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郭大路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惟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受;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对着窗外满天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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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路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他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人宁可到处
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发怔。
檐下结着一
的冰柱,有长有短,也不知有多少
。
郭大路却知道,一共有六十三
,二十六
比较长,三十七
比较短。
因为他已数过十七次。
天气实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过了二十多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来哪一天比这几天更冷。
一个人真正倒霉的时候,好像连天气都特别要跟他作对。
他常常都很倒霉,但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倒霉过。
倒霉就像是种传染病,一个人真的倒霉了,跟他在一起的人也绝不会走运的。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燕七、王动、林太平,也都坐在这里,也都正在发着怔。
林太平忽然问道:“你们猜这里一共有多少
冰柱子?”
燕七道:“六十三
。”
王动道:“二十六
长,三十七
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来你们也数过。”
燕七道:“我已数过四十遍。”
王动道:“我只数过三遍,因为我舍不得多数。”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动道:“因为我要留着慢慢地数。”
郭大路想笑,却已笑不出来。
这话虽然很可笑,但却又多么可怜。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
紫檀木的桌子,镶着整块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 “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将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动道:“你没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来试试。”
王动道:“你根本不必试。”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我也知道你当然能抬得起一张空桌子,但桌上若
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这桌上什么也没有呀。”
王动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王动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是我们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们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还收了人家的保管费,现在若将人家的东西拿去当了,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桌子我的确抬不起来。”
王动道:“世上最重的东西就是面子,所以这张桌子只有一种人能抬得起来。”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不要脸的人。”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那种人通常都是吃得很
的。”
燕七道:“猪通常也都吃得很
的。”
林太平笑了,道:“一个人若要顾全自己的面子,有时不得不亏待自己的肚子,面子毕竟比肚子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为人不是猪,只有猪才会认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做丢人的事。”
王动道:“但我们并没有饿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动道:“我们虽然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
,但总算已捱到现在。”
郭大路
,道:“谁也不能不承认,我们的骨头确比大多数人都硬些。”
王动道:“只要我们肯捱下去,总有一天能捱到转机的。”
郭大路展颜笑道:“不错,冬天既已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王动道:“只要我们能捱到那一天,我们还是一样可以抬起头来见人,因为我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们能捱得过去吗?”
郭大路抢着道:“当然能。”
他走过去揽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为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有朋友。”
林太平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
无论多么大的困难,无论多么冷的天气,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手里多了个纸包。
他举起这纸包,笑道:“你们猜,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郭大路眨眨眼,道:“难道是馒头?”
林太平笑道:“答对了。”
纸包里果然是馒头。
四个大馒头,每个馒头里居然还夹着块大肥
。
郭大路欢呼道:“林太平万岁!”
他拿起个馒头,又笑道:“我实在佩服,现在就算杀了我,我也变不出半个馒头来。”
燕七盯着林太平,道:“这些馒头当然不是变出来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拿了个馒头给王动。
王动摇摇头,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为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刚咬了口馒头,已怔住。
他这才发现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了一件——最厚的一件。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现在他嘴
已冻得发白,但嘴角却带着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错,我的确将衣服当了,换了这四个馒头,因为我很饿,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拿去当,总没有人能说他不对吧。”
王动道:“那么,你就该吃完了再回来,也免得我们…”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没有一个人躲着偷偷的吃,只因为我很自私。”
王动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为我觉得四个人在一起吃,比我一个躲着吃开心得多。”
这就是朋友。他有福能同享,有难也能同当。
一个人若有了这种朋友,穷一点算得了什么,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郭大路慢慢地嚼着馒头,忽然笑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太平笑道:“你说的话不老实,这只不过是个冷馒头。”
郭大路道:“虽然是个冷馒头,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鱼大
来换我这冷馒头,我也不肯换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红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听了你这句话,我也觉得这馒头好吃多了。”
有些话的确是种神奇的符咒,不但能令冷馒头变成美味,令冬天变得温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变得多姿多彩。
你若也想学会说这种话,就要先学会用真诚对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并不丢人。”
郭大路叹道:“只可惜那活剥皮绝不会这么想,否则…”
燕七笑笑,道:“否则你早就
下来去换酒了,对不对?”
郭大路苦笑道:“答对了。”
燕七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着去试,你的衣服比我还破。”
燕七不理人,很快的走出去,又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提着壶水。
燕七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茶既然可以当酒,水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风雅。”
燕七笑道:“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想不风雅也不行。
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态度。
有酒的时候,他们喝得比谁都多,没有酒的时候,他们水也一样喝。
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喝水也一样开心。
所以他们活得比别人快乐。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总有一种分别。
酒越喝越热,水越喝越冷。
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开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有经验,动一动就会热起来的,你们为什么不学学我?”
燕七摇摇头,道:“因为我也有经验,动得快,饿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现在不冷,又何必…”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忽然看到样东西从他面前掉了下来。
金子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郭大路怀里掉下来的。
他正开始翻第六个跟斗,正在头朝下,脚朝上的时候,这金子就从他怀里掉了下来。“当”的,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就表示这金子很重。
这的确是
很
的金链子,上面还有个金
心。
这金
心至少比真的
心大一倍。
一个穷得好几天没吃饭的人,身上居然会掉出这么多金子来,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但王动他们却无法不相信,因为他们三个都看得很清楚。
他们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见。
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太平连自己的衣裳都拿去当了,郭大路身上却还藏着条这么
的金链子。
一个身上藏着金链子的人,居然还在朋友面前装穷,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这算是什么朋友?
他们实在不愿相信郭大路会是这样的朋友。
王动突然打了个呵欠,喃喃道:“一个人吃
了,为什么总是想睡觉呢?”
他去睡了,从郭大路面前走过去,好像既没有看见这条金链子,也没有看见郭大路这个人。
林太平打了个呵欠,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燕七还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发怔。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的脚才慢慢地从上面落下来,慢慢地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难再站得直。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盏灯。
一盏很小的灯,因为剩下的灯油也已不多。
但这条金链子在灯下看来还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喃喃道:“奇怪,为什么金子无论在多暗的地方,看来都会发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许这就是金子的好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将金子看得比朋友还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去睡?”
燕七道:“我还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么?”
燕七道:“等着听你说…”
郭大路大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若把我看成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燕七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郭大路没有看他。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灯已将暗,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卷出了阵冷风,吹熄了灯。
但金链还在发着光。
郭大路垂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弯下
,拾起了这金链子。
他捧着这金链子,捧在掌心。
他眼泪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链子,火热的眼泪。
他忽然跪下去,终于哭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因为他不愿别人听到他的哭声。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不愿别人知道这秘密,也不愿别人分担他的痛苦。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么深,多么深刻。
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现在他只要一想到,还是会心碎。
他知道自己终生要背负着痛苦,至死都无法解
。
刚才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失去这些朋友。
但他并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他自己。
也许世上有一种真正的痛苦,那就是不能向别人说的痛苦。
“不能说…我怎么能说?…”
“我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
外面的风更大,更冷。
他咬紧牙,悄悄擦干眼泪,站起来,外面的世界无论多冷酷无情,他都已准备独自去承受。
他做错了事,就自己承当,既不肯解释,也不肯告饶。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实在将朋友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
“朋友们,再见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到那一天,我们还是朋友,可是现在…”
他眼泪又在往下
。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看到了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动和林太平。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了这屋子,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他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三双发亮的眼睛。
他也希望他们莫要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道:“你们不是已睡了吗?”
林太平道:“我们睡不着。”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睡不着也该躺在被窝里,在这种天气,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更好?”
王动道:“有。”
燕七道:“这里就比被窝里好。”
郭大路道:“这里有哪点好?”
王动道:“只有一点。”
燕七道:“这里有朋友,被窝里没有。”
郭大路忽然觉得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似已将喉头
住。
过了很久,他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垂下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我已不配做你们的朋友。”
王动道:“谁说的?”
燕七道:“我也没有说。”
王动道:“我们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话。”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道:“你…你说。”
王动道:“我们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这就是朋友。
他们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担你的痛苦。
你若有困难,他们愿意帮助。
你若有危险,他们愿意为你
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能谅解。
在这种朋友面前,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很大。
屋子里还是很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温暖和光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的血在沸腾。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但现在眼泪已又
出。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现在却愿说出。
没有别的人能令他这么做,只有朋友。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郭大路的家乡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最美的一个叫朱珠。
他爱上了朱珠,朱珠也爱他。
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朱珠,他对她说,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像别的男人,只是说说就算了。
他真的这么样做。
朱珠很穷,等到郭大路的双亲去世时她就不穷了。
因为他知道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说过,她整个人都属于他的。
为了让她信任他,为了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样事。
朱珠并不爱他。
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她说的话,只不过说说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嫁。
他们甚至已决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一天,她已先嫁了,嫁给了别人。
她出卖了郭大路所给她的一切,跟着那人私奔了。
这条金链子就是她给他的订情之物。
也是她给他的惟一的一样东西。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她是跟谁跑了的。”
林太平道:“谁?”
郭大路道:“我的马夫。”
他大笑,接着道:“我将她当做天下最高贵的人,简直将她当做仙女,但她却跟我最看不起的马夫私奔了,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不笑就会哭。
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忽然又道:“这件事的确给了我个很好的教训。”
林太平道:“什么教训?”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郭大路一个人说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出自己非常关心。
郭大路道:“这教训就是,男人绝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会认为你是呆子,认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错了。”
郭大路道:“谁说我错了?”
燕七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尊敬她——一个女人若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有一个原因。”
郭大路道:“什么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个坏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看错了人。”
王动忽然道:“这种想法也不对。”
郭大路道:“不对?”
王动道: “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觉得她是在欺骗你,总觉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来难道不是这样子?”
王动道:“你至少应该往别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应该怎么想?”
王动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动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那个马夫做出什么事?”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那么你又怎么能断定她是和那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想。”
王动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
王动道:“每个人都有偏见。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看法怎么会正确?何况,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也常常会发生误会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们就很可能误会你,认为你是个小气鬼,认为你不够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确是和那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踪的。”
王动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动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突然走了呢?”
王动道:“那马夫也许因为觉得做这种事没出息,所以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走?我甚至连花轿都已准备好了。”
王动道:“怎么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许突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变化,
得她非走不可;也许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绑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许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
燕七叹了口气,道:“世上极痛苦的事,也许就是明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了误会,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却无法解释。”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别人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解释。”
王动道: “最痛苦的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对别人解释的,譬如说…”
郭大路长叹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本来就不愿解释的,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若已走了,你们说不定就会对我一直误会下去。”
王动道:“不错,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偏不肯,偏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钻牛角尖。”
王动道:“这种人非但愚蠢,而且简直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在
待自己。我想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声道:“谁说我是这种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所以你心里要有什么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说出来。
因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觉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为他已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夜深梦回时,他就算再想到这种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种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忧郁有时甚至是种享受。
“你们虽然分别了,说不定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些。”
“她说不定也找到很好的归宿,至于你…若没有发生这变化,你现在说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换
布,而且说不定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但现在你们都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怀念对方的好处,以后若能再相见,就会觉得更快乐。”
“以后就算不能相见也无妨,因为你至少已有了段温馨的回忆,让你坐在炉边烤火时,能有件令你温暖的事想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既不能勉强,也不必勉强。”
“所以你根本没有什么事好痛苦的。”
——这就是王动他们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
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那金链子。
因为他们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这金链子在他心里的价值。
有些东西的价值,往往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王动还躺在
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来了。”
郭大路没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当铺的老板“活剥皮”
活剥皮当然并不姓活,事实上也不太剥皮,他最多也不过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当然刮得相当彻底。
奇怪的是,越想刮人油水的人,越长不胖。
他看来就像是只风干了的野兔子,总是驼着背,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用眼角看着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打量着你身上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银子。
王动他们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但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所以王动总算也勉强起了
。
像活剥皮这种人,若肯爬半个多时辰的山,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种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黄鼠狼去拜访
差不多。
王动走进客厅的时候,郭大路正在笑着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道你想来买王动的这栋房子?”
他知道王动至少有二十几种法子,想将这房子卖出去,只可惜看来他就算白送给别人,别人都不要。
活剥皮的头摇得就像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干笑着道:“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买得起?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简直连老本都快赔光了,不卖房子已经很运气。”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宜卖呢?”
活剥皮道:“我买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转让给别人,也可以自己住进来。”
活剥皮笑道:“没有毛病的人,谁肯住进这种地方来?”
郭大路还想再兜兜生意,活剥皮忽又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缺钱用?”
王动笑道:“我们哪天不缺钱用?”
活剥皮道:“那你们想不想平白赚五百两银子?”
“当然想。”
但无论谁都知道活剥皮的银子绝不会是容易赚的,从老虎头上拔
也许反倒容易些。瓷公
身上根本就没有
可拔。
只不过五百两银子的
惑实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说的是五百两?”
活剥皮道:“整整五百两。”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活剥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他一向很信任这些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一文不名,但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银子要怎么样才能赚得到呢?”
活剥皮道:下艮容易,只要你们跟我到县城里去走一趟,银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一趟?怎么走法?”
活剥皮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
郭大路走了两步,道:“就这么样走?”
活剥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后呢?”
活剥皮道:“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回来。”
郭大路道:“没有别的事了?”
活剥皮道:“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笑道:“走一趟就能赚五百两银子,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王动道:“没有。”
活剥皮道:“有很多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但却并不是假的。”
王动道:“你赔本也不是假的。”
活剥皮叹了口气,道:“最近生意的确越来越难做了,当的人多,赎的人少,断了当的东西又卖不出去,我要的利钱又少。”
王动点点头,显得很同情的样子。
郭大路却忍不住问道:“既是赔本的生意,你为什么还要做呢?”
活剥皮叹道:“那也是没法子,唉,谁叫我当初选了这一行呢?”
王动道:“所以那五百两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活剥皮抢着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愿意让你们赚的。”
王动淡淡的道:“你的钱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两,这种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呢?”
活剥皮苍白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干咳着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要你们陪我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王动道:“什么用意?”
活剥皮又干咳了几声,勉强的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会要你们去当强盗,也不会要你们去杀人。”
王动道:“我不去。”
活剥皮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你不想要?”
王动道:“不想。”
活剥皮道:“为什么?”
王动道:“没有原因。”
活剥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个人不去也没关系,我还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
活剥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没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肯去,谁知大家都一样。”
活剥皮急了,大声道:“我的银子难道不好?你们难道没拿过?”
王动淡淡道:“我们若要你的银子,自然会拿东西去当的。”
活剥皮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跟我走一趟,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你们反而不肯?”
王动道:“是的。”
活剥皮好像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我看你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要饿死的…像你们这种人若是不穷,那才真是怪事。
王动他们的确有点毛病。
他们的确宁可穷死、饿死,但来路不明的钱,他们是绝不肯要的。
拿东西去当并不丢人,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当过。
但他们只当东西,不当人。
他们宁可将自己的
子都拿去当,但却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严良心。
他们只做自己愿意做,而且觉得应该做的。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去七八次。
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但这种事有时却又不能不提上厕所。
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点特别,好像心里都有话要说,却又不想说。
所以王动也不问,他一向很沉得住气,而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问,就不如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燕七果然沉不住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问什么?”
燕七道:“你没有看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王动点点头,道:“好像是少了一个。”
少了的一个人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王动笑笑,道:“他到哪里去都没关系,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问,我问问也没关系。”
他慢慢地坐下来,四面看了看,才问道:“小郭到哪里去了?”
燕七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猜不到的。”
王动道:“就因为猜不到,所以才要问。”
燕七咬着嘴
,道:“去追活剥皮,活剥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动这才有点奇怪,皱皱眉道:“去追活剥皮干什么?”
燕七闭着嘴,脸色有点发青。王动看着他,喃喃道:“难道他为五百两银子,就肯去做活剥皮的跟班?”
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绝不信,小郭绝不是这种人。”
燕七冷冷道:“这种事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却不能不相信。”
王动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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