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的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的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
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
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
,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道:“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
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
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已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一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经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
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
,就像是连城璧和沈璧君一样。
可是现在…
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楼,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
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
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
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握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
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
了,招式却没有
。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一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的摇晃。
萧十一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的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
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股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股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功、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
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
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郎
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的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已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腿双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条赤膊大汉的头顶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深入了脚底。
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只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
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
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泰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
撼不动的石柱。
人上人长鞭收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的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已撒了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
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已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
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
出这三次破绽。
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板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已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
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
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
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
?”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
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
?死有何惧?我今
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
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
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
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
出种刀锋般
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
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
,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
起
:“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
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
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
。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
,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
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
,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有时却偏偏很简单,甚至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
“这些银子都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
“不知道。”
风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给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么多。”
风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确实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已多得连算都算不清了?”
萧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来不及算。”
风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发现他已先在当地的钱庄,替我存入了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银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钱庄里的人立刻就会将银子替我送来。”
他看着风四娘,他在等着风四娘发笑。
听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谎话。
风四娘却没有笑,沉
着道:“你有没有问过钱庄里的人,银子是谁存进去的?”
萧十一郎当然问过。
“到钱庄去存银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银子进去,钱庄里的人当然也不会仔细盘问他的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都用你的名义将银子存进去,再要钱庄的人,将银子当面交给你?”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道:“钱庄里的人,怎么知道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们立刻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义写的,叫他们将银子送来给我。”
风四娘道:“你难道不能不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要?”
风四娘道:“因为他绝不会真的无缘无故将银子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有目的。”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也是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要别人都认为我真的已找到了宝藏。”他苦笑着,接着道:“一个找到了宝藏的人就好像是
骨头,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饿狗、野狗、疯狗,只要一听见风声,立刻都会抢着来啃一口的。”
风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将目标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别人都在注意我时,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实行他的计划和阴谋,就算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风四娘道:“只不过他给你的并不是一点银子。”
萧十一郎承认:“那的确不止一点。”
风四娘道:“江湖中有这么多银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随便将这么多银子送人的,我却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个。”
风四娘道:“谁?”
萧十一郎道:“逍遥侯虽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因为现在已另外有个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你认为银子就是这个人送给你的?”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道:“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手。”
逍遥侯本身已富可敌国,他组织中的人,也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
这些人的财产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数目之大,已令人难以想像。
就算传说中那三宗宝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个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遥侯的地位,也已承继了他的财产。”
风四娘道:“但你却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
萧十一郎当然不知道。
这秘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也许比逍遥侯更可怕。”
“哦?”
萧十一郎苦笑道:“因为他至少比逍遥侯更阴沉,心机也更深,他现在在利用我来转移别人的目标,先把我养得肥肥的,等他的计划接近完成时,只怕就要拿我来开刀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带着冰冰,四处去找他那组织中的人?”
萧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现在也不见了。”
风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认得出那些人?”
萧十一郎道:“只有她认得出。”
风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这秘密?”
萧十一郎叹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风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知道。”
萧十一郎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
风四娘却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这世上了解你的人并不多,因为你根本不要别人了解你。”
萧十一郎看着自己的手,痴痴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不但要去找沈璧君,还要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终于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家?”
萧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过是栋房子。”他目中又
出了那种他特有的寂寞说:“我也从来没有过家。”
风四娘道:“但现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萧十一郎道:“几乎每个大城里都有。”
风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钱买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风四娘淡淡道:“据说你为了替一个
女赎身,就不惜一掷万金?”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拼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两银子,就等于减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强笑了笑:“幸好花钱我一向是专家。”
风四娘道:“但你却不买房子?”
萧十一郎道:“绝不买。”
风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么来的?”
萧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时他还会将房产地契一箱箱的送过来。”
风四娘道:“这些房子冰冰全去过?”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去过。”
风四娘道:“你看她会不会忽然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去躲起来静几天?”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她要一个人去想想心事,因为她要看看你会不会急着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想不出的,因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里又
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感伤,慢慢接着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萧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会一个人去躲藏起来?”
风四娘道:“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听不懂的事,却将我冷落一边,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心,因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关心我,因为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过是我的妹妹。”
风四娘又转过脸,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夜
,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你的姐姐。”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人的债。
又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着他时,那种
语还休的神采,那种脉脉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她,你会躲到哪里去?”
风四娘没有回头:“当然是那些你去过,我也去过的地方。”
萧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过,我也去过。”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到那里去找。”她还没有回头,轻轻的接着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后,永远莫要再将她当做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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