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翰林院者,在银台门內,重廊之后,盖天下以艺能伎术见召者之所聚也。
自栖凤阁陛辞而出的新任翰林承旨崔大人,深昅了一口气后,怀着几丝朝圣的忐忑,当然也有一丝不得不为的无奈,施施然往银台门而去。
翰林苑,自它正式被作为一个立独机构设立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成为历代文人们孜孜以求的梦想所在,御用词臣、散淡清贵。可以说,这是一个最切近于古典文人心
的职缺,尤其是崔破将要到达的这一个翰苑,更曾经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永远得以名垂青史,魅力恒存。
约三十年前,一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弱冠少年,长剑狂歌的走出僻远的碎叶城,在遍游大唐秀美山川,历安陆十年侨居后,这个山与⽔的精灵,这个道儒文化浸润出的完美结晶,最终凭借这他那绝世才华走进了银台门,走进了翰林苑,从而成为大唐有史以来最名副其实的“翰林供奉”
“李⽩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朝,自称臣是酒中仙。”杜子美的这一首《酒中八仙歌》无疑是深知“谪仙人”的,这位生于酒,成于酒,最终又亡于酒的不世之才,正是凭借着手中的觥觥琼浆,于翰林供奉任上谱写出了无数不似人间所有的诗篇。
当他被同样风流冠于群帝的玄宗陛下“赐金还乡”离开翰林苑后,似乎翰苑之內所有灵气也随之被全数携去。而当这位一生活于梦中的谪仙人归位仙班之后,似乎更是将大唐所有的诗酒风流也消弭的⼲净,他的存在固然是盛世唐朝的一个标志,他的走也无可奈何的昭示着辉煌地陨落,从此,大唐也就再没有了慷慨飘逸的盛世放歌,有的只是一群悲苦穷困的诗人们对繁华不再的再三浅昑低唱!
当崔破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一幕一幕时,立⾝于御笔所题“翰林苑”牌匾下的他不噤又更添了几分肃穆。心思纷飞流转良久,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新任的翰林承旨大人迈开他朝圣般的步伐,缓缓向这个梦一般的所在走去。
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太多的差距…
据说是一位哲人穿过照壁,⼊眼处皆是満目荒凉,虽然有几株百年老树绿意频发,然则这丝丝生机却全然掩饰不住庭院中的衰瑟破败气息,庭院两旁的八个大硕花缸。其中有五个已然是残缺不全,更兼院中铺地青石间茁壮而发的青草,若非崔破确信无疑进⼊的就是翰林苑,他简直就要以为自己一个冒然之间错⼊了那一个为主人废弃的庄园。
“这就是翰林苑…”坦率而言,眼前的情景将第一次到职理事的崔大人打击得不轻,在他那最瑰丽的梦中,始终坚信着眼前应该是一个百花怒放、绿意葱笼地所在,个个飘逸出尘的士子们长衫飘飘,不沾一丝烟火气的或持锺、或品茗的散于各处对月伤怀,感花溅泪,然而…
一个自小持有的梦想被这样无情的敲碎。崔大人有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只是保持着第一眼见到这一切的势姿,呆呆发傻不已。
不合他这副诡异的模样正被一个被文卷腾折的不堪其烦,正出来透气的翰林见着。这位正值壮年却为“肩周炎、
锥肩盘突出”等顽症而苦的翰林才子。在细细的打量了崔破的官服及风仪之后,当即“嗖”的一声又钻了回去。
随即,便是正堂之中响起的一片胡凳挪动声,而后,在崔大人刚刚回过神来之际,便见一群着绿⾊官服的翰林们在一个⽩须老者的带领下鱼贯而出。
“未知崔大人到来,下官等有失远
,还请宽恕我等怠慢上官之罪。”远远还在三步远近,那⽩须老者已是朗声开言道。
纵然崔破从不曾到过此地,但于眼前的这个生于武后朝。曾与王摩诘等人诗酒唱和的老者也实在是闻名已久了,当下丝毫不敢托大地哈哈一笑,疾步上前虚扶道:“钱夫子⾝为‘十才子’之首,晚生后学,当年也是昑着夫子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开始习诗的,今⽇有缘一见,又如何能当得夫子如此大礼?”
钱起见如今这位正当令的翰林承旨在红极一时之下,还能如此谦逊。心下大为受用,更听他这一番话语,更是又舒贴三分,及至最后当崔破说到他毕生最为得意之事,这位当时诗坛的冠冕人物也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直使那一蓬⽩须也是上下抖动个不停。
原来,这位取字为仲文的吴兴老诗人自小便于乡中大有诗名,然则其人名声最终得以大震天下,却是缘于一件颇有神鬼气息的异事。
天宝九年,当钱起漫游求学之时,曾于某⽇投宿于京口一家客栈之中,其时,正值月明星稀之夜,卧榻休憩的诗人闻听窗外不断有人于走动之间反复昑诵着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好奇之下的钱起当即起⾝于院中探看,却是半只鬼影也无,悚然而惊之下,这两句诗却是再也难以忘怀了。
越明年,自觉游学有成的诗人前往京都赴礼部试,其考题为《湘灵鼓瑟》,钱起乃一气呵成出前十句: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杳冥。苍梧来怨慕,⽩芷动芳馨。
流⽔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只是笔至此处,诗人却是一时词穷,苦昑良久,也无有中意者,眼见试场时辰已到,无奈之下的钱起竟是福至心灵的想起当⽇那两句诗来,只觉这“曲终”两句与此次礼部试题真个是珠联璧合,遂小心的恭录其诗,以为完篇。
后,当主试官李伟批阅考卷之时,见钱起此诗,极为赞赏节语两句,以为得“鬼神之助也”遂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钱起以极⾼名次取中。至此,诗人以进士成名,未久诗名便得以哄传天下,尤其是大历以后,时人更是将他与另一诗人郞士元并称,赞之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郞。”其人作诗语言精工,词采清丽,尤擅送别诗,以至于后来大历年间竟形成了“自臣相以下,更出作牧,无钱、郞二人作诗以饯,时论鄙之”的风气。而他那一首成名之作,遂也成为有唐一代三百年间最为著名的“应试之作”
自钱起之后,崔破又花费了偌大的工夫才算与那些翰林们一一见礼完毕,听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脸⾊并不稍变的崔大人实是心底感慨连连。
这些个个在文学史上留有千古美名的诗人,若是真个对面看起来,委实太过于平常,尤其是在大多数都是⾐衫鄙旧,面有菜⾊之时,更是让崔破失望不已。
“也难怪诗自中唐之后格局变窄,崇尚‘苦昑’,只看看这些写诗的人都是如此一副孤穷模样,又怎生能写出那等气宇宏大,慷慨
昂的绝唱?”崔破于寒暄见礼之间,心下叹息自言道。
…
且不理会崔大人的无奈感慨,此时淮南道节帅府中正踌躇満志的神策范将军却是
来了一位仆仆风尘的不速之客。
“自当年京都常相府中相见,此后一别经年,今⽇再会,常管家竟是愈发健铄,当真是可喜可贺呀!”用疑惑的眼神探究着眼前这位本应⾝在京城的人物,范将军哈哈寒暄说道,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更何况是一个最得宰相信重的门人头领,所以,当朝四品将军的这一番亲热做派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噢!小人常听家老爷言说,范将军最是一个不忘旧的好汉子,今⽇一见,果然如此,如此一来,小人此次的这差事好就好办了,少不得要先行谢过将军了。”常管家微微一笑回道,只看他言语做派,实在是不枉了相府多年历练。
只是这话听在范将军耳中,却是引得心下“咯噔”一跳,遂也无心再绕弯子,挥手示意其他侍侯之人尽皆退下后,乃庒低声音轻轻问道:“却不知常管家此来所为何事?”
举盏轻轻呷了一口后,微微皱眉的常管家这才缓缓开言道:“小人于半月之前已是到达江南地方,今⽇却是自河南道汴州兼程赶来。”言至此处,将话头顿住,瞥了一眼对座的范将军后,方才续又接道:“汴州已经举旗作反了!”
“什么。”闻言无比震惊的范将军蓦然起⾝道,只是在这一片惊容之下,却是隐有丝丝奋兴之意闪现。
“将军的探马想必正在路上,小人是一连跑死了四匹马才能抢先这一步的。”见范将军并不知情,常管家暗自吁出一口气后道:“老奴此来为的便正是这汴州之事。”
言至此处,常管家也不再保留,乃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茶盏,愈发轻声道:“神策军如今分做四路镇守,这汴州既然作反,于情于理都该由离河南道最近的范将军先行率军平叛才是,老奴此来的目的就是想请将军将这出兵之期押后二十⽇。”
闻言,范将军蓦然⾊变青红,眼光直直的看向低头观茶的常管家。
随后,室中便是一片长久的静默。
“噢!看来范将军竟是不肯相帮喽!却不知‘候将军,会不会也是如此不念旧情?”等了良久,不得回应的常管家乃轻轻说出这样一句。
随着这一句话语,只听“当”的一声,范将军微微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那只细瓷茶盏,于悄无声息之间滑落于地,片片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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