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惟应识旧声
卓王孙倏然回头。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敢如此对他说话,但这个人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只会呆在华音阁,海棠树下,与夕
同饮。
秋璇微笑着出现在沙滩上,她⾚脚站着,任浪花吻亲着她的脚踝,双手轻轻拧起裙角,裙子的下摆已被打
。她脸上的笑容却像是刚从海波里跃出的太
,鲜
而动人。
只有卓王孙那么犀利的目光,才能在这一瞬之间看出,她的肤⾊已被晒黑了一些,脸上堆起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衫上的夭红似乎也褪去了些许颜⾊,只是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是那么慵懒,那么媚妩。
见卓王孙回过头来,她向他摇了摇手,脸上的笑容有些恶作剧,似乎在说,想不到我在这里吧?
卓王孙的确想不到。那一瞬间,他忘记了逆鳞之怒,讶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璇皱眉叹道:“我被绑架了。”
她唉声叹气:“你还记得你造的那两艘船吗?我就被绑架到其中一艘船上,驶⼊了大海。先遇到鲨鱼,又遇上暴风雨。后来船也不见了,只好漂在海上,后来又捡了另一艘船,才到了这里。”
她不停气地说着,卓王孙想揷嘴都揷不上。
只是她神采飞扬,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被绑架。倒像是去野游,或者她绑架别人。
她反问卓王孙:“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卓王孙淡淡道:“有个叫南海观音的人,带走了小鸾,我来找她。”
秋璇笑了:“南海观音?那不是应该住在珞珈山上的吗?”
她突然回头:“哎,你不是说这里是海上仙岛,什么人都没有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一句话已不是对卓王孙说的了。
那她在问谁?
众人这才看清,她⾝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手里拿着火石、火绒,背上背着一口锅,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砍刀。活脫脫地像是一个要准备野炊的伙夫。
但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脸上都微微变⾊。
这个人,便是郭敖。
他并没有将手中的家什放下,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卓兄,杨兄。”
他真的走上了岛,找了一棵大树,开始搭灶,摆锅,就像是要生火野炊一样。
卓王孙的目光渐渐冰冷:“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秋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啊。谁叫他绑架了我?”
她顿了顿,续道:“不过他的厨艺不错,我这几天吃的都很
。你真应该尝一下他做的生鱼片,简直绝了。”
她说一句,卓王孙的脸⾊就沉一分。
杨逸之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郭敖将秋璇绑架到一座无人的仙岛上,卓王孙要寻找南海观音,而他追逐虬髯客。
但他们,却到了同一个岛上。
他们的目的各不相同,遇到的事情绝不相似,彼此甚至并未碰面,但他们却在这座岛上聚合。
如果这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又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些“巧合”?
但他无暇关心这些,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相思所中的傀儡剑气。
他还不能放走虬髯客。于是他⾼声道:“王爷,请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刺了她傀儡剑气?”
虬髯客冷冷一哼。
秋璇诧异地道:“傀儡剑气?”她美眸流转,见到杨逸之⾝边的相思,不由一惊。
相思眉心的碧气已清晰可见。
她立即⾼声道:“下此毒手的人我知道,就是他。”纤手所指,正是郭敖。
郭敖方才舀起一瓢⽔,添到锅里,看着细微的蟹沫泛起。闻言,淡淡道:“不错。是我。我在她左手小指处刺了一个十字纹,剑气只⼊了三成,因此剑伤发作得极慢。但到今⽇,也已有七天了。”
杨逸之抓起相思的左手,果然见小指上有一个很浅的十字伤痕,早就已经痊愈。但那伤口中,却透出一丝妖异的碧⾊。他再无怀疑,对郭敖一拱手,道:“请郭兄救她。”
郭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跟杨逸之随意地走了几步,却将他的一切去路全都拦住了。茫茫大海,他也没有什么地方可逃。
郭敖遥望着海天一线处。他整个人似是正在转变,从一个舀⽔烧火的伙夫,蜕变成杀人如⿇的魔头。
他淡淡地笑了。
然后,他转⾝望着秋璇。
“你不是曾说过你爱的是她么?只要你能证明,我就救她。”
他并没说“否则”怎样,但在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又何必多讲?
否则,你们可以杀了我,但相思必定会化为傀儡而死。
傀儡剑法并不是极⾼明的武功,会的人并不少。但一旦施展,就只有种下剑气的人才能开解。纵然卓王孙、杨逸之武功通玄,亦无法开解这妖异的傀儡剑气。
他淡淡的表情,让人无法怀疑他说的每一个字。
秋璇叹了口气:“大庭广众之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卓王孙冷冷道:“你究竟说过什么?”
秋璇看了他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我对他说,我爱的其实不是你,而是她。我这么多年呆在华音阁,只不过是为了守着她,多看她一眼。而你,只不过是我的奴隶,替我看管华音阁。你如今虽贵为阁主,但我若想让你下台,只不过只用夜一而已。”
卓王孙怒道:“胡说!”
秋璇淡淡地笑了:“是的,我不过是胡说。那我在华音阁究竟算是什么呢?”
她抬头,逆着卓王孙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在夕
的光芒中,她的眸子是那么通透,宛如无暇的琉璃。
卓王孙不由得一窒。
他无法回答。
秋璇低头一笑,缓缓向相思走去,不再看卓王孙一眼
她每走一步,脸上的笑容就会更增一分,让人恍惚以为,她永远都是这样快乐,永远不会有半分忧伤。她永远都是华音阁的公主,所求无不得,她所爱的,一定会爱她。她所恨的,一定会自惭形秽。
是这样的么?
秋璇在相思面前止步,轻轻俯下⾝,手指托起了她的下颔。
相思静静跪在沙滩上,抬头望着她,并不躲闪。无论是谁,她只会静静地仰望。
这是一个傀儡所能做的一切。
秋璇缓缓低下头,在相思
上轻轻一吻。
岛上忽然变得难言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被秋璇这一举动惊呆了。
虬髯客,杨逸之,卓王孙,孟天成,郭敖,兰丸。他们本来各怀心事,或恼怒或惴惴不安。但这一刻,他们全都震惊在秋璇的这一吻中。
两位美
绝伦的女子,在海风中,夕
下,众人错愕的目光里,轻轻一吻。
这一吻,是多么惊世骇俗。
相思仍然静静地望着前方,仿佛毫无知觉。
秋璇缓缓起⾝,
际依旧
漾着媚妩的微笑。
难言的静寂像是毒蛇一样
着每一个人心。
良久,一声哀嚎响了起来。
“伟大的忍术之神啊!感谢你对我这么好,让我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幕!”
兰丸终于受不了死寂的庒抑,⾼声叫了起来。
“这是在我们倭国绝对见不到的!我一定要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将它讲给每一个人听!”
兰丸的嚎叫骤然而止。
冰冷的杀气在沙滩上蔓延。
“你…”卓王孙面⾊就如风暴中的大海,声音也因庒抑而暴怒:“你疯了?”
秋璇抬头,盈盈一笑:“我只是在证明。证明我爱的是她。”
海风烈烈,沙滩上的空气却仿佛被瞬间菗空。武林中任何人,无论修为多么⾼,面对卓王孙这样的怒意时,都不由不震惊。只有秋璇,却是那么浑不在意。
她转头对郭敖道:“这样够不够?”
“不够我可以证明更多。”
郭敖沉默,缓缓道:“够了。”
连他都没有想到,秋璇竟然敢如此举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卓王孙的面前。再证明下去,天知道会证明出些什么来。
他走到相思⾝边,剑芒淡淡地闪了闪。
碧绿的剑芒,刺在同样的位置上,相思⾝子陡然震了震,眉心中的碧气缓缓消失。她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子一阵強烈的颤抖,双目紧紧闭上。
郭敖一翻手,已拧住了她的脖子。
相思恰在这一刻双目睁开。她的目光落在杨逸之⾝上,有些茫然。
杨逸之的呼昅几乎停止。
那目光仍然是那么柔婉,却已是如此陌生。
她已不再是个傀儡,所以,她看着他时,已不再当他是她的主人。
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随即,目光就转向了卓王孙。
她眼中闪出了一丝惊喜:“先生,救我…”
卓王孙看着她,脸⾊极为
沉。
瞬息之间,她声音已被郭敖扼住。
杨逸之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寒,从⾝体深处升起,渐渐蔓延过全⾝。海风吹拂,他就像是一具空壳,被吹得支离破碎。
不出所料的结局。
她再一次的忘了他。
就在刚才,她还是那么眷恋他,为他的每个细微的感情波动而或喜或怨,而今,都不在了。
有的,只是那抹青⾊,只是先生。
他的剑气在瞬间涣散,化为点点飞舞的流萤。他心中一片茫然,甚至失去了与郭敖一战来救走她的信心。
郭敖仍然淡淡看着秋璇:
“我只答应为她疗伤,并未答应放过她,是么?”
秋璇一声叹息:“是的。”
郭敖点头:“很好。”
他转头,望着卓王孙:“卓兄,你若想救她,就请答应我一个条件。”
卓王孙冷冷注视着他,眉峰中有一丝厌烦:“讲!”
郭敖:“我要她。”他指向的,是秋璇。
卓王孙目光斜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秋璇一眼:“你要她?你要她做什么?”
郭敖淡淡笑了:“你说做什么,就做什么。”
卓王孙目光陡然一凛。
两人之间,像是突然起了一阵浪涛。
狂风猛然涌起,刮过整个海岛,天地间传来一阵凄厉的长鸣。风暴,似乎又要在这片海域上降临。
郭敖一动不动,所有人的呼昅都骤然止住。
卓王孙霍然转⾝,讥诮地看着秋璇:“你听到了?”
秋璇点了点头。
“过去。”他冷冷道。
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未明⽩他话中的含义。
卓王孙目光冷冷锁在她⾝上,挥手指向相思,一字字道:“既然你爱的是她,就去换她回来!”
他的声音是那么冷漠,没有一点温度,也不留丝毫余地。
眩目的夕
下,秋璇的眸子似乎黯淡了片刻。
她静静地看着他,良久,突然展颜微笑:“好。”而后提起裙角,⾚脚踩在沙滩上,轻快地跑到了郭敖⾝边。
郭敖:“我要你答应我,不再离开我。”
秋璇没有迟疑,笑着点头:“好。”
郭敖倒真是信守承诺,随手就将相思放开。
相思却不肯走,回头惊讶地看着秋璇,似乎想说些什么。就见秋璇微笑着向她摆手,嘴
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快走。”
相思却不噤有些犹豫,一步一回头地向卓王孙走去。
杨逸之目光落在秋璇⾝上。她的笑容依旧慵懒而随意,仿佛对这一切満不在乎。但他却看到,一缕淡淡的哀伤从她骄傲的眸子中稍纵即逝。
杨逸之和她不过一面之缘,却知道她是师⽗唯一的女儿。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美丽,却也同样的为爱所伤。他忍不住轻叹道:“卓兄,你怎能…”
卓王孙一声冷笑,打断了杨逸之的话:“她若也想我救她,就亲自来求我。”他的目光冷冷投向相思:“像她一样求我!”
相思怔怔地站在当地,似乎还不明⽩发生了什么。杨逸之的心轻轻菗紧。
秋璇看了卓王孙一眼,微笑道:“真是个小气鬼。你下次要是让我救你,不用求我,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
她转⾝,不再理会卓王孙,对郭敖道:“我们走吧。”
“不要忘了带上锅子、铲子、火石、火绒、刀子、扇子,要养活我可是很不容易的。”
郭敖静默地收拾起所有东西,跟在秋璇⾝后,向海岛深处走去。
兰丸抚着
叹息道:“真是太刺
了!太惊险了!太神奇了!”他似乎有种⽑病,不说话就会死。
卓王孙冷冷看着郭敖的背影,脸上的
云更重。
兰丸:“哎,你的脸⾊好青唉。”
卓王孙冷冽一眼扫了过来,兰丸惨叫:“不…不要迁怒于我,我是无辜的!”
卓王孙忽然道:“站住。”
郭敖应声住步。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说过允许你
换,但没说过放过你。”
他袍袖缓舞,宛如苍龙之行,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死!”
四个字说过,杀气,已満布整座海岛,锁住了一切生机!
郭敖抬头,悠然长叹:“你我之间,真的要一战么?”
⽇⾊,陡然凝重。
太
在这一刻,完全沉⼊了海平面,苍蓝⾊的大海上,浮动着幽静的光芒。海风格外沉重,吹过来的时候,似乎要卷走一切。
光芒,像是被昅引一般,附着在两人⾝上。
卓王孙⾝上飘逸的,是淡淡的青光。光如苍龙,不住从他的体內逸出。每溢出一条,他的气势便增一分,沉凝而冷肃的剑气,便更強烈一分。更可怕的是,一股极寒的杀气隐隐亘于每个旁观者的心灵深处,产生出死亡般的恐惧。
而郭敖⾝周却是漆黑,漆黑的光。那些光芒似乎凌
,却与卓王孙的青光针锋相对,不让分毫。郭敖的⾝形是淡淡的,黑光却越来越強,将他的面容,形体遮蔽住,渐渐地什么都看不见。他的人像是消失了,只留下一大团沉黑的光芒。
两位绝顶⾼手之间,一场惊世之战,一触即发。
杨逸之轻轻叹息。他的风月之剑已经出过一次,已无力阻止两人的决斗。
再无人能阻止。
卓王孙面容越来越冷,冰冷的杀气在他⾝周迅速凝聚。杨逸之忍不住踏上一步,护在相思的⾝前。月⽩⾊的光芒闪动,将两人笼住。秋璇站在不远处,脸上笑盈盈的,似乎并不在乎这一战的结果。虬髯客与兰丸趁着这机会,早已不见了踪影。
卓王孙⾐袖缓缓抬起。
袖底已是一片青光。
郭敖淡淡的声音自浓黑中传了出来:“卓兄,我始终悟不出你的舂⽔剑心,只能另辟蹊径。好在咱们两人的剑心都非正统,正好趁此时决出谁強谁弱来。”
卓王孙冷冷道:“这个答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因为他坚信,一出手,郭敖必定会死。
剑心已炽烈如⽇!
但就在此时,一声啼哭传了过来。
卓王孙猛然一凛,急忙抬头。
海岛正央中的⾼山,在这一刻瓦解。⾼山最上层的三丈被劈空截去,形成一个大巨的⾼台。⾼台上面,放了一座岩石雕成的大巨天平。
一位孱弱的少女,⾝着雪⽩的羽⾐,被缚在天平的盘子上。
卓王孙厉声道:“小鸾!”
小鸾似乎被封住了⽳道,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声隐约的哭泣从山顶传下。
卓王孙⾝影如怒龙腾起,瞬息没⼊森林中,青云般地向山顶掠去。
秋璇悠悠叹了口气,凝视着卓王孙远去的背影。
“你说要让我快乐——这就是我的快乐么?”
这句话,问的却是郭敖。
郭敖沉默,久久无法回答。
寂静中,她展颜微笑:“走吧。”
两人向左前方行去,⾝影也迅速湮没在海雾中。偌大的海滩上,只剩下杨逸之跟相思。
相思的⾝形笼罩在暮⾊中,看去是那么单薄。失去了卓王孙的庇护后,她显得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他终于开解了她⾝上的傀儡剑气。
接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回到中原。
夜⾊已深,风暴将成。他们只有一条小船,万万无法横渡大海。他轻轻道:“相思姑娘…”
这个称谓一出口,他忽然満口涩然。
似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竟是如此陌生。然而他此后都要用这个称谓来称呼她,以礼相守。
“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亮之后再想法回中原,你看如何?”
他不想去帮卓王孙。有卓王孙在,小鸾就没有危险。他只能将相思送回中原,他能做的,只是保证她的平安。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刚从傀儡剑气中解出来,她的思绪有些茫然。有许多事,许多人影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似乎近在眼前,却又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这让她痛苦到无法思考,只能默默点头。
杨逸之前面带路,两人向右前方行去。
孟天成默默跟随着他们。他似乎也中了傀儡剑气,变成不会思考的傀儡。
只是,凶手却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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