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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寒星冷出手助弱女
  落到峰下,在一处山坡稍作憩息。不久,曙光已。石轩中犹在闭目用功,猿长老却在东张西望,一忽儿钻入这个树林,一忽跑到那边。坐的时间总不比走动时间多。朱玲暗中觉得好笑,这位老前辈年纪将及百龄高寿,但还是没法坐得住,生似猿猴之,非走动跳跃不可。

 曙后一会儿,猿长老忽然弄来一堆野果,朱玲竟不知那是什么果子。可是猿长者既然弄来,自然不会吃死人,因此大吃起来。

 猿长老勉强坐定,道:“小女娃,你的眼珠一转,我便知你转什么鬼念头。”

 朱玲笑道:“没有呀,我几时转您老的念头?”

 猿长老一生以果为粮,此时吃个不停,好容易才空道:“你刚才笑我年纪一大把,但坐一会儿也坐不住,可有这么想过么?”

 朱玲故意装出尴尬之,道:“您老别见怪,我虽然这么想过,但我可没有一点不尊敬的念头,反而觉得您老这样率而行,十分可爱哩。”

 猿长老摸摸脸上的白,笑道:“幸而我的确够老,否则你这一声可爱,我不脸红才怪。原来你除了面庞长得漂亮讨人喜欢之外,还有一张利嘴。”

 朱玲秀眉轻颦,道:“啊,猿长老你为何骂我,我又不敢得罪您老。”

 猿长老定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真是长得讨人喜欢,现在我们谈谈正经事。

 我且问你,等会儿天亮后,你们要到何处?后又怎样个安排法?”

 朱玲道:“我不知道,但您老说过我们还有许多凶险,相信这是无意无法逃避,哪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猿长老道:“我告诉你,假如你当时不让我点破面目的真相,那时因为你样子丑陋,和石轩中之间有个秘密阻隔着,定然不会十分亲热。那样我便可以和你们一道去找那天鹤牛鼻子,盘桓一些时间。有我和天鹤两人,加上一个石轩中,就是天下妖联合起来,也不能和我们碰,试想那样会有什么凶险。但现在又不同了,你和石轩中恨不得躲到人迹不至的荒岛上,我和天鹤哪能这么惹厌,老是跟着你们。你想想这道理可对?”

 朱玲幽幽地叹口气,道:“可惜我的武功差得太远,否则您老人家便不用这么担心了。”猿长老想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朱玲明知他本想提及灵药之事,但可惜结果不提,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乞讨。

 猿长老道:“石轩中不久以后要和于叔初比斗的那场剑会,的确万分凶险呢。”

 朱玲听了猿长老此言,陡然记起石轩中说过的话。他说只要自己止他再动武,他便永不和任何人动手。心中为之一动,不由得细细寻思。

 “后对付鬼母,更加危险。以我看来,这次除非不碰着鬼母,若果碰上的话,两人之中,必有一人丧生。”

 朱玲惊道:“猿长老这话怎说?”

 “这一回鬼母冷婀为了免除后患,一定布置好一切。等到和石轩中比剑,她一定会拼着身受重伤,也要杀死石轩中。然后立刻由手下保护着隐匿起来,努力练功恢复原状。”

 朱玲想了一下,觉得猿长老的话大有道理,不由得秀眉锁在一起,默默无语。

 猿长老起来走了一圈,停步道:“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石轩中现在已是势成骑虎,为了师门以及一身令誉,更为了天下正两派的存亡,非出头上碧山和鬼母决一死战不可。你在这段期间内,必须努力使他过得愉快,勤加用功。”

 朱玲听到这里,已伤心得玉容惨淡,珠泪纷抛。

 猿长老叹口气,道:“我的话太残忍了,但不说又不行。啊,我想起一个地方,你们可以在那里愉快平静地度过一段日子,保管不会有人打扰你们…”他突然住口,想了一想,道:“不行,我忘了你们要吃饭,不像我可以食果子甚至树叶草。看来你们最好到庭湖去,住在天鹤那儿。我会叫天鹤暂时让出地方,不会打扰你们。而我和天鹤在附近,也比较安全些。等到于叔初约定的日子来临,才兼程赶到襄去。”

 朱玲然道:“那好极了,不知石哥哥有没有别的主意?”

 石轩中忽然接口道:“我没有更好的主意。这次凶险把我吓怕了,最好还是和猿长老、天鹤真人两位住在一起。不过要天鹤若仙长让出地方,未免太不尊敬。”

 猿长老道:“左右不过一个月工夫,这一点倒不必考虑。”

 于是就这样决定下来,三人现赶路南下庭。那猿长老神出鬼没,有时在投店后才见到,有时在路上碰到,真不知他是如何走法。

 一路上石轩中屡屡问朱玲作何决定。那是向关于他要不要约斗于叔初以及鬼母之事。朱玲明知这是石轩中一生事业中的重大关键。他是武林中人,除了争取名声。主持江湖正义以外,无复何求。因此他不忍石轩中在这即将达到巅峰时,忽然抛弃了一切的成就。若果她那样做了,岂不是太过自私。

 她广路上反复地想道:“名誉固然是一件虚无的东西,但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世上。

 假如他从此封封收山的话,他永远会在梦中和人比剑。”她不浮起传惜英雄的情绪。英雄的光荣,就是从危险上建筑起来。没有危险的话,一切都变成平凡,黯然无光,这个矛盾在内心中冲突着,一时实在委决不下。

 但这一路他们倒是走得十分写意。晚上投店时,因猿长老不在一起,因此他们不必故作姿态,干脆就要一个房间,夜夜同类共枕。虽然他们没有做出逾越礼教的事,但这等温柔滋味,石轩中已感到心满意足。

 这天已到了庭之滨,两人一同走到湖边,正要雇船。忽然听到一声极为清越的哨声,从波心隐隐随风传来。

 石轩中笑道:“猿长老已比我们走快一步,这刻已转回头来接我们渡湖了。”

 朱玲道:“侠义中人到底不比黑道枭雄,这可是我自己亲身感受到的。若果猿长老是我的师父,我们便不至于这样地历尽千辛万苦,那样有多好啊!”

 石轩中道:“你这番话固然有道理,但我觉得还是像现在好些。我们历经无量劫难之后,更会珍惜我们所获得的一切。我们会好好地享受幸福,绝不会大意放过。但假使我们顺顺利利地结合了,后我们回想起来,便不觉得像我们此刻那么动人。”

 朱玲樱一噘,道:“现在话说得轻松,但当我们分开时,哪敢想像到会有这么一个美满的结局。当时多少辛酸苦楚,又向谁诉。”

 石轩中伸出猿臂,温柔地拥住她,道:“你莫埋怨命运了。我们能有今,已该十分足,更应夕以两瓣心香,感谢上天之赐。”

 正说之时,湖波上出现了一点舟影,石轩中遥瞥一眼,道:“均儿已驾舟和猿长老一道来接我们,啊,连天鹤老伯长也亲自出,真是当受不起。”

 朱玲已知天鹅道长乃是青城派长老,当年在天下高手中,乃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连猿长老在当时也得让他一筹。这般高人居然亲自接,可见得石轩中如今已挣到了什么地位。芳心大忧之下,美丽的面庞上,出一片明光辉。

 石轩中微讶道:“玲妹妹,你高兴什么?啊,你真美,纵使如今百花齐放,但在你面前,也得黯然失。”

 朱玲悄悄道:“石哥哥,你几时学会这一套?我瞧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是么,我倒不觉得。”他大笑道:“我只晓得说出衷心所感的话。刚才的话的确是我真真实实感觉到的,你要说是不老实,那也无法。啊,你真美。”他又赞了一声。朱玲一向自负绝,对于这位石哥哥的话,更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为了想多听他赞美的话,故意颦眉道:“你哄我呢,我哪里就值得你这样连声称赞。”

 石轩中忙道:“咦,你今怎的不相信起我的话来。我说你美,一定就是美,而且美不可言,不论是嗔是喜,都美得无法形容。”

 朱玲听到十二万分受用,脸上忍不住出笑容。石轩中瞧得双眼发直,道:“假如有人说你不美,他一定是个瞎子,不然就是昧住良心。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付这个人么?”朱玲想了一下,真不知道一向光明正直的石哥哥,处此情形之下,如何处置。

 石轩中道:“我会用手段迫他拿出良心来,甚至不惜用武力。”

 朱玲格格娇笑起来,忽然想起石轩中叫她不要埋怨命运的话来。这句话反过来,也就等如说幸福最容易忽略,快乐最易消逝。由此便想到他们如不能好好把握幸福的话,一切的欢乐,可能变为过眼烟云,比梦还要短促。

 忽听石轩中倏然朗声道:“老仙长和猿长老居然乘舟而来,石轩中实在担待不起。”

 话声虽不高亢,却远传数里。那只尚在里许外的小舟,乃是由阮均桨。猿长老站在船头,曹颜鹤发的老道长却站在船中,同向他们这边眺望着。

 天鹤真人喜见石轩中重来,还带了如花似玉的白凤朱玲。当下笑道:“石大侠别来无恙,贫道今得见俪影以双,履临此间,衷心快慰,莫能言宣。”

 阮均振吭大叫道:“石师伯,均儿来接你们啦,我史哥哥呢?”

 石轩中暗自怔一下,轻轻对朱玲道:“我们真是什么都忘了,你的兰儿和我的思温,都不知落在何方。”

 朱玲道:“他们都不是夭折之相,又有一身武功,相信必无大碍。”

 石轩中轻嗟一声,便朗朗应道:“均儿你好,思温没有与我同行,详情慢慢告你。”

 片刻,小舟如掣云飞般到湖边。猿长老招手道:“你们快下船来,有什么话到那边再说。”

 朱玲惊道:“您老这么说法,莫非发现了什么?”

 猿长老笑道:“纵然发现了什么,凭这儿这些人,还会怕事么?不过我想你们既安静地居住一个时期,最好还是尽量隐秘些。”

 天鹤真人笑道:“猿长老火大减,比起昔年恣意行事的脾气,不可同而语。”

 猿长老火眼一眨,道:“老兄我告诉你,当我叫他们到你这里来,就是要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假如你我办不到,这个人可就丢大啦,此时不宜说太多风凉话呢。”

 天鹤真人脸色一沉,道:“贫道虽说隐遁多年不理世事,但冲着你这句话,贫道非管一次闲事不可。”

 猿长老大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此数言可以移赠青城旧友。”

 石轩中和朱玲上了船,阮均双臂一振,铁桨划水,小船如箭般向湖心。

 石轩中介绍朱玲认识天鹤真人,老道长拂髯笑道:“久闻朱玲姑娘芳名,如今一见,果然是国天香,怪不得石大侠倾心至此。你们两位一是绝世美人,一是当代大侠,真个珠联壁合。但愿上天赐福。”

 朱玲道:“谢谢老仙长美言,这次南下,扰及老仙长清修,实在不安。”

 天鹤真人道:“老实说,这个庭湖得蒙芳踪侠影光临,方见生。贫道隐遁已久,幸得你们把衡山旧友引来,正不知如何谢谢你们才好。”

 正说之际,舟行权速,已可望见湖滨。石轩中趁这时便告知阮均说,当在碧山上,他因败在鬼母手下,故而跳下悬崖。自此后,便不知史思温去向。

 阮均现出焦虑的神色,石轩中忙道:“思温这他孩子虽然血过人,但我跳崖之前,曾嘱他要继承我的遗志,好好练武报仇雪恨,扫妖氛以造福苍生。他坚决地答应了,所以他一定是躲到什么地方苦练武功,绝不会自寻短见,均儿你大可放心。”

 阮均环眼大睁,脸上出喜,道:“这就好了,后再相逢时,史大哥的武功一定更加进。”

 天鹤真人道:“史思温天资卓绝,气度高华,为人极是沉毅。异口必可继石大侠之后,为之大放异彩。他自有遇合,均儿毋须过念。”说着话间,小舟已冲入一片野草中。左曲右旋,走了一会儿,小舟突然搁浅。

 众人弃舟上岸,在野草中走了半里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先是一条极长的石路,两旁均植着柏树,齐整美观。石路上十分洁净,连落叶也见不到一片。光是这开头的景象,已令人浮起进入仙境之感。

 只见一位少女,站在石路的尽头,扶着柏树,一直向这边张望。石轩中笑道:“那位白姑娘还在此地,石轩中这次重来,已历经大劫。今履踏仙境,不颇具恍如隔世之感呢。”

 朱玲因不知这段往事,是以心中微微浮起一丝不安。要知石轩中俊美无伦,恍如玉树临风。兼之气度自高,令人自然仰慕。故此朱玲最怕女们向他倾心。虽然不会怎样,却也不是味道。

 天鹤真人道:“此姝实堪怜悯,贫道已亲自向五十年前水域上第一位高人庭君程同的夫人说过,拜列在她门下。但因此女先天极弱,虽服过千年兰宝,已胎换骨,化弱为强,但对练武尚未合适。而那千载碧兰的神效,也无法完全发挥。程夫人看贫道薄面,居然远离故居,到昆仑山采药,预计内即可再返。”

 石轩中听过那庭君程同,一身气功玄妙莫测,能够在水底潜居个把月不须出气换气。

 更别出心裁,独创了两件兵器,一是形如利剪的屠龙剪,剪口四面皆刃,可以扫劈刺载之外,尚加以独门手法的剪字诀。另一样兵器乃是护身的玄甲,传说是取自百年老壳,先用药水弄软,并且缩得又薄又小。将之平后,那甲便变成一块长约一尺宽约七寸的薄板。用时可以悬在前及背心两处,除了仙兵宝刃以外,难动此甲分毫。

 那庭君程同已于三十多年前去世。程夫人因膝下只有二女,均已出嫁。此时感到一切世缘,如虚如幻,便杜门不出。好在庭君程同威名极盛,水道中人一向崇仰为大宗师。对于程夫人所居的菱花坞水月宫,周围二十里以内,相约不得扰,直迄于今。

 石轩中道:“那好极了,不过她的仇人武功极为高强,复仇之愿恐怕不易达到呢!”

 际均嘴道:“石师伯,你以前不是许诺过白姊姊说,你要帮她手刃仇人的么?那厮纵然武功高强,但怎能和师伯相比。”

 朱玲听了此言,心中留下一个疙瘩。大家走到石路尽头,只见那白娟娟眉目秀丽,一双消限只管凝瞧着朱玲。朱玲更加不舒服,但面上依然出笑容,先向她点点头。

 白娟娟向石轩中见过礼,忽见朱玲展眉一笑,美如天仙,不觉看得呆了。

 朱玲故意携着她的手,问道:“你为何这样瞧着我?”

 白娟娟道:“我听过老仙长说,世上最美丽的人,便是石师伯的好友白凤朱玲。现在见到玲姑娘,才知道老仙长的话一点不错。”

 石轩中笑道:“老仙长是世外高人,原不该说这种话。”

 猿长老呵呵大笑,调侃道:“天鹤老友,这一回你何词以对?”

 天鹤真人诵声无量佛,道:“贫道被纠不过,只得将贫道听到的传言告诉他,其实贫道还未见过朱姑娘。不过今一见,却足以证明江湖传言不讹。”

 这时大家已步入草地上,但见四下花光如海,在这等深秋中,一点儿也找不到萧瑟秋意。

 朱玲嗟道:“在这等福地仙境中,小住数,定可涤尽尘俗。”

 天鹤真人道:“两位若是不嫌弃,尽管在此长住。贫道并无眷恋之心,你们不算是夺人所好呢。”

 众人边走边谈,最后在石屋内落座。天鹤真人为石轩中朱玲两人安排一下,即命阮均去卖些柴米之类。大家谈了好久,这才一起离开,任由石、朱这对情侣,徜徉于这片小天地中。

 且说史思温自从碧山下来,心中悲愤难抑,但又无可奈何。如今他只好找个地方静居,锻练师门剑法,以期后剑术有成,然后找回师门至宝青冥剑,再上碧山,和鬼母冷婀决一死战。

 想到要找隐居之地,便在伤脑筋。如今他囊中已不宽裕,而他又不能像其他的江湖人,可以靠水吃水,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偷一家伙。

 史思温惘然想了好久,突然记起天柱峰乌木禅院。听师父说过不久以前,因寻自己而上天柱峰。结果竟替佛门解了一劫。那血印大师马是峨嵋三老中赤子的传人,平生见多识广。自己现下访惶无计。光是谈到统剑,如凭自己穷思苦究,只怕不能达到天下无敌的阶段,因此务必找一位高手随时请教。血印掸师却正是最佳人选。当下更不犹疑,直奔皖山天柱峰而去。中午时分,便抵达乌木禅院。

 那乌木禅院静静地屹立在峰顶后面的一座悬崖边,峰高风寒,的确是绝俗超尘的地方。

 史思温见到一个和尚,便说出自己姓名来历,请谒血印禅师。乌木禅院的僧人受过石轩中之恩,立刻带领入院内,当下见到血印禅师。

 血印禅师问他来意,史思温告以石轩中败于鬼母手下,终于跳崖之事。

 血印禅师矍然动容,嗟讶良久,才十分痛心地叹息道:“像令师这等当代大侠,实在不该有英年夭折。若果天心如此,老衲夫复何言?”

 史思温见这位德行深重的大和尚也出情感激动的痕迹。想起那磊落光明的师父,不由鼻子一酸,洒下两行热泪。血印禅师安慰他好一会儿,便着人鸣钟召集本院僧人。钟声三响之后,余者犹在缭绕,已有十二名和尚鱼贯进入禅房。

 血印禅师起身朗声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本座必须告诉诸位。”

 十二名和尚一齐合十躬身道:“敬请主持大师赐示。”

 血印禅师沉声道:“石轩中大侠已因赴碧山和鬼母决战,不幸落败,石大侠自己跳下悬崖。”

 这十二名和尚中,其中有两位目睹当石轩中大显神威,将山苦海双妖击退,正是身受其恩的人,闻言不由惊悲集,长叹连声。

 血印禅师庄重地道:“道慧,你以本院最隆重的葬礼,鸣钟一百零八响,好送石大侠英灵西行。”道慧和尚恭应一声,面含悲容,疾出禅房。

 片刻间,钟声悠悠升起,隐含凄侧之意。登时天柱峰顶,为之凝结住一层愁云。

 史思温见师父如此得人敬重,触景伤情,虎目中泪珠直下来。

 钟声响了十响,忽然寂然无声。众人等了一会儿,仍然不曾再响。正在惊疑之际,道慧和尚且步入禅房。只见他面上恢复平静安详之

 血印禅师道:“道慧,钟鸣十响,乃是宾喜欢之意,你难道不知么?”

 “弟子岂有不知,但适才弟子鸣钟十响时,老方丈忽然现身,含笑制止弟子再敲下去。

 弟子其时心悬石大侠安危,故此大胆上前请示。老方丈却含笑摇首不言,只挥手令弟子离开钟楼。”

 血印禅师微噫一声,仰首寻思一会儿,才道:“生死本属天数,在俗家人而言,生则喜庆,死则悲戚。老衲等为天下苍生着想,故而含悲送行。但家师既然离关现身制止,说不定石大侠仍在世上。但也许他老人家为五大侠着想,认为浮生本属虚幻。既然摆尘缘,西归福地不应为他悲悼之意也未可料。”

 史思温听老禅师如此解释,倒不知信他那一个说法才好。但却收住眼泪,道:“史思温敢代家师向各位大师致谢盛意,正是存殁皆感。”

 当下其余十二名和尚皆散去。史思温便向血印禅师说出要觅地练剑之意,请血印禅师指示明路。

 血印禅师沉思有顷,突然决定道:“你所要对付的是天下无敌的鬼母,因此必须有制敌取胜的把握才行。那山苦海双妖之一的庞仁君,临死时因留字在细沙上告知体师父说,她父亲天玄叟庞极曾经留下一部手抄本,藏在紫湖山麓野鸟中。其内尚有奇珍十二件,悉以赠令师。那手抄关系重大,因那天玄叟庞极武功高强,为百年数一数二的黑道高手,他平生揣摩天下各派的武功,尽数录在其中。连鬼母位以称雄宇内的玄真经,他也曾览阅过,记载得十分详细。你如要对付鬼母,非知己知彼不可。这部手抄本既有记载玄明真经,你细加研究,不难发现破绽或弱点,从而针对其弱点,痛下苦功,这才有击败鬼母的希望。”

 史思温矍然道:“既然有这种机会,史思温这就出发到那紫湖山去。”

 血印禅师道:“这些字迹,老衲是数后始见到。不知在老衲之前,是否曾有人见。事不宜迟,你还是赶紧起那紫湖山一探究竟。不过苦海双妖另一个费选未死,不知会否在紫湖山。”

 史思温慨然道:“纵有任何危难,史思温也不惧怕。”

 血印禅师突然又想一事,便道:“你取到天玄史庞极遗下的秘籍之后,如紫湖山不便久居,可以回到此地,一心一意苦练剑术。”史思温大喜,忙忙施礼称谢。

 血印禅师当下告诉他那紫湖山江左东南的武夷山脉中一座名山,由于此山之旁,有一个大湖,湖深数丈。远远望去,水带紫,极为悦目,称为紫湖。因而那山以湖为名,称为紫湖山。此去紫湖山,大概十便可到达,血印禅师怕他走错,便画了一幅详细地图。

 史思温急于为师复仇,连素斋也不吃一顿,匆匆拜辞下山。不一,已踏入武夷山脉中。但见云,丛岭遮路。入山渐深,已不见人烟。好在他身上干粮带得极足,可以在山中熬上半个月也没有问题。

 史思温仗着一身武功,便不按着地图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凡是隔着山峰,总是直接攀登凌跨过去。走了足足五,越走越不对。再看地图时,已找不出来龙去脉。史思温跌足悔恨不已,但已无计。只好找个石,胡乱吃些干粮,饮几口山泉,便在石中憩息。等到翌晨,暗念必须往回走,找到入山途径,才按图寻到紫湖山去。

 他这一转足足转了五,还是在山中绕来绕去。这正是速不达,当初为了少绕一点儿弯路,谁知竟然多耽搁了几。若果老是走不出山,可能还得老死在这人烟全无的荒山中。

 如是又走了两。这天早晨,史思温仍然不屈不挠地向西北方走。眼前的景十分悦目,壮丽中蕴着清秀。峰回路转,鸟语猿啼,那熙攘的尘世纷争早已抛在脑后。便可怜史思温哪有心情来欣赏,不过他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便是再越过数座山峰之后,必有人家。这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一座树林中,竟有斧头遗痕。既有樵子,人烟自然不远。

 蓦地听到低微的啼哭声,随风隐隐送入耳中。史思温闻之大讶,想道:“这荒山中哪得有人啼哭?况且声音虽然嘶哑,却是女子嗓音。”思疑不定,便有点儿踌躇起来。尝闻深山大泽中,常有幽灵妖魅,化身作各种形相,引人心动。这声声女子啼哭之声,会不会正是山木客之类,自己人彀?

 但史思温到底是个侠义之人,想了一会儿,便决然自誓道:“我这个身体已属玄门,更兼是一代大侠的弟子,今既然听到女子哭声,焉能不理?纵然被妖勉怪所害,也得去瞧一瞧…”想罢豪气倏发,蓦地仰天长笑数声,一径大踏步向啼哭声处走去。

 绕过山,陡见那边有座幽谷,谷中尽是嶙峋怪石,寸木不生。但谷中却有一株五尺高的绿树,叶形如茶,颜色碧绿得可爱之极。树边蹲着一个女子,此时正哀哀痛哭。虽已声嘶力竭,眼中无泪,继之以血。但仍不肯罢休,大有哭死幽谷方始甘心之概。

 这个少女荆钗布裙,竟是个村女装束。但因衣裳颜色配调得宜,看起来甚觉清雅。

 史思温偷窥了好久,见她的确哭得肝肠寸断,声音逐渐低微,生似行将断气。当下忍不住疾跃下幽谷,站立在那村女身前。却见那村女面目秀丽,双眸中已无光采。可是史思温仍然瞧得出她眼中毫无悲戚之意。他为之一怔想道:“也许我看错了,她定是伤心至极,故此旁人无法看得透。”

 那村女虽然见到这个少年突然出现,但啼哭如故,也不走开。

 史思温觉得她好像哭得更加伤心,悲惨得四天云台,峰岭黯然。实在忍不住奇怪之心,便朗声问道:“请问姑娘何故独自在此啼哭?”

 她没有理睬,哭得甚为起劲。

 史思温歇一下,又问道:“姑娘遭遇了什么不幸?这般伤心?要知你已哭得声嘶力竭,再不停止,便有性命之虞了。”

 她理都不理,仿佛史思温那么大的一个人摆在面前,根本就看不见。

 史思温有点儿窘困,本想转身走开,但又不念这样便无功而退。于是又朗声道:“姑娘,你可以暂时停一停么?”他歇一下,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更加提高嗓子,道:“姑娘,你究竟听到我的话没有。”

 那村女啼哭如故,连眨眨眼这种最漠视人的表情也没有。

 史思温含怒想道:“这女子太不近人情,纵然想哭死,但也不应这副样子对人啊!咦,莫非她已哭得神智不清?我且推推她,看是如何?”他先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见她没有反应,便肯定对方可能哭得昏了。于是轻轻推她的肩头,一面道:“喂,姑娘,你到底瞧见我没有?”

 哪知史思温的手一触到她的肩上,她立刻停止啼哭,眼睛眨了一下。史思温怕她以为自己轻薄,忙忙缩回手,哪知手一缩开,她又大哭起来。

 史思温剑眉一皱忖道:“这个女子太过任固执了,想人生有什么值得这么留恋?如是特别留恋,倒不至于伤心至这个地步,不好了,她连蹲也蹲不稳啦,我且看看她的脉息如何再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细按脉息,但觉微弱之极。

 史思温大惊忖道:“这种脉息别说再哭下去,就是略受震动,心脉立断,神仙难救。”

 正想之时,猛然惊觉那村女已停止哭泣。他的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心中却有一点点领悟。

 原来史思温记得自己才推她肩头时,她忽然停了一下,但手掌离开,她便啼哭如故。现在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停止哭泣。由此他领悟出她的忽然不哭,好像和他的手有关联。不过此刻地按着她的脉息,觉察出极为微弱,只须再哭数声,可能心脉即断。当下不敢移开手掌以试验,急急以左手从囊中取出师门秘制保心丹,给她眼下一粒。

 不一会儿,村女脉息渐强,眸子中已恢复了一点儿神气。史思温心想她最少也得将养个把月,才能恢复耗去的元气。

 她息了好一会儿,颈上微观红晕。敢情灾难一过,便生羞赧之心。史思温见她出畏羞之,不知不觉缩回右手,那村女登时又啼哭起来。史思温赶快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

 “你再哭几声,性命便保不住啦,你姓什么?为何在此处啼哭不休?”

 她院了几口气,才道:“我姓陈名红英,就住在南方十里处的了工家村。我们村子以种菜出名,闲来无事,常常攀登高山大岭,或者绝壑幽谷,找寻野生名茶,取籽回去培种。昨我自己走到这边来,忽然见到这座幽谷中,独自长着这株绿树。远看以为是异种名茶,匆匆赶落谷来。哪知细看之后,又不大像…”

 史思温剑眉一皱,道:“那么你失望得大哭起来么?”

 她摇头道:“不,不。怎会这么傻呢。那时我本想采几片回家去给我父亲看,他一定认得出是不是茶树。哪知摘叶时,忽见叶后藏着一枚鲜红色的果宝,颜色非常好看。我起初怕这果子有毒,不敢摘下去,光是凑近去嗅嗅。那果宝的香味实在好闻,我才放心摘下来,放在嘴中尝一尝。”

 她说到这里,已自力竭,便休息一下。史思温被她勾起好奇心,真想叫她不要停止。好容易等她恢复一点力气,便又继续道:“那枚红果入口便化,甘香满颊,咽下腹中之后,全身都感到十分舒适。”

 “那么你哭什么呢?”史思温大感讶异,忍不住上一句。

 “谁知隔了一会儿,我觉得满腔悲哀,非哭不可,于是放声大哭。这一哭开了,竟不能停止。最惨的是全身酸软无力,连站也站不住。更别说是走回家去,就这样一直哭了一一夜,直到相公你出现。”

 史思温甚觉奇怪,暗忖何以自己一抓住她,她便能够不哭?想了一会儿,蓦地哭然如有所悟。暗念这一定是自己乃是男子,她是女子,因二气相感应,故此她一被自己握住,便可以停止哭泣。

 陈红英甚为聪明,见他矍然之,便问道:“相公你知道为什么能够使我不哭么?”

 史思温点点头,但一想这些理由不便解释,便含糊道:“我虽然想到一点,但未必就对。等我再瞧瞧才可以确定,现在你能够移步么?我送你回家去。”

 她挣扎起来,史思温以内力助她,登时容易得多。她然道:“真奇怪,我好像比平时有力,身体也轻得多,站起来并不费多少气力呢。”

 史思温暗暗一笑,道:“那么我们走吧。”

 两人慢慢牵手走出幽谷,史思温问道:“陈姑娘你既是此地人氏,可知道有一座紫湖么?”她忙道:“我知道,就在西南方第五座山便是。但我们可不敢到那边去呢。”

 史思温听了,暗自点头想道:“这就是了,那山苦海双妖一定十分凶残,这些山里人可能曾遭他们残杀,故此列为地。”

 走了几步,陈红英道:“那是因为紫湖山前面的紫湖,麇聚无数野鸟。这种野鸟似鹰非鹰,全身黑白相间,情凶暴非常,却又合群。只要惹怒其中之一,立时数百数千地成群扑来,或用嘴啄,或用爪撕。别说是人,就是老虎也不敢招惹他们。”

 史思温一听敢情如此,自己竟是料错了,不觉仰天长笑。

 陈红英不知他笑些什么,便也陪着笑起来,忽然叹口气,道:“我以为自己一定哭到气绝而死,哪知相公突然出现,救我一命。我现在居然还有笑的福气哩。”

 史思温低头安慰她道:“你暂时别胡思想,回到家里,还要好好地将养好久呢。”

 他们说说笑笑地握手同行,形迹亲密之极。

 山峰那边蓦地转出两个人,却是一男一女。两下相隔尚远,这一男一女乃是在史思温他们右侧的峰上,故此史思温没有发现寂寂空山中,忽然会有人踪出现。

 那一男一女年纪均轻,男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身壮士打扮,眉毛甚浓,脸上出一股豪之气。肩上斜着一柄宝剑,丝穗在风中微微摇晃。那女的年纪更轻,约在十八九岁左右。身材婀娜,长得眉目如画,雪肤花貌。端的好一位美丽的少女。她也带着一口长剑,故此在婀娜中又隐隐出英气。他们一瞧见下面携手同行的两人,都一齐怔怔地定睛而视。这时史思温正低头安慰陈红英,形态甚是亲昵。

 “那不是史思温么?”壮士惊讶地说。

 他一说完,便想张口大叫,旁边的女郎突然急躁地道:“不要叫他,我不理他。”

 那壮士讶异道:“为什么?你当受他庇护,可以说有过救命之恩。”

 “大叔你别管我。”她显得浮躁异常地说“哼,我理会他才怪哩。”

 那壮士耸耸肩,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果然不则声。眼见史思温牵着那位姑娘的手,转到山后,消失不见。

 “郑大叔,我很抱歉刚才对你无礼。”那位女郎低头道:“但我不愿意见到他。”

 那壮士敢情正是自告奋勇替朱玲找回徒儿上官兰的魔剑郑敖。他凭自己在黑道中的关系,果然不久便得悉上官兰出现江西地方。当下兼程追赶,不消多便追上了上官兰。

 上官兰起初还惊疑不定,但经郑敖说出详细经过情形。她也就暂时相信,随他一道向襄进发。仅仅走了一,上官兰已发现这魔剑郑敖处处不失男儿本,果然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于是渐觉放心。

 第二来到武夷山脉中,便忽然碰上史思温携着那位姑娘。上官兰一见之下,登时妒恨攻心,使得她几乎要晕倒在地上。若不是魔剑郑敖在旁边,她可能会在一怒之下,追将上去,把史思温狠狠地痛骂一顿,甚且掴他几个耳光,方能稍中之愤。

 “哼,怪不得他以前虽然和我很好,但有时会出有心事的模样,原来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他太可恶了,既然这样,他应该坦白告诉我啊…”她一面恨恨地想,一面走下峰顶。

 郑敖见上官兰面色又青又白,颇为担心她出了什么毛病,本来想自己追上史思温,告以他师父并没有死这件事。同时因地消息灵通,此时已知石轩中和东海碧螺岛主子叔初约期斗剑的事。但因上官兰面色太难看,唯恐她有什么毛病,只好暂时不去理会史思温。

 魔剑郑敖本是豪成的人,一时没想到男女爱情方面。大踏步追上了上官兰,连声问道:“上官姑娘,你怎么啦?”她摇摇头,没有回答,随即放快脚步,飞奔下山。魔剑郑敖没法,只好紧紧跟着。

 转眼间已到了山,上官兰循着史思温他们去路,转将过去。只见史思温和那姑娘,牵手并肩而行。那姑娘显得甚是怯弱,不时要史思温扶她上坡或落坡,上官兰看在眼中,更加痛恨,竟然呆在那边,动也不动。魔剑郑敖陪着,虎眼圆睁,暗想这位姑娘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以致大失平温柔常态。

 史思温还不知道后面数丈之处,四只眼睛在凝望着他们。反倒是那村女陈红英,因史思温以内力托着她走路,自己不但不须用力,甚至连路面也不必看,于是不时游目四顾。偶然一回头,蓦地发现了数丈外的一男一女,不由得骇了一跳,叫道:“相公,他们是什么人?”

 史思温乃是一代大侠石轩中的嫡传门人,天资高绝当世,反应之快,无与伦比。闻言迅即回头瞥见,目光到处,赫然见到竟是自己夕萦怀的上官兰和曾经败在自己剑下的魔剑郑敖。这两个人何以会走在一起?他不暇思索,只有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魔剑郑敖道:“史思温到底见到我们啦!”上官兰咬着嘴不作一声。现在的情势她可说是一大考验,就看史思温的态度如何了。

 史思温喜极之下,反而怔了一下,这才爆发一声欢呼,叫道:“兰妹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心中本无芥蒂,故此甩开陈红英,便向上官兰那边奔去。

 刚刚奔出寻丈,眼见上官兰站立不动,似乎在等他过去。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哭声,史思温猛可想起陈红英元气亏损甚巨,再哭两声,可能便当场死掉。吃了一惊,忙忙转身奔回去,一手扣住她的手腕,陈红英立刻停止哭声,但端个不停。史思温惊问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史思温因她身体极弱,无法拉她一同奔过去,便抬头要叫上官兰过来。哪知目光到处,上官兰已不见踪影,只有魔剑郑敖的背影还可看见。

 他大惊叫道:“兰妹妹…兰妹妹…”叫声中郑敖突然回头,大声道:“史思温,你师父可没有死…”但适好史思温也在叫喊,故此史思温听不见他说什么。

 魔剑郑敖不知道对方听不见,因见上官兰已跑出老远。唯恐在这山中,一下子给跑掉了,再也难以寻到。故此自己也施展轻功,疾追上去。

 这一下子突变的形势,魔剑郑敖可就明白了上官兰毛病的所在,原来是在心中。

 上官兰这时恨不得长上两只翅膀,立刻能飞开千万里。和那薄幸负心史思温打隔得无穷般远,永世不会再见他。在她脑海中,史思温听到那女子的哭声而急急奔回的一幕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着。她脑海里真想把这个宇宙都毁灭掉。世上的一切事物,对她都毫无意义,最好能够完全毁灭,包括她自己和史思温,在霎时间都化为乌有,这样她便可以不用妒悲痛了。

 魔剑郑敖相当了解她的悲愤心情,是以只默默地紧跟在她后面三丈之远,不追上去,也不叫她停止。上官兰突然又愤恨地停步回头,嘶声叫道:“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郑敖见她疯狂般叫喊,更加怕她想不开而自杀。在他心目中,上官兰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是以他异常同情和怜悯她的遭遇。当下点头道:“好吧,我不跟着你就是,但你要记得,你师父朱玲姑娘可在等着你哩!”

 上官兰痛哭失声,一转身便向山上飞跑。也不知跑过多少座山头,已经筋疲力尽,一骨碌滚在草地上,直在气,但仍在无声无息地流泪。这种可怕得近乎毁灭的痛苦,的确能够令任何一个人在当时感到要发疯。

 她躺了好久,身上被阳光晒炙得虽然澳热,但山风吹在身上,却感到十分清凉,渐渐已恢复理智,蓦地觉得这里颇不寂寞。当下支起上半身,放眼四下扫瞥。却见自己敢情处身在一个绿草等绵的山坡上,前面竟然有一座大湖,湖光澄明。大湖的那边,群峰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组成一幅幽趣横生的湖光山图。

 在湖边凑集着无数水鸟,身上羽颜色黑白参半。这些水鸟停栖在湖边,挤得密密的。

 最奇怪的是这些水鸟竟是环绕着整座巨大的湖边,仿佛替这澄明的大湖,镶上一圈黑白映的花边。

 他们虽然停着不飞,但吵闹非常。间中飞起两只硕大的雄鸟,就在众鸟头上撕扑啄抓,凶狠异常地狠斗起来。看来这些水鸟都十分矫健有力,尤其是那钢喙和利爪所到之处,羽飞洒,只须片刻工夫,其中之一必定头碎颈折而死。

 上官兰只看了一会儿,已有七八对水鸟相斗。都是其中之一死掉,才停止这场恶斗。但没有一对斗得长久,因为它们的利爪和钢喙十分厉害,只要干上一下重的,对方非死即伤,立刻坠落下去。在下面挤着的鸟群,每逢有同伴的尸体落下,都争着啄食,片刻间便撕碎入肚中。

 上官兰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这些水鸟上面。暗想这些水鸟不知是什么异种,情如此凶残,喙爪又这么厉害,哪怕是个壮汉,将也不住它们一抓。蓦然想起,自己的感情既然被史思温骗去,虽然再活下去,也是无益。倒不如丧生在这些鸟爪之下,可以解决绵绵无期的幽恨。

 上官兰想罢,缓缓爬起来,心中掠过朱玲美丽的影子,不由得叹口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她向天叩头,拜谢师父数年来传艺教养之恩,同时向她告罪辞别。

 忽听远处有人大叫道:“喂…上官姑娘…你想干什么…”她听出乃是魔剑郑敖的声音。此时相隔尚远,不由得凄然一笑,想道:“等到他赶来时,我已经被水鸟撕裂成碎片了…”当下匆匆起身,倏然向湖边冲,晃眼冲入鸟群中。登时发出一片闹声,数以百计的水鸟都飞来,厉声呜叫,一面互相扑逐。

 数里外都可以听见这些水鸟刺耳的鸣声。在近处则更可听到骨折裂之声,惨厉的叫声,羽飞得满天俱是。

 这时史思温拖着陈红英的手,匆匆道:“糟透了,她一定以为我们是…唉,怎么办呢?我必须赶快把她找到才成…”陈红英面上一热,垂头不语。史思温恨不得把她抱起来,送回家去。但这样要被上官兰暗中窥见的话,更加不能解释了。

 越过一座山头,陈红英道:“我家就在对面的山麓,相公…那男人是谁?他大声说什么?”史思温漫应道:“他是魔剑郑敖…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走了数步,史思温忽然皱起眉头,忖道:“魔剑郑敖怎会陪她一道走?后来又大声向我叫嚷,这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心中渐渐滋生疑虑,一阵酸溜溜的感觉,袭上心头。

 已经可以见到山麓处有个小村落的时候,史思温已不住猜想上官兰和郑敖必有某种不寻常的原因才会走一起。而后来魔剑郑敖向自己大声叫嚷,必定是警告自己不得惹她的话,越想越似,心中被一种无可形容的痛苦满。

 走到村落之内,许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们。陈红英差得低着头,悄声指点路径,终于走进一座石室中。但见这石屋颇为宽大,虽然不算漂亮,但在这等偏僻的山村中,已经算得上富丽堂皇。

 陈家人口不多不少,父母俱在,还在三个兄长,俱已娶生子。陈红英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父母溺宠。史思温甚觉尴尬,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不能放手。

 陈红英的父亲单名斌,如今年在五旬以外,身体尚甚健朗。他见史思温犹自执着女儿的手,不由得浓眉一皱,面现不悦之。陈红英忙叫道:“爹,你不要说话。”陈斌闷哼一声,果然不言不语。

 史思温忙道:“令媛误服毒果,你老快来牵住她,以免…”他来不及慢慢解释,赶快把陈斌的手拉过来,搭在陈红英臂上,自己这才松开手。哪知他手一放开,忽视陈红英双肩一皱,立即放声大哭起来。史思温大吃一惊,心想她怎的还会哭?难道她父亲的气不够?

 念头一转,因怕她哭死,忙一伸手,把她抓住。陈红英果然便乖乖不哭。

 陈斌的火可就大了,摔开手骂道:“丫头,你哭什么?”陈红英气而不能回答,史思温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都怔住了,陈斌又骂道:“都给我滚出去。”双手执着史思温衣襟和手臂,运足臂力向门外一托。

 这陈斌天生力大异常,普通人吃他这一托,非离开地飞出寻丈不可。史思温也感到他力量雄浑,当下真气微沉,身躯登时重如山岳。陈斌口中大喝一声,不但没把对方托出门外,自己反而退了一步,这才没把骨闪着。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睁目如铃,下死劲盯着这个少年。

 史思温见状忙道:“你老千万不要误会,我也不想这样。”

 陈斌一想这家伙可能是用法,一言不发,冲出门外。门外一头黑狗,正在阳光下伸懒。陈斌伸手夹脖子抓起来,一手掣出间锋利的短刀,便冲回屋内。所有包括在外面看热闹的,都知道陈斌要用黑狗血破去那少年的法,于是同声叫喊助威。

 史思温大声想阻止他时因人声嘈杂,根本没有人听见。他心中大窘,暗想若然抱红英,更易滋生误会。若然出手把他他的黑狗夺下来,这些迷信的乡人更以为自己用法。说不得这回只好闹个狗血淋头,让他们试过无效之后,自动罢手为是。

 陈斌气汹汹地把刀刺入黑狗身上,跟着使劲抡狗,一片鲜血飞洒出来,都洒在史思温身上。他也不管黑狗死活,随手甩开,便身扑去,一刀向史思温心窝刺去。

 史思温大喝一声,宛如平地起个旱雷,震得所有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陈斌也为之一愣,史思温一手把锋利短刀握住。手指虽然抓住刀刃,却宛如不觉,一下子便把短刀夺过来,朗声道:“这一回可不是法了吧。”

 陈斌大惊,心中已掠过一个念头,便是觉得此人道行高深,黑狗血已不济事,非用妇人天癸秽物,才可以克他的术。但急切间到哪里去找那些东西?只好慌乱地退开数尺之外。

 史思温道:“你不看见么?我一放手她便要哭,所以我不能放。”

 陈红英又又急,说不出一句话。这一阵工夫,门外已康聚了许多人。

 史思温真是尴尬非常,尤其是身上一片血渍,极不舒服。虎目一闪,只见陈斌要走,忙忙横移数尺。先摔掉手中的刀子,然后独臂一伸,把陈斌抓住。陈斌奋勇一拳当心揭去,史思温运气护身。砰地一响,又吃了一拳,却夷然无事。反而打人的陈斌,拳头骨疼折,差点儿叫出声来。

 史思温怒道:“你这人怎的一把年纪,如此鲁莽。你的力量颇大,如是寻常人,岂不早就伤在你手下。”陈斌打又不能,说更无话,只好怒目圆睁。

 “你听我说。”史思温抑住怒气,解释道:“你女儿吃错了一种果子,一味哭个不停,是我路过该谷,无意发现握住她的手之后,她便不哭了。故此才这样把她带回来。”

 陈斌大愕,道:“真有此事么?”

 史思温把面一沉,道:“我从不打班。”

 陈红英也说话了,她嘶声道:“爹,相公说的话一点儿不假。”

 史思温又道:“她哭得太久,脉息极弱,再哭几声,只怕立刻要死。”

 陈斌大叫道:“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史思温这时才把他放开,道:“你慢慢说吧。”

 “我陈家祖传采花秘法,专到大山岭找各种名茶,曾听我父亲说过,有一种野果,吃了能够令人哭断气为止。因那种果子的树叶极似茶叶,所以他告诉过我,但却不知如何解救才好。”

 史思温大惊,忖道:“若然永远要拉着她的手,岂不糟糕?”

 旁边一个女人面现喜,悄悄向一个男人耳语几句,那男子便道:“爹,你过来我告诉你几句话。”陈斌走过去,他儿子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皱一皱眉头道:“人家肯不肯呢?”他儿子道:“总得试试啊,对不?”

 陈斌点点头,先出去把邻居好言遣走。这时陈红英的哥哥们已端了椅子,让两人坐下。

 有人打水替史思温洗抹身上的狗血,又有人端茶上来,真说得上殷殷招待。

 陈斌把门关上,然后也坐下,道:“这种情形真糟糕,先生你可有家眷么?”

 史思温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大叫一声:“苦也。”但又不得不应道:“没有。”

 陈家大大小小,都出喜,陈斌咳嗽一声,道:“那真好极了,我这个女儿还未出嫁。”史思温一想,务必当机立断截话头才好,忙忙摇头道:“令媛的确是位好姑娘,我不能扰你们一杯喜酒,实在遗憾。皆因我身有要事,非立即赶路不可。”

 陈斌大惊失,道:“先生你这一走,小女岂不是死定了?”

 史思温道:“那怎么办呢?”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对,但话出如风,哪能收回。

 陈斌道:“寒家虽然祖居在这山村中,但一直克勤克俭,祖产也不算少,定必可以另建新屋与先生居住,伺养几个奴婢也都可以,只求先生肯答应寒家…”说到这里,陈红英早就深深低垂了头,羞不可抑。

 史思温截住陈斌口中亲事两字,坚决地道:“我绝不可能留在此地,老实告诉你,我身上的事十分重要。”

 陈红英的母亲哀声道:“相公的事比人命还重要么?”

 这句话可教侠肝义胆的史思温呆住。他明知自己的事,的确比一个村女的生命重要得多。但在人家父母面前,他能说出漠视他们女儿性命的话么?这样岂不太伤人家父母之心。

 只见屋中之人都矮了半截,原来陈母命儿子和媳妇们都跪下,挽留这个少年。

 史思温叹息道:“你们这么样也不中用,咳,须知我的身体,早就不属于我自己,我绝不可像平常人一般,娶生子,然后老死牖下。”

 陈斌颤道:“先生你可怜可怜我家这个女儿,她在本村是个出名的美人儿,还懂得写字看书。”说到这里,见史思温仍然摇头,忙又道:“先生你不必留在此地,只要你肯把小女带去,她能够不死,就算给先生做奴婢也好,先生你一定要大发慈悲。”

 史思温努力收摄心神,平静一下纷的情绪,缓缓道:“我早说过她是个好姑娘,如果我不是身负血仇,这等姑娘真是求之不得。我老实告诉你们,我早立誓代替师父入玄门,担当崆峒山上清现观主之职,因此这种尘线,今生已经无份。”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上官兰来。长长叹口气,道:“这可不是我被迫如此,是我经过多考虑,才答应我师父的。我师父是当世第一英雄好汉,天下无人不景仰的大侠石轩中。

 他老人家不幸死在派最出名的鬼母手下,我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陈家的人一来不懂得什么大侠或鬼母的事,二来骨情深。哪怕史思温死了父亲,等着报仇,也不愿放他走。陈母更是涕泪下,苦苦哀求。可怜陈红英羞愧难当,自尊心被史思温损害到了极点。但她因哭得太多,此时反而哭不出来,脸色又青又白,甚是难看。

 史思温急得不知所措,他本是热心的人,此刻想舍己为人,把亲事答应下来,免得陈红英的父母如此伤心。可是他已立了大誓,师仇在身,师门也待他清理,一个平凡的村女,竟比这一切还重要么?

 他想了又想,既不敢答应,又不能甩手而去。却见陈红英脸色泛白,极为难看。明知她乃是因婚事而致如此,心中一阵歉然,忙伸手入囊,取出师门灵药保心丹。刚刚取出丹药,倏然高兴得跳起来。

 史思温先把丹药弄了一粒,给她服下,跟着便收回瓶子。那只手依然放在囊中,朗声道:“你们都是为了她的性命而发愁,故此要把她许给我,但其实我们毫无渊源,彼此情均不知道。加上我已是玄门中人,故此大家都很为难,现在…”他拖长了声音,微笑一下,继续道:“现在我已有了解决办法,你们赶快起身,听我道来。”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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