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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考
   中岳嵩山,古称太室山,位于河南登封县北。其山由东面太室山与西面少室山相向耸峙而成,山势俊拔,峰峦叠嶂。上有中岳庙、嵩书院、嵩岳寺等多处古迹,其中以中岳庙年代最为久远,据言始建于秦,乃最早的道教庙宇之一,历为君王祭祀祈天之地。中岳庙西十里的嵩书院,是宋代八大书院之一,程颢、程颐皆曾于此讲学。

  嵩山西面的少室山,山势延绵,群峰拔地倚天,突兀争秀,境伟景奇,蔚为壮观,自古便有“九鼎莲花”之誉。

  少室山北麓五峰下,松竹相依,飞瀑溅,却别有一番清幽气象。山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座落着一处静谧肃穆的寺院,因少室山地势而名曰少林寺。

  该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乃孝文帝为天竺僧跋陀落迹嵩山、弘传佛法而建。孝明帝孝昌三年,天竺僧达摩亦来此阐释妙义,面壁九年,静坐修身。后达摩被世人尊为禅宗初祖,少林寺亦因此名扬天下。

  少林自建寺以来,经逢数朝,默视百代,其间几度兴衰。至明天启年间,早已是风雨千年、众生尊仰的名刹古寺…

  这一正是金秋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满山黄灿灿一片,煞是好看。沿山脚下一条青石道上走来三个僧人,为首一僧六十多岁年纪,脸上虽已爬满皱纹,精神却甚是矍铄,此即大步上坡,脚步颇为轻快。

  这老僧身后二人,年纪都在三十四五岁左右,一人生得高大威猛,目中光迸;另一人略显瘦削,目中却不见有何神采。二人跟在老僧身后,都是不住地东张西望,显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只听那高大僧人道:“师父,这条石道恁地宽敞,我看每块青石都有丈余长、尺余厚。当年修时定然费了不少人力吧?”那老僧道:“此道乃唐高宗入山拜佛时所修。嵩山山势陡峻,本就难于行走,这条道却从山脚下迤逦通向寺院,想来其时必费了许多周折。”那高大僧人“哦”了一声,自言自言道:“少林派当年,可风光的紧呢!”那老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又复上行。

  一路无话,少时来在山门前。那瘦削僧人望了望匾额上“少林寺”三个大字,深了一口气,上前叩打门环。片刻,山门内转出一僧,打量几人道:“几位师傅…”那瘦削僧人道:“烦师兄通禀一声,便说五台山显通寺妙清方丈到了。”那少林僧闻言,忙合十道:“不知大师远来,确是怠慢。大师请进。”说罢引三僧入寺。

  那老僧进了山门,游目四顾,现出古怪神情。那少林僧恭声道:“大师且随我到西首禅室少坐。”那老僧微微点头。

  少时来到一间禅室。那少林僧请几人坐定,又吩咐两个小僧上茶,跟着道:“大师少候,小僧这便去禀告方丈。”说罢出门去了。那老僧坐在室内,浏览四壁,神色变幻不定。他身旁两名弟子则面色阴沉,不辩喜怒。

  约过了一盏茶光景,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老僧原本端坐不动,听到声音,目中光忽盛。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师兄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迓,失礼莫怪。”屋内老僧站起身来,朗声道:“贫僧来得冒昧,还望天心方丈恕罪则个。”话音未落,门外走进一僧,看年纪总有六十多岁,白须白眉,气红润,不矜而庄。

  屋内两个年轻僧人见此僧走入,都不由自主地合掌躬身,心下却想:“这人便是少林掌门方丈?”这慈眉善目的老僧,正是少林方丈天心。他与几僧问讯过后,便不再开口,注视那老僧,面上微现愁容。

  那老僧笑道:“二十年不见方丈,方丈一向可好?”天心淡淡的道:“还好,还好。师兄远来,且请到方丈中一叙。”言罢引三僧出门,向东打了几个转折,来到方丈禅室。

  几人入室坐定,沉半晌,天心方道:“师兄此来,不知有何见教?”那老僧冷笑道:“方丈何以明知故问?”天心蹙眉道:“陈年旧事,师兄何必常挂心间?你我皆近古稀之年,此等虚位,定要如此认真么?”那老僧凄苦一笑道:“二十年前愁何状,皓首思来犹未平。方丈但守誓约,不必多言。”天心黯然道:“前罹浩劫,惊悸犹存,今再自噬,其痛何如?师兄乃上智之士,望能稍念香火之情。”那老僧眉锋一挑道:“当年我师兄弟惨遭欺凌之时,方丈可念过香火之情?”天心长叹一声,顿口无语。

  沉默良久,那老僧道:“少林乃武林百世之师,方丈亦可算各派领袖,望能不负前言,还老衲一个公道。”缓缓起座,又道:“老衲师徒三人既来嵩山,只得叨扰方丈了。”天心道:“师兄不必客套。老衲已吩咐沙弥,为几位备下禅房。”那老僧微微一笑,与两名弟子出门去了。

  天心忧情大起,唤底下僧人道:“请监寺和首座来,便说我有要事相商。”工夫不大,门外走进二僧,年纪都在五旬开外,一僧肥肥胖胖,满面红光,正是监寺天宝;另一僧身材魁梧,浓髯铁面,乃是罗汉堂首座天际。二僧与天心同师学艺,故天心做了方丈后,便命二人分坐监寺、首座之位。

  天宝见师兄面色阴沉,上前道:“方丈面有忧,不知出了何事?”天心惨然道:“二十年前那一劫虽已弥平,却种下许多祸端。今妙清来此重提旧事,我观其言行,料不能善了。”天际道:“莫非他仍觊觎方丈之位,不肯干休?”天心愀然点头。天际怒道:“当年他师父活着,仍斗我们不过,今他势单力孤,更不足惧。想是他在外数十年,学了几手自鸣得意的手段,每坐大,便起了这等痴心。难道我师兄弟怕了他不成?”天心不悦道:“师弟嗔狠外,哪有出家人的气象?想来这方丈之位原本是他师徒的,况且当年有约,你我岂能仗势?”天际被师兄训斥,面红无语。

  天宝想了一想,道:“妙清二十年来寄于五台,定是痛下苦功,以有远图。他当年武功便在我等之上,此时恐怕…”天心长叹一声道:“二十年前妖寻衅,致使我同门相残,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令人常怀余悸。今若再任此孽孽相循,真不知又要生出怎样的横祸来!

  天宝、天际似也想起甚么,一时均各无语。此时窗外秋风瑟瑟,百叶枯凋,三人心中皆起了不祥之感。

  过了一会,天宝开口道:“看来化解此劫,只有一法了。”天心、天际同时问道:“有何办法?”天宝道:“妙清当年最敬服空如师伯,何不请师伯去劝解于他?”天心沉道:“师伯素喜清静,老衲已有数年不曾见他。师兄弟中只有你合他的脾气,还是你去请他为好。但盼师伯能芟夷这股戾气。”天宝答应一声,迈步出门。

  天心见天宝去得远了,喃喃道:“二十年了,他终于坐不住了。”天际道:“师兄向来从容,何以妙清一到,便生出这多忧虑?那妙清武功既或高过我等,终难出少林区囿,难道他真能技冠全寺不成?”天心愁眉紧锁,低声道:“便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际道:“师兄这话何意?”天心目视窗外,缓声道:“看来江湖之上,又要有一场轩然大波了。”

  天际如堕云雾,正要细问,忽见一僧快步走入道:“南少林下院天恕方丈来书。”天际忙接过来书,递给天心。天心拆开书信,看了几遍,释然道:“难得他有这等襟,善哉,善哉!”天际道:“他信中说些甚么?”天心道:“天恕方丈说,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他不愿再提了,还说曾致书于他师兄妙清,劝其摒弃前嫌云云。”说罢将书信递给天际。天际浏览一遍,疑道:“天恕当年心狭窄,为人最是鸷,何以数年之后,竟变得如此开通?”天心道:“此事虽然蹊跷,但他不来,总归是好事。”

  正说间,天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老迈的僧人。这老僧七十多岁年纪,面相凄苦,神情冷漠,穿一件灰色僧衣,右边袍袖空空垂落,显是齐断了一臂。

  天心、天际见了此僧,忙施礼道:“师伯安好。”那老僧面无表情道:“方丈传唤贫僧,不知有何垂询?”天心道:“师伯可记得二十年前之事?”那老僧神色骤变,继而摇头道:“浮生若梦,贫僧怕是忘了。”

  天心道:“不瞒师伯,妙清师兄以如约来寺了。”那老僧道:“该去的终归要去,该来的也一定会来。他本是好胜的心,又怎会不来?”天心道:“师伯说得是。只是弟子不忍重蹈旧路,故请师伯出面,劝导于他。不知师伯意下如何?”那老僧顿足道:“冤孽!真是冤孽!”不置可否,转身向门外走去。

  天际急道:“师伯,您…”迈开大步,便要追出。天宝拉住他道:“师伯面冷心慈,想必已答允了。”又向天心道:“若师伯也说他不动,却该如何?”天心失神道:“只盼他不入江湖才好。”天宝道:“方丈说的是谁?”天心摇头道:“老衲胡乱猜疑,或许不对。”天宝、天际面面相觑,均自生疑。

  那老僧出门之后,问了妙清师徒住处,遂奔知客院而来,片时到在一间禅房前。他悄立片刻,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室内走出一僧,满脸笑意道:“不知空如大师驾到,贫僧失礼了。”说着便要跪下身去。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方丈不必客套。”手臂轻抬,托住妙清手肘,拉着他缓步入室。

  二人坐定,相视许久,妙清道:“数载不见大师,大师依然健硕如昨。想昔日多承教诲,心下时常感念。”空如笑道:“岁月如刀,愚智难逃。今得见故人,也自窃喜。”妙清感慨道:“当年蒙大师错爱,得授‘伽蓝指’神功,使贫僧一生受益。每每思及,常念大师之德。”空如道:“贫僧年轻时情愚佻,专鹜微未之技。方丈至智不惑,切不可因此自误。”妙清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空如摇头道:“看来虽过了二十年,方丈却依旧如我,未能彻悟因果。”妙清笑道:“前番既已有因,此刻岂能无果?贫僧冒昧前来,正是求个始终。”空如道:“难道方丈定要争个谁是谁非么?”妙清不语,只是低头冷笑。空如心中不快,说道:“实则天下本无是非,皆因众生各怀私,才生出诸多夙怨口舌。贫僧此来,只盼方丈…”一语未了,忽听妙清冷冷的道:“大师乃贫僧素所仰慕之人,望能收回说词,已全前谊。”空如一怔,失笑道:“这么说,贫僧来得可是冒昧了。”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妙清忙起身道:“贫僧语多谩对,大师休怪。”空如一笑,迈步便行。

  只听妙清从后道:“贫僧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教。”空如回过头来,见他目光闪烁,疑道:“方丈所问何事?”妙清道:“贫僧数十年不来宝刹,来此不到半,却看出些古怪。”空如道:“有何古怪?”妙清道:“贵寺之中,隐隐然伏着一股王者之气,而寺后山坳之中,却腾出一团暴戾之气。按说二气相冲,势难同存,何以渐有聚扰之意?这却令人着实费解。”

  空如沉声道:“方丈究竟要问甚么?”妙清嘿嘿笑道:“贫僧不过随口说说,并无它意。”空如双目如电,凝视妙清道:“方丈既来践约,想必已炼成了惊人的手段?”言犹未了,右面空的袍袖无风自起,疾向妙清头上卷落。妙清惊觉劲风朴面,起右掌,搭向来袖;前臂刚触及袖角,猛觉袖上裹着一股雄浑之极的大力,慌乱之下,只得向旁疾闪。不期空如一条大袖比手臂更是灵巧,中途打个转折,又向他背心拂来。

  妙清年轻时曾得对方传授武艺,知这位师伯一身武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虽是挥袖轻拂,但如受得实了,却比刀削斧砍更具威力,当下双掌齐出,上来袖。只听“蓬”地一声,妙清已被震出一丈开外。说也奇怪,他双脚离地而起,落地时却似有人轻轻将他放下,手臂全无酸麻之状,不由暗吃一惊:“他二十年前毁了一臂,武功怎还恁地强!”

  却听空如凄声道:“罪过,罪过!原来你师徒果是如此。”满目伤愁,转身去了。

  天宝、天际听师兄喃喃自语,本要出言相询,但见天心目光呆滞,颇有些魂不守舍,也便不再追问。三人默默相对,各有所想。须臾,天宝、天际起身告辞。

  天心于二人去后,心中烦躁不减,独自在室内转来转去,脸上云竟是愈聚愈浓。忽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时,却是空如去而复返。

  天心快步上前道:“师伯此去,可说动于他?”空如摇了摇头。天心盯住他道:“师伯看妙清此来,果是要争方丈之位么?”空如嘴轻动,似要说些甚么,既而叹息一声,垂下头去。天心道:“师伯有何难言之隐?”空如吁了口气道:“由孽而始,自要以孽而终。老衲行将就木之人,也管不了这些了。”言罢迈步出门。天心追出门来,低声道:“那…那人还好么?”空如冷笑道:“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扬长而去,走得无影无踪。

  这清晨,秋风萧瑟,枯叶满地,白衣殿内,群僧肃立。

  只见方丈天心端坐首位,天宝、天际伴于其右。天心左侧坐着一个老僧,双目半睁半闭,面上似笑非笑,正是五台僧妙清。他身后立了二人,乃是与他同来的两个徒弟。

  大殿东西两侧,坐着数十位僧人,西面一排红衣老僧,个个慈眉善目,面色平和,乃是达摩堂、戒律院的数位长老。东首坐了数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龙虎猛,目光犀利,乃是罗汉堂十几位带功师傅。余下上百名年轻武僧,均着紧身衣,束手立在当地。此时殿内僧众虽多,但人人摒息凝神,偌大一个白衣殿上,竟是一片死寂。

  静穆之中,只听天心道:“今为本寺武僧每年一度的秋考,众僧苦炼一年,也有分晓。尚有幸五台山妙清方丈驾到,你等不足之处,妙清方丈自会一一指点。老衲这里先谢过师兄了。”妙清哈哈一笑,起身道:“老衲何许人,敢指教众位高僧?方丈有此一举,足见守约。此事前因后果,也无须说与众人,各位长老自是心知肚明,还望能秉行公正,不偏不倚。老衲这厢深谢了。”说罢向西首一班红衣老僧躬身合十。

  他一字一顿的说来,众僧皆不明其故,心想:“他五台山虽是佛门胜地,但与本寺向无瓜葛。这僧人说甚么‘足见守约’、‘秉行公正’云云,不知是从何说起?”只有数位老僧低喧佛号,缓缓点头。

  天心笑望妙清道:“不知师兄如何践约?大小事宜,老衲师兄弟等悉听吩咐。”妙清道:“当年方丈并令师以多为胜,颇为人所不齿;今我师徒三人,更逊当年之势。听方丈所言,似犹有以众欺寡之意。看来千年古刹,众僧云集之地,却没有公道可寻呢。”话音刚落,东首一僧愤然离座道:“大师要比武甚是便利,如何在此蛊惑人心?难道单打独斗,你便能稳胜券么?”众人循声望去,见此僧五十多岁年纪,燕颔虎颈,身材高大,正是天心的同门师弟天刚。

  妙清冷笑道:“老衲不敢妄自尊大,但求讨个公道。想来天刚大师这些年‘大罗汉掌’练得更纯了吧?”言下大有奚落之意。天刚正要发作,却见西首红衣长老中站起一人,说道:“我少林千百年来领袖群伦,岂无公道可言?方丈大师亦我寺中故旧,如何出此毁谤之言?今既有老衲等在座,总要使你无憾而去。这一层还请放心。”妙清笑道:“空觉大师仍念香火之情,确是难得!便只怕心下犹存亲疏,分了轻重虚实。”原来这空觉僧乃天心等同门师叔,故妙清有此一语。

  空觉年老气沉,也不介意,天际却奋袂而起道:“我师叔是何等身份,既言给你公道,又岂能食言?大师若有本领,大家早早比过,唠唠叨叨,令人气煞!”

  妙清道:“首座大师既如此爽快,老衲也不复赘言。”侧身对天心道:“老衲有两个不成器的徒弟,学了几手稀松平常的武功。今我师徒三人,便与各位比上三场,双方谁能赢得二场,便算胜了。只是与我这徒弟比武者,须是方丈师兄弟门下的弟子才行,而老衲愿向方丈师兄弟中任一人请教。”说话间傲睨众人,状甚轻慢。

  殿上不少武僧都是天心、天际的弟子徒孙,猝闻此言,不约而同地想:“这和尚言下大有必胜之意,如此有恃无恐地来我少林寻衅,岂不将我合寺僧众都小觑了么?”人人面现怒容,暗生敌忾之心。

  天心微微一笑道:“此法倒也可行,只是拳剑无眼,易造杀孽,这…”妙清道:“老衲师徒三人都是井底之蛙,受不了众神僧的三拳两脚,只须各位手下留情便是。”众僧见他言语虽谦,脸上却尽是讥讽之意,均不由心生厌憎。

  妙清又道:“比武之事,方丈虽慨然允诺,但其后之事,方丈却未当众言明。”天心微一沉,说道:“师兄并令高徒若胜,老衲便将这虚位拱手相让。”此言一出,满座失惊。一干年轻弟子心浮气躁,顿时哗然。众老僧则默默不语,神色冷峻。

  忽听东面一人高声道:“要是你们输了,又该如何!”声若奔雷,直震得殿顶悬钟也嗡嗡做响。众人听在耳中,只觉此话实是说到了自己心坎上,都想:“是呀,若是你们输了,又该怎样?”

  妙清干笑两声道:“天弘大师这‘狮子吼’神功也算颇为了得,却无须到处用。”说到这里,突然眉锋一凛,傲然道:“我师徒若败,今必自尽于诸位面前!”这一声聚力而发,实如雷乍响。众人猝不及防,心头俱是一震:“这老僧枯瘦矮小,内力怎会如此了得?”群僧初见妙清行止傲慢,都暗暗不忿,这时摄其威势,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得他师徒三人,今真能夺了方丈之位!”

  天心笑道:“我等皆佛门弟子,岂能有自戕之举?师兄言重了。慧心,慧宁,你二人下埸请师兄指点一二吧。”一言甫毕,西面人群中走出二人。这二人身高足差了一尺有余,一僧大手大脚,身材魁伟之极,凝立当地,端的不厉而威。另一僧却胖胖墩墩,甚是可笑。

  众僧见天心唤出此二人,都长出了口气,心想:“有他二人上埸,对方武功再强,怕也占不到便宜。”原来这二僧皆是慧字辈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高个僧慧心乃天心门下首徒,随师二十余年,内外功俱已臻颇高境界。矮个僧慧宁,乃是天际的弟子,一身横练功夫更是侪辈佼佼,无人能及。二人均知此是师门大事,哪敢有丝毫怠慢?来到大殿当中,向天心躬身施礼。

  妙清见二人步法凝重,目光皆莹蕴含蓄,知非易与之辈,回身对一人道:“了禅,你去领教一下少林派的绝世神功吧。”那人答应一声,拧身纵起,如一只灰色蝴蝶,轻飘飘落在殿中。众僧见这人身法曼妙,各吃一惊,及见他立在埸上,身躯高大威猛,更是诧异:“以他这等躯干,竟能施出如此迅捷飘逸的身法,那可真是了不起!”

  那人立在殿中,傲视一周,旋即冲慧心道:“小僧随师有年,却不成器。今正要向师兄讨教。”慧心见此僧顾盼之际,颇有名家风范,暗想:“这和尚轻功好高,必是炼些机巧功夫,真实手段未必在我之上。我只需稳扎稳打,时候稍久,自能试其浅深。”合十道:“师兄远来,小僧也正想开开眼界。”左掌斜划,右手五指萁张,一招“大摔碑手”直打了禅前

  这“大摔碑手”乃罗汉十八手中的一式,招式朴朴实实,并无多少变化,便是初入门的年轻武僧,亦能将这一式使得中规中矩。高下之别,全在平用功深浅。这慧心于武学上由繁入简,不鹜虚式,数年来专在这套平实的拳法上浸揣模,功力自是不同凡响。此即手掌只挥出尺余,劲风已破空做响,声势夺人。

  了禅见对方掌势凝重,劲力含而不,当下不敢接招,身子向旁微晃,出掌拍向慧心肩头。慧心左掌起,骈指点其腕脉。了禅掌到中途,忽打个转折,又向慧心肋下拍落。慧心大袖抛出,如带了千万斤泥沙,缓缓卷向了禅口,对其来掌并不理睬。了禅一掌堪堪便要击在对方肋下,忽觉口似有大山来,气息随之一窒,忙收回手掌,运指点向心面门。与此同时,已向后滑出丈余。

  众僧见二人一招即离,脸色都甚难看,无不纳罕。只听了禅恻恻的道:“好!好罗汉神袖!”随听慧心道:“不错!你的‘伽蓝指’也甚了得。”

  原来适才了禅被慧心袖上劲风所击,腹间如受重杵,惊怒之下,一指直点慧心面门。慧心匆忙无备,脸上便被“伽蓝指”凌厉的劲气搠中。饶是他内力深厚,头上也是一晕。

  二人过了一招,戒意大增,二番手时,都不敢有半点托大,各以短打小巧路数,伺机而动。二人均年富力强,气力悠长,这时施出脆快绵巧的招式,每出半招,不等用老,便即换式。大殿上只见人影晃动,拳脚飘忽,一时谁攻谁守,谁强谁弱,确也难辩。

  众僧有不少都是武学的大行家,眼见二人武功俱是少林一脉,功力招数又相差无几,知这般恶斗下去必有死伤,年老一些的僧人都不住地低喧佛号,摇头叹息。

  天心和妙清却存着一般心思,均想彼此二十年未曾谋面,各人武功皆不知底细,两边弟子较艺,正可从旁看出一些端倪来,是以虽见慧心、了禅斗得凶险万分,二人却眸不转睛,态如常。

  慧心与了禅数十招一过,自觉对方功力实是非同小可,及见了禅招术妙,深合少林拳法宗义,更是焦躁:“我为少林慧字辈首徒,此当师门存亡之际,倘或不胜,当以何面目示人?”耳听两旁年轻武僧齐声呼喊助威,猛地把心一横:“今若不施我平生绝艺,如何能降服此僧!”拳式斗然一变,纵横开阖,中宫直进,拳上劲风大盛,竟施出一路平生最得意的“少林神打”来。

  这“少林神打”本是少林僧空寂所创。空寂壮年时不甚研习经法,专心浸武学,江湖上败敌无数。他纵横天下数十年,于五十余岁上揣摩一生所学,穷三年之功,创下这神打之术,实是他一生武学之总汇。后空寂身死魔之手,这套武功却幸喜传。

  慧心于三十岁上得天心传授此术,嗣后七八年来,寒暑不辍,苦心研习,已颇有心得;若单以这套拳法论,确已不逊乃师天心半筹。这时只施出数招,殿上劲气便已纵横四溢,拂面如刀。两旁功力稍弱的弟子,均骇然变,远远退在一旁,心想:“幸亏与他手的不是我,若是我与师兄动手,如何能挡得了他三招两式?”

  众长老见慧心将这路拳法使得如此绝,淋漓酣畅之中,更隐约透出一股癫狂之气,都出惊惧、痛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一幕极不愿看到的埸景。一老僧口道:“罪过,罪过!当年空寂师兄创下这等拳法,确是害已害人呢!”语中出无尽的悲切凄凉。旁过几位老僧受了感染,也都叹息不止。

  慧心求胜心切,拳上招术益发凌厉,劲风到处,竟将几丈外数位空学辈老僧的胡须也吹了起来。二十招一过,了禅再不能如前时那般从容攻守,趋避进退之际,渐踟蹰之意,每出一招,似都怕与慧心浑实的劲力相碰。如此一来,慧心每每攻出五招,他却只能勉强回击两三招。

  二人闪展腾挪,倏忽间又斗数招,了禅已明显出支绌之状。只是他轻功颇高,身当此时,便不求上步抢势,身子随着慧心拳风左右飘摇,以灵动身法化解来拳劲力。

  殿上阅历深厚的僧人见了禅高大的身躯似一只扑花蝶,在慧心身周飘忽飞舞,虽也佩服他轻功了得,却知如此斗法,实是有败无胜。罗汉堂数位带功师傅看出了禅以此法耗损慧心功力,都出鄙夷之情,心道:“这僧人好没见识!似这般应对,不出五十招便成劣势,百余招上必败无疑。那慧心内力甚深,岂是百余招内便能枯竭的?”有几人按捺不住,高声喝道:“慧心,快将这僧人打发了便是!”慧心听几位师叔出言鼓励,精神大振,手上妙招层出不穷,眨眼间又将了禅退数步。

  天宝于二人争斗之际,一直静静观望,这时见了禅闪避不迭,也现喜,微笑着望向妙清,观其窘急之态。及见妙清脸上仍挂着一丝冷笑,目中刻毒之意比前时更浓,心道:“莫非他师徒三人果是技高一筹,有反败为胜之术?”他身为监寺大师,武学上自有惊人艺业,眼见了禅功力不凡,却绝未出少林派武学的羁绊,愈发起疑:“这个了禅武功虽是不错,但以功力论,似乎尚逊慧心一筹,何以他师徒三人仍是好整以暇,一幅有成竹之态?”突然想到:“难道长老们私下传言之事,是真的不成?”侧目向天心望去,只见他非但毫无喜,眉宇间竟似罩了一层严霜,不由暗惊:“若真是如此,那可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忽听得慧心大叫一声,身子霍地飞起,布袋般摔在数丈之外,落地时背心着地,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手足全无支撑之能。这一变突兀之极!众人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都不信所见是真。须知似慧心这等身手之人,便是被强敌击出,在空中也能极力稳住身形,即使身受重伤,落地时也断不会跌得如此狼狈。

  两旁年轻弟子纷纷拥上前来,将慧心搀起。慧心面白如纸,息半天,一口气方得调顺,目惊恐道:“你…你使出这…”说到此处,淤血猛地出,一时又是愤怒,又充满了困惑不解。

  原来他适才与了禅相斗,虽占了上风,但每与对方手臂相碰,均感有一股极古怪的力道传入己身,自家拳劲愈强,传来的怪力愈是蓬不息。这力道一经钻入,立时在体内四处窜,似与自家所习的本门内功极不调和。二者初时稍做碰撞,便即分开,渐渐纠咬噬,混杂在一起,竟搅得四肢百骸痛钻心,周身鼓裂。他眼见强敌在前,先时尚自忍耐,到后来实在苦捱不住,虽眼睁睁看了禅做势击来,也不再理睬,只盼就此软软躺下,或生或死,都强于受此煎熬。

  二人顷刻间胜负逆转,众僧无不狐疑,想到此一番初战既败,后两场胜负未卜,面上俱愁容。许多老成持重的僧人看出妙清师徒皆非善类,一旦夺了方丈之位,必要随生事端,心下都暗暗叨念:“慧心已败,但盼慧宁能胜得一场,挽回局面。最后一场干系重大,方丈必会亲自上阵。他武功居天字辈僧人之首,或许能胜妙清,化去此劫。”

  天心神色不变,冲妙清道:“师兄数十年韬光养晦,弟子已是这般了得!少时若还有机会,贫僧看来得亲自向师兄讨教了。”妙清冷笑道:“方丈门下弟子若胜了第二场,贫僧自当奉陪。”天心微微一笑,冲站在一旁的慧宁道:“你在师门久,所学也有小成。今与五台山的师兄切磋技艺,期能不负众望。”这句话说得含蓄,其实份量极重。

  慧宁听了,忽畏葸之意,犹豫了半天,方道:“弟子尽力而为,方丈自管放心。”大步迈出,走到殿中。这慧宁看着胖胖墩墩,模样可笑,此时决心一定,立时现出从容之态,站在殿上,直似山岳渊亭,实是非同一般。众僧暗暗喝采,均想这慧宁或许能胜。

  只见妙清身后转出一人,稳步来到殿中,身形圈转,冲四下施了一礼,跟着向慧宁作礼道:“小僧了及,斗胆向师兄请教。”慧宁见他举止颇不似了禅轻佻张狂,举手投足之际,显得极有分寸,戒意大增,说道:“师兄乃是贵客,望不吝赐教。”右手微探,左掌横,摆出“金刚掌”中第一式“礼敬如来”既是答礼,亦同时做势。他自幼出家,拜于天际门下,貌虽谦和笃厚,心志却坚,加以天资甚高,天际犹为喜爱,故不遗余力悉心指点。慧宁不负师恩,数年来深研细磨,此即外门功夫已达相当火候,尤擅于“大金刚掌”技法,侪辈之中无人能望项背。这时只摆出起手一式,周身上下便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劲气中,神色渐渐转和,仿佛面前所立,果是佛祖一般。

  了及见他如此气度,暗吃一惊:“这僧人年纪尚小我几岁,可这份从容神情,我却有所不及。天心既让他来斗二场,此人必是劲敌。”说道:“有僭了!”左手倏出,虚慧宁面门,随即欺身而上,右拳疾打慧宁前,出手便是“闯少林”中的一招“醉打山门。”众僧见状,都出不屑之态。许多年轻弟子更撇嘴它顾,不再观看。

  原来这一路“闯少林”拳法,乃是少林派入门所学的最基本拳路,少林寺中即便不会武艺的僧人,也都能比划得似模似样。此刻殿上许多人都是本派武学的大行家,原想此番较艺,双方不知要使出少林几门绝学,斗智斗力,方可获胜。谁知了及刚一动手,便使出这套拳法,招式平平固不待言,可笑的是竟然大模大样,便似众人都是初入门的新手,谁也看不出他招术是何等幼稚浅薄。

  了及一招既出,并不介意周遭嘘声,跟着几式“上步拗打”、“童子听音”依旧是“闯少林”的拳路。只是拳法中规中矩,朴实中蕴含深厚功底,一式式使来,恍如行云水,每一式皆藏无穷后劲。

  众僧看得数招,也自心折,合计:“这套‘闯少林’虽嫌简陋,但使到这等火候,我也未必能够。况以‘闯少林’与‘大金刚掌’拆解,历来所无。这僧人以拙御巧,确是了得。”

  慧宁凝神拆招,心下亦奇:”他这路拳法式式变化皆在我心,他却仍能攻守相宜,令人无隙可乘,倒真是不易。我这套‘大金刚掌’每招皆藏九变,式式相承,掌力愈摧愈强,历来寺中僧人或以‘达摩手’,或以‘般若掌’方能匹敌。似此斗法,倒是头一遭。”二人拳来掌去,足足斗了四十余招,了及拳法仍是不变,不论慧宁如何敌抢势,他终能堪堪应付。

  慧宁愈斗愈惊,心下着恼:“这人示拙隐巧,一会儿不知要施出多少诡谲招术来?此当师门存亡之际,我若不乘机占了形势,胜负可难预料了。”当下左拳横伸,挡开了及来掌,右掌圈转,斜向前推,中途蓦地一变,居然打向了及膛。

  这一式匪夷所思,人所难料。众僧从旁见了,无不耸眉:“这一掌看似‘大金刚掌’之形,运劲却分明是‘伏魔慈悲掌’的手法,这般不伦不类,那是为了甚么?”须知少林掌法种类虽多,但不论怎样千变万化,各套掌法都有其独特的运劲法门。少林武功千百年来经无数名僧研习,实已是千锤百炼的家数,门下弟子别说自创武功,便是增减一招半式,也是千难万难。慧宁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掌法在一处,原本绝无可能,但既已使了出来,可见也并非不能。众僧狐疑之下,齐齐望向天际,心想:“莫非他悟出本派武学至理,已然独辟蹊径?”

  天际见大伙向自己望来,只有较众人更为疑惑:“慧宁虽是我门下弟子,聪慧过人,但这两种掌法各走其径,断难从一,单靠苦炼可得之不来。莫非他近年有了异遇,竟将两门武功巧然结合?”扭头望向天心,见他凝神观斗,竟一改前时平和庄严神态,面上隐隐透出一丝古怪来,不纳闷:“难道师兄早知道慧宁武功的底细?”

  了及见慧宁出掌愈来愈怪,拳式亦是一变,右手拇、食二指虚捻,面带微笑,脚下忽由扎实转为轻盈,身形如风般绕着慧宁疾走,不时伸指点向他周身大,指上发出“嗤嗤”轻响,显见得劲力极是强劲。

  埸上僧人均知了及此时所使乃是少林七十二艺中的“拈花指”功夫。在座红衣老僧空劫一生研习此术,看了几眼后,微微摇头,寻思:“他所使虽是‘拈花指’的招术,但内劲似是而非,其中似混杂着一股极古怪的劲。如此虽可大增威力,但‘拈花指’固有的神韵已是然无存了。”实则“拈花指”本是少林颇高的武学,以劲力柔和醇厚,收放皆随心意为能。一指搠出,发者笑意浓浓,从容安闲,当者如沐春风,挡无可挡,方显出此指滴水不,谈笑却敌的主旨。了及出指每发必尽,不能收束,那自是徒具形式,未能得其真髓。虽是如此,仍迫得慧宁左支右绌,难于招架,眼见再斗数招,便要落败。

  众僧见慧宁败象已,均感焦急。有几人失声喊道:“方丈!这…”天心却气定神恬,恍若无事一般。

  忽听慧宁大叫一声,向后跃开数尺,随即猱身扑上,双掌连环拍击,面上大狂态。与此同时,了及亦低吼一声,纵身来。二人睫间过了十几招,年轻一些的僧人目眩神骇,竟没看清两人使的是甚么招式。

  几位老僧见二人出手如电,使的虽仍是本派招术,但身形飘忽难测,全不依少林稳健快捷之法,忽尔劲气四溢,带出瑟瑟风,更是与本派醇厚正大的内劲大相径庭,都好似看到了极可怕的一幕,内心大是惊怖。

  二人又斗数招,招术竟愈来愈怪,渐渐趋退如电,连面目也难看清。大殿上只见两条人影倏忽来去,状若飞烟,若要辩出哪个是慧宁,哪个是了及,都已不能。这等如鬼如魅的身法,自是少林派所无!众僧看在眼中,均不由骨悚然,疑为梦魇。

  猛听得慧宁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刺耳,随见一条人影穿纵而起,在空中疾旋而下,恍惚拍出一掌,击在另一人头上。那人中掌之后,缓缓坐倒,双手向空中虚抓几下,就此不动,正是五台僧了及。

  场上形势斗变,众僧都惊得目瞪口呆。突然间眼前一花,天宝、天际已飞身上前,将慧宁双臂抓住。天际厉声喝道:“你从何处学来这毒武功?快快实言!”

  慧宁身子颤抖,目中出绝望的光芒,蓦然震动双臂,向外挣脱。天宝、天际恐他图穷匕现,各出一掌,将慧宁远远送出。二人手上只使了三成力道,原想击他背心大,封即可,却不料慧宁热血狂,纸鸢般飞向殿门。几名年轻僧人与慧宁好,眼见他被监寺、首座打得口吐鲜血,疾飞过来,慌忙上前来接。不意刚触到慧宁身体,猛觉一股怪力袭体,纷纷向后跌倒。慧宁借力纵起,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眨眼间飞到殿外天井之中。

  天际、天宝心头火起,身形疾掠,随后追出。陡见灰影一闪,有人已抢到身前,几个起落,便将二人甩在后面,正是天心和妙清。

  只见慧宁奔跑如飞,直向寺院后门窜去。天心等追出百余丈远,虽努力纵跃,却距他愈来愈远,无不诧愕:“慧宁一身轻功,如何这般了得?”心下虽疑,脚步却不稍停,少时奔出寺来。

  少林寺后门外原是一处山坳,其间有一条小河过,寺内僧人皆到此处洗衣打水。此河对面,便是寺院后山。慧宁狂奔出寺,也不回头,直向小河纵来,趟河而过。

  这小河原由寺内僧人铺下许多卵石,以便行人通过。慧宁惶惶窜来,脚尖微点卵石,一掠丈余,正奔到河中间,猛见面一块卵石上蹲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僧,正在低头打水。这小僧人虽单薄,手中却拿了个大木桶,双手从水中提起木桶,显是颇为吃力。

  慧宁奔得太疾,眼看便要与这小僧撞在一处,当即手臂圈转,抓住他后领,随手一提,把他拽得似风筝般飘了起来。那小僧吓得呆了,也不呼叫,只将两条腿在空中蹬。慧宁虽提一人,脚下仍是不缓,过了小河,直向后山逃去。

  天心等人见他奔上后山,竟尔停下脚步,不再追赶。妙清心有不甘,仍追去。天心身形一晃,拦在他面前道:“后山乃本寺地,望师兄就此止步。”妙清神色一变道:“甚么地?”天心道:“此乃本寺隐私,不足与外人道。”妙清向后山望了几眼,恶声道:“你少林纵容弟子习那毒武功,害死老衲贤徒。此等丑事,老衲必要公诸于世,让天下人都知你少林真实嘴脸!”说罢便要离去。

  天际拦住他道:“你师徒当年勾结魔,致使我少林罹难,当年诸位长老念你可怜,令你发下重誓而去。你若张扬此事,便是我少林公敌,如何能放你走?”神色狠恶,便要动手。

  妙清环视群僧,暗思:“我师徒三人二十年苦功,原指望扬眉吐气,不想天心等人弟子已是如此了得,乃师自然更难测度。适才我在殿上细瞧那慧宁身手,似与我近年所练同是一路,若贸然与天心等人动手,怕是讨不了好去。”说道:“众位莫非要留下老衲么?”天心笑道:“师兄是敝寺贵客,贫僧款待不周,今又生出这等事端,确是始料不及。烦师兄与贫僧暂回寺中,贫僧尚有许多事要向师兄请教。”说话间一直带笑,似对适才发生之事并不感到意外。

  妙清疑情更盛,嘴上却道:“方丈既有事相商,贫僧便与你同回寺中。嘿嘿,你少林难道是虎龙潭么?”他知自家此时若走,众僧必不肯放,只得暂且从权,暗思身之策。当下跟在天心身后,返身回寺不提…

  慧宁提着那小僧如风般上得坡来,眼见天心等不再追赶,心下稍安,掌力微吐,封住那小僧背上道,随即委顿在地,不住地息。蓦地里身向前倾,出一大口鲜血,脸上血全无,竟似受了极重的内伤。那小僧侧卧在地,也不害怕,只是大瞪双目,惊疑地看着慧宁。慧宁息半晌,脸上方泛出一丝红润,艰难站起,上前提了小僧,踉跄着向前走来。

  此时秋叶凋零,地上铺了半尺多厚的黄叶,走在上面颇为轻软。慧宁行出百余丈远,口突然针扎般疼了一下,脚上登时软绵绵使不得力,闷哼一声,又跌坐在地。

  那小僧被重重地摔在一旁,本也跌得七荤八素,但见慧宁牙关紧咬,显是痛楚非常,忙怯声道:“师傅伤得重么?”慧宁忍痛不语。那小僧又道:“只是我身上不知怎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不然师傅要去哪里,我一定会帮你去的。”

  慧宁瞥了他一眼道:“你心地倒好,便只怕解开你道,你会逃走。”那小僧忙道:“你受了伤,我怎会逃走?”他人虽年幼,说这话时,却出一幅男儿慷慨之态。

  慧宁又打量他几眼,点头道:“不错,不错!他定会喜欢。”伸指在小僧背上轻点两下。那小僧只觉体内豁然一畅,跟着四肢动转自如,咕噜从地上跳起,心道:“他这两指头可古怪的紧呢!”

  慧宁运劲解,又耗了不少真力,息声更是重。那小僧见状,上前扶住他道:“适才我见方丈和许多师傅都在后面追你,你一定是犯了寺规吧?要是回寺,他们一定会打你,说不定还要叫你挑水、打柴、洗衣、做饭,还说不定会罚你给智见师兄、智静师兄、智云师兄,还有好多个师兄捶腿捶背。”说到这里,面惊慌道:“我看咱们还是躲起来好。早晨智见师兄他们让我把水烧好,说考完试要回来洗脚。我水又没打回来,他们一定又要打我脑袋。智静、智云两位师兄还好,并不用力打我。那个智见师兄最坏!前天他在房里偷偷喝洒,被我见到了,他便用拳头打我脑袋,还说我若告诉僧值,便把我腿也打断呢!”说着把头伸给慧宁来看。

  慧宁此刻伤势虽重,但见这小僧天真烂漫,喋喋不休,也觉好笑,颤声道:“你扶我起来,咱们找个地方躲躲。”那小僧用力搀起慧宁道:“去哪里才好?”慧宁手指前面一处山坳道:“便向那边去。”

  二人跌跌撞撞,走出约一里多路,来到一处山坡的面。慧宁轻按小僧肩头,示意稍停。那小僧慢慢扶慧宁坐下,已累得满头是汗,息不止。慧宁半躺半卧,调息片刻,坐起身来。那小僧见他喜忧不定,正自纳闷,忽听慧宁高声道:“小僧慧宁,拜见前辈!”

  那小僧吓了一跳,情不自地向四下望去,奇道:“你和谁讲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是受了圆功禅掌和‘金刚掌’的劲力,伤了后背经脉么?嗯,不对,那是‘伽蓝指’的内劲冲入你任脉之中了?唔,不对,不对!你说话时经脉之气互争,乃手太肺经与手厥心包经彼此移位所致,天下只有老子的‘盈虚大法’才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但若是‘盈虚大法’,断不会只令你经脉移位。他娘的似是而非,甚么狗功夫!”

  那小僧循声望去,见声音竟是从丈余远的一片枯枝败叶中发出,心中大恐:“难道这人是在地下?”他少年心,如何不怕?慌忙站起身来,只待一有变故,立时撒腿逃命。

  却听慧宁道:“小僧适才与人比武,不小心伤了身子,还望前辈相救。”言下颇为惶急。那人“哦”了一声,问道:“你与何人比武,能被伤成这样?”慧宁道:“适五台山妙清方丈携弟子来寺滋事,小僧奉命与他等比试,不想被一僧施暗劲所伤。”那人哼了一声道:“五台山自恒元那个秃驴往下,五十年来有哪个配谈甚么武功?莫非你这贼秃在外逢了强敌,巴巴地跑回来诓骗老子不成!”慧宁葡匐在地,惶然道:“小僧如何敢诓骗前辈?我确是被五台僧所伤。”言罢以额触地,砰砰有声。

  那人沉一会,说道:“你身边站着何人?”慧宁道:“是小僧送来孝敬前辈的。”那人冷笑道:“你倒守信。我催了你几次,让你弄个人来陪我,为何受了伤后,才想起把人送来?你少林这帮髡囚,从老到小,都是一般的假仁假义。还不送下来我看!”这几句话虽是斥骂,听来却有欢喜之意。慧宁忙道:“是。”

  那小僧听二人一问一答,直吓得魂飞天外,正要迈步逃窜,背上早着了慧宁一腿,慧宁伤重之下,力道本不强劲,仍将他踢得飞了起来。那小僧身在空中,狂呼不迭,手足不住地凭空抓踢。顷刻之间,已头下脚上地奔那发声之处跌落。将及地面时,只觉落地处甚是松软,身子被枯枝略略阻了一下,迅即直坠了下去。

  那小僧当此境地,早吓得三佛升天,七佛入地,只觉眼前霍地一暗,就此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悠悠醒来,睁眼看时,眼前只是黑漆漆一片。举目上望,只见点点微光从上面透入,心想:“我这可是死了么?”他年少胆薄,处身如此晦暗之地,自是心惊跳。不大一会,已吓得出泪来。

  忽听身旁一人沉声道:“你周身放松,意念不可执着,也不可全然丢开,缓缓气,细察足少肾经与‘神封’上动静。”听来正是适才那个苍老的声音。

  那小僧觉察身边有人,又惊又喜,正要开口时,却听头上有人颤声道:“小僧依前辈之法,只行气片刻,便感周身鼓闷异常,实难守住丹田之气。且足少肾经如被火炙,气到“神封”上,便再难上行。”

  那小僧听出是慧宁的声音,不怒反惊:“听声音他离我甚远,难道我此刻已在地下?”想到处身之地距上面非几丈之遥,自己绝难上去,惊急之下,放声大哭。

  只听身旁那人斥道:“不成器的东西!来到此处,是你何等造化?却哭个甚么!”那小僧只闻其声,黑暗中却看不见他面目,哭声反比前时更响了几分。那人轻叹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与那班愚僧同一嘴脸!”跟着声调一扬,冲口道:“你内力平庸,勉强习我功法,本就不行。目下又损了经脉,那是更加不易治疗的了。”话音未落,便听慧宁在上面急声道:“前辈务要救小僧一命才是。小僧…小僧…”说到这里,口中呜呜咽咽,竟自哭了起来。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你现在侧卧地上,意想周身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是阻碍。须记虚则实之,满则之,宛陈则除之;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随之随情,意若妄之。总要有意紧力松、骨空灵之意,更要有发飞张、气血铮棱之慨。你悟性不够,切不可自做聪明,胡乱妄想。”言罢长叹一声,似乎颇为不耐。

  过了一柱香光景,只听慧宁在上面呻道:“前辈之法虽高,小僧此刻却愈发难耐。望前辈念小僧数年恭谨,不吝赐授神功,以求其急。”言罢堕泪如雨,呜咽声哀。

  那人听慧宁苦苦相求,也焦躁起来,说道:“你少林内功本就肤浅,你又贪功急进,误会老夫心法义。此时若再传你艰深功夫,也是饮鸠止渴,全无功用。”慧宁闻言,嚎啕大哭道:“前辈开恩,授小僧神机,此后做牛做马,也要报您老大恩大德。”言罢不住地哀号呻,显是毒楚万状,不能自已。

  那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老夫在此二十年,只有你来解我寂寞,想来也是有缘。今传你些深的功夫。”慧宁欣喜若狂,涕零道:“前辈再生之德,小僧铭感五中。”那人说道:“只是你悟性不够,便‘盈虚大法’也不能参透,又如何能体会老夫这冲虚之机、坐神入照的心经?”言下颇有寂寞之意。

  慧宁恐他变了主意,忙道:“前辈若真的传了小僧,小僧必会苦心揣摩,决不能让您老人家失望。”那人冷笑道:“苦心揣摩有个用!你少林秃驴哪一个不是动心忍、耗尽寒暑?又哪一个不是愚不可及、井底之蛙?”慧宁忙不迭地道:“是,是。合寺僧众皆愚鲁之辈,不能及您老人家万一。”

  那人又骂了几句,气消了大半,说道:“你稍稍养神,用心记下口诀。老夫先传你四句,你须认真体会。”慧宁连声答应。那人道:“这四句乃老夫心经《行气篇》中起首总纲,最是言简义繁。乃是:‘养我浩然气,遍身皆弹力。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运气调息之时,务要形曲意直,神圆力方,松静拔才行。”刚说至此,慧宁便在上面嚷道:“前辈说得太过深奥,小僧…”那人骂道:“没用的东西!老夫只略略释义了头两句,你便领悟不得了么?”慧宁口中嗫嚅,不敢应声。

  那人连骂了几句“笨蛋”又道:“这起首两句,并非行气之法,乃是理气调息之时,周身上下应有之态。”慧宁听他一说,似有所悟。那人叹了口气,又道:“所谓形曲意直、神圆力方,说的是调息之时,意不可形,神不可外溢,力不可出尖,形不可破体。此一定不易之理,难道你少林派也一无所知么?”

  慧宁不知如何答对,干笑两声道:“前辈学究天人,非俗子可识。那‘松静拔’四字,又是何意呢?”那人道:“你看松生空谷临绝危岩,塔立云端下览河汉,那是何等的安闲自然,又是何等的傲岸不群?老夫一生武学,最是正大深邃,只是曲高和寡,江湖丑类反诬其为谬。嘿嘿,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说罢嘿嘿冷笑,其问又来杂了几声叹息。

  慧宁听他一番诠释,已知“松静拔”之大概,不由得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前两句小僧已识大概,却不知这后两句‘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究为何意?”那人斥骂道:“你这小秃驴贪心不足,囫囵枣,一会儿行功之时,必要遭逢凶险!”慧宁听他语气严厉,凌凌打个冷战,心道:“他说得不错。我此时一知半解,一会儿调息时可难保无虞。”忙恭声道:“前辈教训得是。”

  那人道:“老夫只讲‘动静随心’之理,已足够你疗伤之用。至于虚灵之妙,非你这般资质所能领悟。”慧宁连连称是,肚里却想:“看来这‘虚灵’二字必是神妙无方。我且待伤势痊愈后,再他释解不迟。”正盘算时,却听那人道:“你少林内功心法中,只讲静如山岳,动似巨澜。《易筋经》中虽有“收视听内,神犹雾豹,蓄灵默守,意若犀行”之说,但最多只能达到‘形随意转,意自形生’的地步。若想求得‘动静如一,互为用’的极境,却是不能。”

  慧宁听得云里雾里,仍附合道:“前辈说得极是。本寺心法确实浅陋的很。”那人冷笑道:“少林技法自有独到之处,论及深邃博大,确也不愧为万世之宗。只是说到高渺之处,终不及老夫心经那般登峰造极。”顿了一顿,又道:“动静之机,之母,说之则繁,悟之则简。你不过中人之资,多言无益,行功之时,只须记住一事便可。”

  慧宁忙道:“不知该记住何事?”那人提高声音道:“你调息之时,需有‘行而又止,止而又行’之势,更要有‘行乎不得不止,止乎不得不行’之意。须知唯静中之动,方是生生不已之动;亦唯静中之动,方是无所不及之动。我传你那四句口诀,前两句是体,后两句是用。你行功之时,务要细细斟酌。”言说至此,语中已带倦意,又含混地嘀咕了两句,便不再作声。

  慧宁知再深询,必会惹他不快,徒遭斥骂,盘膝坐在上面,默默回想那人所说之言。他虽非绝顶聪慧之人,悟心也是远超常人,如此冥思苦想,倒也将那人所言髓悟出少半。他内伤本重,只因求生心切,方勉强支撑了许久,这时既有心得,哪还有暇虑深思?当下急不可待地潜运真息,依法施为。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慧宁渐觉一股热自丹田中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舒坦受用,不由得一阵狂喜,忙试着将这股暖向上导引。他内力本就不弱,此时又得了无上心法,内息转之际,自是更加的圆转如意。时辰不大,真气已渐渐遍布周身,到得后来,一件宽大的僧袍被内气,竟向外鼓开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慧宁已将此股热在体内转了数遭,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顺畅,无一处不坦,身子轻飘飘全不着力,仿佛凌虚浮在空中。他大喜过望,惊呼道:“前辈神功,真个震铄古今,傲睨百代!小僧…这个…”惊喜之下,不知该如何赞誉才好。

  忽听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说话之时,声调怎变得如此古怪?”慧宁一怔,不解道:“小僧声调有何古怪?”那人听他说完这句,竟叫起苦来:“罢,罢,罢!你任督二脉已断,二气再难分。这可…”闷哼一声,愤恼无限。

  慧宁万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霎时没了血,颤声道:“这…这怎么会?”言犹未了,猛觉体内生出些异样来,似有一般更为充沛的热悄然而生。这股热初时只慢慢涌向口,弹指之间,已变成了野马狂飙,直向周身各处冲去,哪还有半点羁束?

  慧宁觉出体内有异,忙凝定心神,收摄住这股肆意淌的狂。谁料应法未施,这股热已与前时那股热撞在一处,头上登时一晕,恍如焦雷击顶,耳中也倏然轰响起来。

  他遭此变故,不敢稍有迟疑,运指如风,疾点各脉会处大阻气窜行。那知手指刚触到身上,便被弹开,反复数次,回弹之力竟一次比一次强猛。他连点数指,皆不奏功,直吓得神魂失据,一时又哪能明了个中究竟?

  原来他任督二脉一断,体内二气自然而然地分为一刚一柔两股热。这两股热截然不同,却骎骎然皆有居上之意。二者初时只稍稍碰撞,一触即收,孰料隔不多时,便即纠咬噬在一起,你争我夺,狂驰突。到得后来,两股真气居然愈斗愈凶,愈斗愈强,大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之势,直弄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劲气充盈,无一处不是一触即发。慧宁运指封,自是如触风袋,力到则其凹,力竭则其盈。

  他身当此境,回天无力,只片刻间,已然浑身搐,滚翻在地,恍惚中只觉头大如斗,懑如割,体内两般热正狂涛怒般向外迸涌,不由大叫道:“前辈救我!”话音未落,双目已崩出眶外,一口血彤云般出,两腿死命蹬了两下,便即暴毙当地。

  此时山风吹来,落叶缓缓飘在慧宁身上,偌大山谷之中,只闻树摇草动之声,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方听那人在中喃喃道:“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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