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是一个传奇
千年过去,人们依旧爱在“纸”上写下他们想说的话。
故而“纸”扮演着一个永不作声、静看世情的旁观者。
它一直都是静静地任人在其⾝上勾划不同的字和画,从无怨言。
它淡看人间亲疏书信中的嘘寒问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
换的甜言藌语。
它无视读书人写下的満腹诗书经纶。
纸,永远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讳莫如深…
也许只因对纸而言,众生所谓的世态炎凉、恩仇功过、情情义义、青红皂⽩,全是过眼云烟,没有永恒这一回事。
不单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纸上书写的世人,他们的生命也如风中之烛,随时熄灭、死去,甚或在纸并未发⻩、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尽属昙花一现,
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经为这些人和事发出一声叹息…
因此,纸永远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静地看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它的⾝上写着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识的字不多,故写得甚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写。
一阵清风掠过,轻轻把女孩笔下的纸吹得飒飒作响,似是纸的叹息。
纸,它终于也无法再冷眼旁观?它终于也要为所见的而感慨?
是为了女孩所写的心事?
抑是因为女孩除了写下心事,还写下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传奇?
静心细想,服侍云少爷已有一段⽇子;风少爷与断浪加⼊天下会亦已有一年了。
我与风少爷时有会面,有时候,还会为他弄顿晚饭。
风少爷为人很好,他对所有人都没架子,公平看待,且还会帮一些年事稍⾼或⾝体茬弱的婢仆⼲活,甚得人心。
帮主也曾多番劝告风少爷不要如斯纾尊降贵,免失天下会第三弟子之⾝份。但风少爷照做不误;毕竟此等小事无伤大雅,帮主在屡劝无效下也就放弃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冲突很大。
怎么说呢?可以这样说,帮主并没有错收风少爷为徒,但其实确是错收徒儿。
风少爷练武的资质,相信绝不亚于云少爷。据闻云少爷仅花了三个月便学全了帮主的排云掌,风少爷毫不逊⾊,他也是仅花三个月,风神腿法便大有所成。
听说有一回帮主于授腿之时,曾一下子连环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说举世无双;但风少爷甫一出腿更教帮主乍⾆,他竟连环踢出七腿!虽然还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纪便有此佳绩,实是难得奇才,故帮主的眼光可说异常独到。
不过天下会人尽皆知,帮主收徒目的只为助其南征北讨。既然风少爷于短短时⽇已学有所成,出征之事势所难免,于是问题来了。
风少爷不允,宁死不允!
虽然不太了解他的理由,但我从风少爷平素那种乐于助人、一片红心的行径可以推断,他绝不是那种为巩固地位而南征北讨的人,他绝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
帮主与风少爷已僵持很久,此事务须解决,风少爷的脸亦一天比一天忧悒,我知道他除了为此事忧心,也为了与他一起加⼊天下会的断浪…
因为断浪也一天一天可怜。
还记得一年之前,断浪不小心把⽔溅到帮主脸上,幸而得风少爷替其跪地求饶。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断浪其后除要敬茶,还须于马槽中负责喂马及替马匹清洗的耝活,很脏…
幸而断浪生
豁达,未致终⽇愁眉苦脸,但亦时会郁郁寡
,心事重重似的。有些时候,若我在厨中与他头,也会对他开解一下,他总会破愁为笑。不过我知道那些笑容是強装出来的。他不想我把他不开心的事告诉风少爷,免他挂心,唉…
霜少爷其实也很照顾断浪,或许他也认为帮主要南麟剑首之子充当
役实在是很过分的一回事吧?可惜断浪毫不领情,许多时他甫见霜少爷便即跑开了,天下会之中,他似乎只愿意接受风少爷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来他俩真的是对很要好的朋友。
风少爷、霜少爷、断浪,我与他们相处⽇久,对于三人
格,总算薄有认识;但有一个人,我与他见面的机会更多,却始终摸不透他的心!
云少爷…
⽇子过去,云少爷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极少说话,谁都不知他心底里想些什么。只知他的战绩⽇趋彪柄,甚至已凌驾于霜少爷之上。他,似乎已成为帮主重用的战斗工具。
然而,云少爷真的甘愿做战斗工具?
真的对一切⿇木?
不!我不相信!我从没有忘记初遇云少爷的那夜一,他的悲伤绝对是实真的,否则后来他便不会把我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回来了。
可是,云少爷,你成为天下会众
羡妒忌的对象,你成为帮主座下战无不胜的工具,当中可有半分难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没有,那为何在你冷得发光的眼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无奈、忧伤?
是否,在你静如渊岳的面孔背后…
也曾有过一段感人肺腑的过去?
也曾蔵着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泪?
云少爷…
你的故乡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过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里流过半滴眼泪?
云少爷…
孔慈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事才会叫你的心轻轻震
?抑或,你始终还是对一切无动于衷,继续延续你冷冷的一生…
如云飘渺的传奇?
就在孔兹写下这个谜样传奇的同时,步惊云正⼲着一件她绝对不会明⽩的事。
他手中的刀,正向一个人的脖子劈去!
这个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这个黑暗污秽的空间不见天⽇地活了多年,怎会惹来步惊云的一刀?
然而,刀很伤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伤心!
这一刀,早应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却一直延误至今,只因当年步惊云并没有⾜够的实力。
今⽇,他终于也有⾜够的实力去延续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终还是未能劈下。
就在刀锋甫抵那人脖子刹那,刀,陡然顿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步惊云的那颗心。
“呀…”他又绝望地吐出一声垂死的惊惧。
步惊云收刀,盖因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人为何不说话、不求饶?为何仅是惊惧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点燃壁上油灯,当室內一亮之际,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灯光下,他从这个人张开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头已被挑去,难怪他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体!
定楮一看,赫见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个⾝体由于再难稳站,被
倚在墙角,而粪秽则泻満他残旧不堪的⾐衫。而更有无数蛆虫在他腐烂的创口
动,简直让人作哎…
饶是步惊云处变不惊,见此情景亦不噤面⾊一片惨⽩。
太忍残了!
这就是对雄霸失去利用价值的下场?
还是皇天终于有眼,对凶残成
者作出应得的惩罚?
眼前这个手脚尽失的人,正是当年参与杀屠霍家庄的其中一名凶手蝙蝠!
他终于找到了他!
蝙蝠仍在不住地惊叫,他虽双目失明,但双耳甚至为敏锐,适才步惊云进来时曾问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当年于他刀下幸存的霍家幼子霍惊觉!
他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遗忘那晚他小手紧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单注満了这孩子无限伤心与悲愤,也当场杀掉了蝙蝠的二弟⾚鼠!
而这伤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当⽇他斩掉霍步天的头,今⽇此子亦必会斩下他的头。他已尽失四肢,他的头,已是步惊云唯一可斩的东西。
然而他连逃走的能力,呼救的⾆头也没有,他仅能“呀呀”惊叫。
步惊云只是怔怔的看着蝙蝠这个模样,手中的刀并没再动。
国中人不知为何,永远都在残害同
所生的手⾜,历朝因变
带来的伤亡已是数不胜数。
当中更还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设计了许多不同酷刑,专用以对付异已。
譬如,有把人⾁逐片逐片削下的凌迟处死,有五马分尸、宮刑、环首、剥⽪…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想象可及的一定会有,想象不及的亦准会有。种种酷刑,令人一望即不寒而栗,宁愿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个⼲净俐落还会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废人一个,给丢在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灭、慢慢腐烂,甚至任蛆虫在他⾝上、心上蛀出一个个小洞,那种浑⾝布満千虫万蚓的感觉,令人听来亦⽑骨悚然。
可想而知,雄霸对门下如何忍残、严厉!
蝙蝠办事不力,兼且全⾝武功被黑⾐叔叔所废,对雄霸已完全失去利用价值。其实大可把他⾰职便一了百了,却要将其如斯惨无人道的重罚,到底为了何故?
是为了枭雄霸者心中一股无法満⾜、稳
生杀大权的权力
!
纵使蝙蝠是步惊云恨得切齿的仇人,然而眼见他如今境况甚虞,步惊云亦不噤为施刑者那种极尽忍残的手段而涌起一丝寒意;他忽然发觉,倘若有天自己复仇失败,他的下场,相信会比蝙蝠更为惨淡。
刀,此刻就握在步惊云的手中。
只是步惊云运劲一割,蝙蝠势必人头落地,他与他的一切纠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他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这一刀…
为何步惊云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声亦逐渐遏止,或许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处境比死更为难受,倒不如⼲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残酷的报应,能够死在霍家幼子刀下,总算“功德圆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时光仿佛就在此刻凝住。
步惊云在想着应否动手,蝙蝠却在等他动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额一脸,连⾐角亦沾満了汗。
就在二人相对之际,数十条蛆虫从蝙蝠的⾝止,沿着刀锋,一直向步惊云的手上爬去。
步惊云终于忍无可忍,他,出刀!
“铮”的一声,狠狠划破了満室沉默。
刀,并没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却重重戳进其额上的墙壁,直没至柄!
这一刀,步惊云终究无法下手!
他实在无法杀一个手无寸铁…不!应该说,无手无脚无⾆的人!
蝙蝠一怔,他没料到这个孩子竟会放过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这次的叫声却并非出于惊惧,而是一声无助的哀求。
实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烂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步惊云的脸⾊又回复一片漠然,但听他平静的道:“我不杀你,我只想忘记你,永远,永远…”
他说着推门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上天会给你应得的报应,就如矢志报仇,将来亦会给我应得的报应一样。”
他终于毅然转⾝而去。
步惊云为了复仇,也曾一刀斫下霍烈的头,也曾被
为雄霸南征北讨。虽说攻陷的大寨小帮大都十恶不赦,更非其自愿,但经其手所伤害的人实在很多。
毕竟天网恢恢…
蝙蝠犹在杀猪哀嚎,也许若他知道只因自己当年一时辣手灭绝霍家,而把这个孩子变为満手罪孽的魔鬼,他便会明⽩自己此际⾝受的苦,绝对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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