，似乎还带动着许多欢笑声。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掉落了下来。

　我把手在袋里，沿着那些街灯慢慢地走回家。

　我想我要回到小镇上去的。 　Ｍ.ＬaｎＭx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