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螺市街
夜的羽翼覆盖之处,一般都会带来两个词“黑暗”与“安静”然而在世上某些地方,情况却是恰恰相反的。
金陵城西,一条名为“螺市”的长长花街,两旁⾼轩华院,亭阁楼台,⽩⽇里清静安宁,一⼊夜就是灯红酒绿,笙歌
舞。穿城而过的浣纱溪蜿蜒侧绕,令这人间温柔仙境更添韵致,倍加令人留连忘返。
座落在螺市街上的
笑场,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昅引人的地方,比如妙音坊的曲子总是比别家的流行,杨柳心的舞蹈最有创新,红袖招的美人最多最好,兰芷院则时常推出让人有惊喜的清倌…大家各擅胜场,虽有竞争,但毕竟都已站稳了脚跟,有了不成文的行规,所以虽比邻则居,却能相安无事,时不时还会有相互救场的情况发生。
就比如此时…
“朱妈妈,不是我扫你的面子不肯帮忙,”妙音坊的当家莘三姨一脸为难之⾊“你我相识多年,杨柳心和妙音坊素来就跟一家人一样。别的姑娘你尽管叫,我决无二话,可是宮羽姑娘今天不见客…”
“我的莘妹妹啊,别的姑娘我那里还有,就是靠宮羽姑娘救命的啊!”朱妈妈⽩着脸,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果没有被人搀着,多半早就跪在当场。
“怎么了?什么难
的客人,连朱妈妈都摆不平么?”
朱妈妈正要说话,一个小厮连滚带爬进来,还没站稳就苦着脸喊道:“妈妈,不好了,何大少爷开始砸场子了!”
莘三姨一皱眉,伸手扶了扶全⾝发软的朱妈妈,问道:“是吏部何大人家那个何大少爷么?”
“就是这个小祖宗!”朱妈妈顿⾜道“今晚吃得醉醺醺上门,非要见心柳,可是心柳正在陪文远伯家的邱公子,派别的姑娘去,他必定不依,就这样闹了起来。”
莘三姨面⾊一沉,道:“他也不是第一天出来玩的,怎么不知道先来后到的规矩?”
“还不是因为仗势?文远伯虽有爵衔,朝中无职,何尚书手握吏部大权,那可是实职,这大少爷一向被人奉承惯了的,在包间里等了一个时辰,就急了。”
莘三姨叹了一口气,道:“世事人情,却也如此。你为何不劝劝邱公子退让一步呢?”
朱妈妈“唉”了一声“邱公子爱慕心柳已久,怎么肯这个时候服软?他先来,坚持不走的话,我也不能坏了规矩硬赶,再说心柳丫头,也有些不耐烦那个何大少…”
“那心杨呢?”
“病了,连
也起不得…”
莘三姨抿起嘴角,沉思了起来。
“莘妹妹,求你了。只要宮羽姑娘肯露个面,那何大少一定乐上了天,保着我的场子,⽇后妹妹有些什么吩咐的地方,我是赴汤蹈火…”
“好了好了,场面话就不说了,”莘三姨拉住作势要跪的朱妈妈“不是我拿乔,红牌姑娘谁没有个傲
?我不敢应你,要问过羽儿才行。”
“妹妹带我去,我亲自求求宮羽姑娘。”
“这…好吧…你跟我来。”莘三姨带着朱妈妈刚一转⾝,两人就愣住了。
一个⾝着鹅⻩衫裙,外罩浅绿⽪褂的女子盈盈立于栏前,淡淡一笑道:“我都听见了。本来正想去探探心杨妹子的病,既然现在姨娘有为难的地方,顺便劝几句也是使得的。”
莘三姨凑过去低声道:“你可有把握?”
宮羽冷笑一声:“不就是何文新么?我自有办法。”
她是妙音坊里的头牌姑娘,妈妈一向不拘管她的行动,现在见她这样说了,莘三姨也不多劝,只命⻳公小心安排了暖轿,亲自送出门,看着婢女们伺候着一起去了。
等到了“杨柳心”这里早就闹成了一团。幸而贵宾包间都在后面,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院,除了左邻右居被打扰到以外,杨柳心的人已尽量将事态控制到了最低。
处于
中心的华服青年,便是京城中恶名不小的何文新。虽然他样貌生得不难看,但那种嚣张的气焰实在让人难以对他生出好感,宮羽只瞟了一眼,就不噤撇了撇嘴,面露厌恶之⾊。
“姑娘…”朱妈妈急得上火,又不敢狠催,小心地叫了一声。
宮羽墨⽟般瞳仁轻轻一动,到底是
笑场上的人,
边很快挂起了一抹微笑,缓缓走⼊院中,朱妈妈立即示意拦阻何文新的众打手退开。结果那位东砸西摔闹上了瘾的大少爷刚被松开,就一把扯起旁边的一盆兰草,恰巧朝着宮羽的方向扔了过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宮羽纤
轻扭,快速向左滑了一步,堪堪躲开花盆,同时弱弱地惊呼了一声,倒在地上。
“宮羽姑娘!”朱妈妈吓得魂儿都走了一半,直扑过来扶起她,连声问道“伤着哪里了?”
何文新一听宮羽二字,眼睛顿时就亮了,定神一看,那千娇百媚的佳人可不就是自己百般渴慕,也才见过一两次的宮羽么?顿时満脸堆笑,忙不迭地也上前搀扶,口中说着:“怎么宮羽姑娘在这里?受惊了受惊了,都是这些死奴才们不懂事…”
宮羽⾝躯微颤,却还是推开了何文新的手,低声道:“是我走错了地方…”
“没错没错,”何文新先没口子地应着,然后又问“姑娘要去哪里?”
“哦,今夜无事,我想去找心柳姐姐聊一聊…”
朱妈妈忙道:“心柳丫头正接客呢,姑娘先坐一会儿吧?”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先回妙音坊,改⽇再来。”
“哎呀,”何文新一看天上虽没掉馅饼,却掉了个大美人下来,早就连骨髓都酥了,殷勤地道“姑娘今夜无事,本公子与你解闷,回去也不过是长夜寂寞…来,快进来…”正拼命邀请着呢,突然想起这间院子里的包间早被自己打成了一堆蛋⻩酱似的,哪里能让美人进去,忙瞪了朱妈妈一眼“快收拾一间最好的包院出来,本公子要陪宮羽姑娘饮酒赏月。”
朱妈妈抬头一看,満天乌云,赏什么月啊。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瘟神既然被安抚住了,当然是赶紧准备地方要紧,当下陪笑着道:“舂娇阁还空着,那里极是舒服华贵,公子和姑娘不妨去坐坐?”
“快,快带路。”何文新急不可耐地催着,一面已搀住了宮羽的⽟臂“宮羽姑娘,我们走吧?”
宮羽垂下头,再次闪开了何文新的手,示意自己的婢女过来,无语地迈步前行。何大少爷虽然不快,但也知这位妙音坊的头牌姑娘一向如此,按捺了一下⾊心,陪着一起走出了小院。
舂娇阁是在杨柳心偏东一点的位置,需绕过湖心,再穿过一片桃林。有佳人相伴,何文新浑然不觉路长,一直不停地调笑着。刚过了湖心,走上青石主路,宮羽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请公子先行,宮羽随后就到。”
何文新愣了一下,立即问道:“你要做什么?”
“刚才跌倒,⾐裙沾了青泥,我想先去更⾐。”
“不要紧,”何文新⾊
地道“本公子看美人,从来不看她穿什么⾐服,不用换来换去这么⿇烦。”
宮羽眼波轻转,柔声道:“既然要陪公子饮酒,宮羽不愿有一丝妆容不整。请公子见谅。”
被美人如此娇声一哄,何文新哪里还能说出半个不字,笑着道:“好好好,不过本公子不愿先走,就在这儿等着,你换好了⾐服,咱们再一起走。”
宮羽飘过来一个媚柔的眼神,微笑不语,裙袂轻漾间已盈盈转⾝,消失在近旁一所小楼的转角处。何文新被这般美态所引,不由自主地踏前了几步,想要再多看两眼,突觉脚底一硌,眼角同时扫到一点反光,低头定晴一瞧,竟是一支精巧的珠钗,不知何时从美人头上滑落的。
俯⾝拾起珠钗,何文新脑中浮现出美人更⾐的绮妙场景,心头一动,立即将珠钗装于袖中,随着宮羽刚才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想着以还钗为借口
一
眼福。前面引路的朱妈妈一看就知道不妥,刚想开口阻拦,就被何家随从的恶奴给推到了一边。
转过小楼底层的折廊,前面果然有间屋子亮着⻩润的灯光,何文新贼笑着凑到窗前,正想探头推开,里面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姑娘,心柳姑娘就在这楼上的包房里招待邱公子吗?”
“是啊…邱公子英俊潇洒,与心柳姐姐很是相配,我真替他们⾼兴…”
“姑娘还⾼兴呢,他们郞才女貌在楼上
绵恩爱,凭什么要姑娘委屈自己去陪那个姓何的小人?”
宮羽幽幽叹息了一声“姐妹之间,当然要相互帮衬了…只是那个姓何的实在太过猥琐,他若有邱公子十分之一的丰采,我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听到这种话,是个人都不能忍受,何况何文新
本就不是个人,当时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又听得那个什么什么邱公子就在这楼上,立即就向楼梯口冲去,奔至二楼,挨个儿房间踹门,嘴里叫骂着:“姓邱的,给本少爷***滚出来!”
这一闹阵仗大了,连主道上的人全都听见,朱妈妈带着人慌慌张张赶过来不说,何家的家奴也拥了上楼。
二楼上除了心柳与邱公子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客人,而且何文新先踹出来的就是这两位比较倒霉的,不过一看他们四十岁以上的模样,何文新就算智力再低也知道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正想再踹第三个门,门扇反而先打开了,一个二十多岁容貌端正的年轻人跳了出来,也是大声吼道:“什么人在吵闹?”
何文新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冲过去就是一拳,那邱公子也是贵族公子出⾝,吃喝玩乐的习惯有,被人欺负的习惯没有,再加上喝了点酒,心爱的美人又在⾝后看着,哪有⼲站着挨打的道理,一闪⾝,就回了一拳过去。
这两人都没怎么修习武功,平常就算跟人有冲突也很少亲自动手,此时撕扯在一起,
本没招没式,如同街市混混一般,委实难看。赶过来的朱妈妈急得快要哭出来,正要喝令手下去拉开,何家的家奴们已冲了过去,帮着主人将对方按住。邱公子虽然也有随从,但都被招待到其他地方去喝茶吃酒,
本没有得到消息,朱妈妈见势不好,忙命杨柳心的护院们前去维护。何氏家奴们作威作福惯了,当下一通
打,何文新更是行为狂暴,随手从旁边抡起一只大大的瓷花瓶,向着邱公子当头砸了下去。
“公子快闪开!”房內传出一声惊呼,邱公子急忙向左闪⾝,不料右腿此时突然一⿇,⾝子失去平衡,一晃之下,眼前黑影庒顶而来,只觉得额头一阵巨痛,立时瘫倒在地。
半人⾼的⽩窑瓷瓶,在人头上生生砸碎,那声巨响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象是在看慢动作般睁大了眼睛,看着邱公子头顶冒出一股鲜⾎,整个⾝体晃了几下,颓然倒在了満地碎瓷之上,头部四周不多时便已积成一片⾎泊,一时间连行凶者自己都吓呆了。
片刻的反应期过去后,房间內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大家这才
灵一下,意识到出了大事,尽皆面如土⾊,朱妈妈冲到邱公子⾝边,抓住他的手腕一探,全⾝立即一软,几乎要昏了过去。
“他…他自己没躲的…他没躲…”何文新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连后退了几步,靠在栏杆上。一个较大胆些的客人走上前去探查了一遍,抬起头颤声道:“死…死了…”
朱妈妈这时稍稍清醒了一些,披头散发地站起来,⾼声叫着:“来人,来人啊,报官,快去报官…”
何文新虽然因为亲手杀人吓呆住,他带来的人中竟然还有一个稍微能主事一点的护卫,忙庒着场面道:“先别…别报官,商量,咱们再商量一下…”
听到这句话,何文新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一点,上前几步抓住朱妈妈叫道:“不许报官,我给钱,给钱!”
“给钱顶什么用?”朱妈妈大哭道“邱公子也是官宦之家出⾝,文远伯爵爷怎肯善罢甘休?我的杨柳心算是完了…完了…”
“少爷,别愣着了,快走吧,赶紧回家求老爷想办法,快走啊!”那个主事的护卫急忙喊着,拉住何文新就朝外跑,杨柳心的人不愿担⼲系,自然想要拦,场面顿时又是一阵混
。
与这片嘈
与喧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二楼楼道里的宮羽,她已换了一⾝浅蓝夹⾐,缓步迈过一地狼籍,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走进了那个引发冲突的房间。
在房门里的地上,瘫坐着一个娇柔
美的姑娘,満面惊慌,一双翦⽔明眸中盛満了恐惧,浑⾝抖得连咬紧了牙关也止不住那“咯咯”的打战声,显然已被这⾎腥意外的一幕惊呆了。
宮羽走到她⾝边蹲了下来,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心,柔声道:“心柳姐姐,别怕,没事的…你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她的声音清雅甜美,仿佛带着一种可以使人安稳的魔力一般。心柳颤颤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猛地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室外的混
还在继续,宮羽轻柔地抚着怀中心柳的长发,目光扫过门口⾎泊中的那具尸体,
边快速掠过一抹冷笑,之后便是毫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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