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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冲雪冷梅花
  相思究竟去了哪里?

 朴家镇。

 卓王孙说出“这座城,必将在五⽇內陷落”的时候,相思悄悄盗了一匹马,向后方奔去。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决定了平壤城的命运。她不必再为这座城担心。她可以放心地为朴家镇做些什么。

 临行前回首时老人那平静而凄怆的眼睛,一直像烈火一样烙印在相思的心底,没有片刻安宁。她对自己失望透顶。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呢?以前的她,一定会奋不顾⾝地冲上去,保护他们,哪怕连自己也沦⼊苦难的炼狱。但现在呢?她为什么仅仅只因为几句话就退缩了?

 就因为那是他所说的吗?

 自责与懊悔‮磨折‬着她,让她连一刻都不能平静。所以,当她看到平壤之战已经如计划进行时,她就打定主意,要偷偷赶到朴家镇去。

 她要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现在的她让自己感到厌恶。

 细雨蒙中,她焦急地打着马,向那个荒僻的村落奔去,一任冰冷的雨滴打了她⽔红的⾐衫。

 她只祈祷着能见到一个充満生机的镇子。

 但,她的祈祷,并没有让神明听见。

 一踏进朴家镇,蒙的细雨仿佛消失了。只有浓黑的云笼罩着天空,闷塞的天气,令人几乎无法呼昅。

 她见到的,是连绵的烈火,以及烈火下的焦土。

 这个镇子,已被‮烧焚‬成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留下。远远地,尚能看到倭兵离去的⾝影。相思感到一阵愤怒,她忍不住想追上前去,将他们统统杀掉。

 一阵沙哑而苍老的呻昑声令她停住了脚步。她翻⾝下马,只见土墙背后,斜倚着一位⽩发苍苍的老者。

 那,正是她在路上遇到的朴老头。

 相思急忙赶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她就几乎呕了出来。

 朴老头浑⾝都是⾎,一条手臂被齐斩断,泡在泥泞里。他脸上⾎⾁模糊,一双眼睛竟被人全都剜了去,只留下两个狰狞的⾎洞。鲜⾎不住地从⾎洞里流下来,将他全⾝都染红。

 纵然世上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再救活他。这些‮忍残‬的畜生只不过是留他慢慢死去。

 一场漫长的凌迟。

 朴老头的神智已几乎完全丧失,痛苦宛如‮大巨‬的磨石,在他⾝上恣意碾庒,撕扯着他的灵魂。但他仍然鼓起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杀!杀光你们!”

 他的手触到了相思的手,他像是突然动起来,一把握住相思,他留着⾎的双眼猛地凑到相思面前,撕裂般地吼叫着:

 “杀光你们!”

 他的手竭力想扼住相思,但全⾝的创口瞬间破裂,他的⾝体就像一株折断的枯枝,摔倒在地上。鲜⾎从他⾝下流出,在泥⽔中蜿蜒成一道小溪。

 大雨倾盆,终于落了下来。

 相思跪倒在地上,一把一把捧起泥土,洒在朴老头⾝上。

 尸体已经僵硬,但最后那悲惨的神情,却永远都烙印在她眼前。她一把把抓起泥土,却无法遮住这张満是⾎泪的脸。

 她知道,这都是她造成的。如果她那时候没有转⾝离开,她就可以拯救他们。就像曾经拯救过的那些人一样。

 她憎恶自己竟那么容易被说服。

 一把把的泥土,掩盖的仿佛是心底的烙痕,一道道写満內疚,永远都无法埋葬。

 烈火,渐渐‮烧焚‬过来,无差别地呑噬着大地上的一切,烟尘滚滚,卷过村庄、树林,相思的几缕散发融化在火光中,肌肤也被烤得通红。

 她站起⾝,冲天的火影中,只有她纤细而哀伤的影子。

 她猛然伸手,撕下一截⾐带,束住凌的发。

 不再掩埋,任由尸体被烈火呑噬。因为,她已有了决断。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拯救。

 她的双眸中迸出决绝的勇气。那一刻,她仿佛又恢复成了当年荒城中的莲花天女,将带领那群⾐衫褴褛的人们,守城护池,坚不可摧。

 只是,这一次,她决定独自作战。

 她不忍心再让别人牺牲,如果牺牲,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她愿用一个人的牺牲,换来整个朝鲜的和平。

 她仰起头,快步向南方走去。这一次,她绝不容任何人阻拦。

 南方,便是汉城。

 平壤城的修建,终于完成。

 卓王孙的威严,也终于完満。

 这里,俨然已成了一座壮丽的帝都。辉煌的城楼,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房舍,秀美的景⾊,宛如天宮。

 东天青宮是居住区,飞虎军、潜龙军、朱雀军以及十几万百姓全都住在这里,绰绰有余。西天太昊宮是训练场所,弓、步、骑、炮,全都有单独的训练场,可以容纳十万士兵同时训练。南天离火宮是兵器铸造之处,这里⽇夜升腾着火红的火光,许多李如松从来没见过的战争机械从这里不断造出,分发给不同的‮队部‬。玄天元冥宮中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没人进去过。

 这座城市,整齐而有序地运作着。几百名华音阁弟子维持这整座城的运转,竟然绰绰有余。群豪与百姓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终于有了一座壮丽而強大的都市,平壤城⾜可以作为与倭贼作战的据地,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补给。

 朝鲜战争,终于有了胜利的基石。

 但同时,他们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

 这座城,是那么陌生。他们虽然⾝处其中,却绝没有拥有这座城市——不是他们拥有这座城市,而是这座城市拥有他们。他们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终有一天会被这座城昅⼲所有生机。

 这种不安,⽇益增加。

 当他们远望恢宏的虚生⽩月宮时,当他们⽇渐见不到卓王孙时,当他们见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时,他们心中就会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彻底被这种不安占据,那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长老们暗地里叹了口气。那是他们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他们并不信任卓王孙。虽然平壤之战大胜,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

 他们期盼着,杨逸之能早⽇从海上归来。

 那是,他们唯一能对抗这种不安的筹码。

 当宣祖走在平壤宽广而美丽的街道上时,他的心中充満了惊讶。

 刚从颠沛流离的边陲小镇上被回来,生命每时每刻还受着威胁,却来到了如此強大而平静的都城,这剧烈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着,无法相信平壤竟然有如此‮大巨‬的改变。就算是在战前,平壤也绝没有如此壮丽的景象。

 ——这样的城市,只会在大明的京师才能见到吧。

 他心里充満了欣喜,但又有一丝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城市,绝不可能属于他。这,虽然是他的‮家国‬,这座城市却超出了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想象。

 那是世人无法仰望的繁华。

 只会给僭越者带来不幸。

 宣祖皱着眉,却不敢说出来。这让他的步伐有一点犹豫,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倭兵在最近几个月中‮狂疯‬地反扑,咸镜等八道最后的反抗势力也被一一瓦解。天下之大,已几乎没有他的容⾝之所。一想到被倭贼逮到后的下场,宣祖就不寒而栗。

 而今,唯一能庇护他的地方,就是这座都市。

 他振奋起了精神,大步向前走去。

 远远的,⾼大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雨⽔将他的面容隔断了,无法看清楚。但,一看到这个人,宣祖的心中就不由得兴起了一阵恐惧。

 仿佛,被昅引着一般,他径直向那个人走去。

 他攀爬着‮大巨‬的石阶,有些气吁吁。雨⽔让石阶变得滑,他深恐自己会摔下去,摔得粉⾝碎骨。全⾝都已经透,他狼狈得就像一只奋力想爬到荷叶上的蛙。⾝为王者的尊严,让他勉強克制住手脚并用的冲动。

 他兴起了个念头:就像是在向那个人跪拜。

 雨⽔像是层帘幕,遮住了这座城市与这个人。在茫茫的⽔雾中,这个人仿佛与这座城市合为一体,他⾝后便是那不可仰望的天穹。

 终于,宣祖爬到了石阶的尽头,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那个人缓缓抬起了左手,做了个“请”的‮势姿‬。宣祖这才看清,他⾝边有一张‮大巨‬、华丽的王座。雕龙画凤,上面张开了同样华丽的辇盖,所有风雨都被挡在外面。王座看上去那么舒适,仿佛一躺在上面,他又会成为那个醉生梦死的王,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正是他最‮望渴‬、最需要的。

 而那个人的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宣祖忍不住快步走上去,坐在了王座上。王座舒适的‮感触‬传来,他全⾝的疲乏与紧张仿佛都消失,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轻的“哦”放松了⾝体,靠在椅背上。顿时,绮丽的梦幻扑面而来。

 但他迅速地睁开了眼睛,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坐着,那个人站着,竟会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这个王座本该属于那个人,而不是他这个天生的朝鲜国王。

 这种荒诞的思想竟然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加深了宣祖的恐惧,让他惶惶不安。

 那个人含笑递过来一只⻩⾊的卷轴,道:“王,请宣读战令。”

 宣祖下意识地接过来,打开读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扭曲变样:“令,飞虎军即刻出征汉城。”

 他完全不明⽩这是什么意思,但奇怪的是,当他读完后,他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脫感。他不再恐惧了。他感到这张王座是属于他的了。

 只要他跟随着这个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读什么他就读什么,他所有绮丽的梦想,都将不再是梦幻。

 他笑了,终于放下心来。

 由中原最精锐的力量组成的飞虎军,终于要出动了。

 平壤之战那么艰苦,飞虎军却连一个人都没有参战。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次飞虎军为什么要出动。

 战争的目标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汉城。

 这么快就来决战了吗?

 能战胜汉城中将近二十万倭贼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但他们并没有怀疑,因为,他们相信,卓王孙一定会像平壤之战一样,率领着他们获得另一场胜利。

 他们心中,充満着必胜的信心!

 明军发动了一场闪电战。

 一⽇之內,踏着暴雨,明军三千飞虎军组成的骑兵,走完了应该七天才能走完的路程,兵临汉城城下。

 路上的六座栅垒,没有一座能够支撑住一个时辰。飞虎军如风如火,从天而降,栅垒顷刻灰飞烟灭。

 当飞虎军的铁炮轰击着汉城的城墙时,汉城的守兵还在吃惊,他们完全不知道飞虎军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们的行军速度,竟然快过了⽇出之国的探马!

 守兵匆忙地关紧城门,加強防御,调集人马,向飞虎军发动了攻击。

 但,飞虎军却撤军了,消失得⼲⼲净净。⽇出之国‮出派‬了无数探马,没有任何一个能打探到飞虎军的半点消息。

 汉城的守将小西行长急忙‮出派‬大将宗义智率领七万大军前去追击明军。大雨之中,倭军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焦躁而忙地在汉城周围搜索着。

 但,一点收获都没有。

 要不是远远地仍能看着炮火在城中燃烧,几乎没人会相信汉城这座倭军的本重地,刚刚受过攻击。这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他们的敌人仿佛是隐形的,躲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窥探着他们。只要他们稍有放松,就会施加致命一击。

 然而,他们又有⾜够的自信心。率领他们的是⽇出之国名将宗义智,而他们,是⾝经百战的战国士兵,没有任何敌人能够打败他们。明军虽然能攻下平壤,但不过是靠炮火的威力而已。近⾝作战,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只要让他们找到敌人,他们一定会全歼对方!

 自⼊朝鲜以来从未遭遇过大型失败的倭国武士们,盲目地相信着自己。

 ⼊夜,大雨更猛。

 他们终于发现了明军的踪迹。是在距汉城十五里的碧蹄馆。他们乘着雨的掩护悄悄地围了上来。

 七万人围三千人,实在是太轻易了。

 碧蹄馆被围了个风雨不透。

 夜⾊中的碧蹄馆寂静无声。明军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行动。倭兵异常‮奋兴‬。只要缩短包围距离,明军的骑兵就发挥不出威力,火炮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加上人数优势,他们的胜仗,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这里,是他们的火最能够发挥威力的地方。

 他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快速地向馆內收缩着包围。当他们看到明军并没有‮觉睡‬,而是⾐装整齐地等着他们时,他们并没有太惊讶,因为他们已有了必胜的信心。而当他们看到明军的大炮已经准备妥当了时,他们也没有害怕。因为他们距离明军只不过七八丈而已。对这么近的距离而言,大炮就是一尊体型笨重的废物!

 他们呼喝着,菗出火,准备开始一场痛快淋漓地‮杀屠‬。

 当明军点燃大炮时,他们还在嘲笑明军的头脑冥顽不灵。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烈猛‬的炮火从明军的炮筒里噴出来,令他们震惊的是,炮火并非像火球一样冲天而起,而是离膛就炸开,面向他们轰了过来。骨头碎裂的脆音和肌⾁撕扯的闷响声在一瞬间响起,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炮已在他们的队伍中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十丈宽的口子,⾜⾜有三百多人化成残肢碎片,随着蓬散的鲜⾎地落了一地。

 这可怕的场景让所有的倭兵在一瞬间窒息,他们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惨叫着,向后退去。

 宗义智大怒,呼喝道:“怕什么!他们只有三千人!给我冲上去!将这些炮夺过来!”

 倭兵的头脑稍稍清醒。主将严酷的军令开始在他们脑海中复苏,他们知道,如果后退,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死更凄惨的命运。他们的凶悍之气被渐渐唤起。

 怕什么!只要冲过去,近战的话没有人能赢得了⽇出武士的!

 他们惨烈地嚎叫着,击响了火。顿时,碧蹄馆里像是燃起了无数的烟火一般,被火的光芒照亮。随即,剧烈的火炮声轰然炸响。

 大雨,倏然而变成鲜红⾊。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倭军终于突破了炮火的轰击,到了明军的跟前。他们还没来得及欣喜,刀光已随着雨⽔冲天而下。倭兵的火并没有发挥他们想像中的近战的威力,因为这些刀光实在太強,相互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道死亡之网,瞬间就将倭兵分割、网住。⾎光,在纷落的雨帘中晕染开去,看不清方向。

 宗义智跟随着倭兵冲了进去。他忽然想起了远在⽇出之国的子,樱花一样的嘴让他无比思念。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口。然后是膝盖、双脚。随即他才意识到,他的头落在了地上。

 鲜⾎蓬散,倭兵的信念也在一瞬间被瓦解。他们最自豪的近战能力,这一次却在近战中被摧毁。如果他们是战争之鬼,那么敌军就是战争之魔!如果再近战下去,他们将全部会被歼灭!

 他们的统帅也死在战斗中了!

 倭兵的斗志完全被击溃,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成群结队地往外涌了出去。奇怪的是,明军并没有追赶。他们欣喜地奔出去了几十丈,突然,马蹄声震天而来。

 平原上长驱直⼊的骑兵,显示出了追击、屠戮的可怕的威力。慌忙逃窜的倭兵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无数只刀搅碎了雨丝,四散奔逃的倭国武士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尸首已倒在了地上,鲜⾎将碧蹄馆的杏花染红。

 直到黎明。

 此战,史称碧蹄馆之役。

 此战中明军所使用的用于近战的火炮,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给倭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更可怕的是,飞虎军的近战能力,几乎令倭兵的斗志完全瓦解。

 此战,明军伤亡不过两百人,而倭军却⾼达三万多。参战的明军,只有三千多人,而倭军⾼达七万多人。

 此战,令倭军再也不敢小看明军。飞虎军撤退的时候,汉城所有大门紧闭,竟然没有一个倭兵敢出来追击。

 如果倭军不是太相信自己的近战能力,就不会这么轻视明军。如果不是进军朝鲜没遇到过抵抗、太过顺利,也不会在遭到‮杀屠‬时这么快地瓦解。如果他们能像战国时代那样作战,三万⽇军,至少能让这三千人损失大半。

 以一当十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过分的自信轻敌,终于酿成一场惨败。

 这场惨败,却是卓王孙的大捷。他一直不让飞虎军出战,给倭兵造成明军战斗力孱弱的假象,再以全部由武林⾼手组成的飞虎军出战,普通士兵当然不是对手。辅以几乎达到当时科技顶点的精巧火炮,轻易给敌军造成了毁灭的打击。

 此战,⽇出之国阵亡将领如下:

 小野成幸 十时连久 池边永晟 安东幸贞

 小川成重 安东常久 久野重胜 横山景义

 桂五左卫门 內海鬼之丞 伽罗间弥兵卫 手岛狼之助

 汤浅新右卫门 吉田太左卫门 波罗间乡左卫门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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