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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避祸
   周四摔倒在地,昏了过去。片刻转醒,立觉周身骨骼几碎裂。他人虽硬朗,也自忍熬不住,轻声呻唤起来。显道神见他中了自己一记重手,犹未气绝,暗暗惊异:“我这一拳已运上十成功力,便是健牛膘马,也是当者立毙。这少年重伤之下,犹能受,实是不可思议。”

  却听刘国能高声叫道:“显老道,这小子武功了得,你若不乘机将他杀了,后可麻烦得很!”

  显道神闻言,暗暗合计:“这少年与闯将兄弟相称,我若出手杀之,必然得罪闯将。刘国能假我手,我可万不能从。”他虽与献忠、国能厚,但慑于闯营威势,不敢猝下毒手。

  刘国能见他迟迟不动,心下气恼,大步上前,挥刀向周四劈来。李自成待要阻拦,已然不及。忽听一人奔雷也似地吼道:“闯塌天!你若敢伤这位小兄弟一,我闯营兄弟誓不与你善罢甘休!”话音未落,数十匹快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个个刀在手,将刘国能围住。刘国能停刀抬头,见说话之人圆睁虎目,须髯皆立,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心中一惊,握刀之手微微颤抖。原来宗敏素豪强敢为,连献忠等人亦惧其三分。时逢祥归营,告与嘉胤辱自成之事,宗敏大怒,带数人飞马赶来,从旁守护自成,免为群贼所凌。刚至营门时,便望见周四被显道神抛掷在地,人事不醒。他未经前事,也知周四必是只身回护自成,方致于此,故急止国能行凶,打马上前来救。

  李自成见宗敏等闯营兄弟剑拔弩张,大有搏之势,暗喜道:“宗敏莽,足与众人相持。看来此番四弟有救。”他已有计较,当下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四外献忠、国能朋眼见国能势危,纷纷刀上前,怒视闯营将士。上百人你呼我骂,作一团。便在这时,只见王嘉胤大步出帐,冲四外怒喝道:“大伙都将兵器扔下,各自退在一旁!”众人见他怒容满面,都甚惶恐,积威之下,均不由抛刀在地,垂首后退,只有宗敏等数人横刀马上,兀自不动。

  王嘉胤神色一变,冲宗敏喝道:“尔等未闻我言么?”

  刘宗敏收刀入鞘道:“众人杀此子,我…”王嘉胤不待他说完,又喝道:“一干事由,我自有断。尔等怎敢在主营中乘马执刃!”原来这伙人虽散无纪,却无人敢在嘉胤面前耀武自显。刘宗敏自觉失礼,忙令随从收刀下马,站在一旁。

  王嘉胤怒气稍敛,手指周四道:“此子何人?”刘国能抢先答道:“这小子是闯将兄弟,前时相助鞑子,杀了我营数名兄弟。今入帐行刺总头领,被众兄弟奋力制住。”王嘉胤虽不信周四有行刺之意,但听他是闯将兄弟,厌憎之心又生,冷笑道:“既是兄弟,那便将二人同置高台,令众辱之,以全其义。”刘国能急道:“此人杀了我营数名弟兄,合当枭首才是。”王嘉胤恨其虚言挑拨,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刘国能不敢再言,暗思它计。

  众人得嘉胤之命,狂胆复生,当即便有数人缚了自成,另几人抬起周四,笑骂着押上一处高台。李自成初不胜辱,傲立不跪,旋即双屈膝跪倒,神色如常。

  周四伤不能起,被人掷在自成身旁,眼见自成双手反剪,俯跪于他,心中一阵难过,哑声道:“我…我不能…护大哥…周全,这可对…你…不起。”说到这里,连吐几口淤血,哽不能言。

  李自成既感且愧,慨然道:“今虽被辱,幸识四弟之心,亦算不枉!”说话间,却见众人环台哄笑,将一干秽物向二人身上掷来。二人无处闪避,污秽满身,狼狈不堪。

  献忠此番服自成,大是得意,命喽罗摆案取酒,在台下与嘉胤等开怀畅饮,坐观其乐。刘宗敏数发作,均怯嘉胤在坐,不敢轻动。少顷愤不能抑,抬手将一个高声辱骂的头目打翻在地,飞身上马,与随从数人扬尘而去。

  众喽罗讨献忠心,不知在何处又抬来几桶污血,嘻笑着泼上高台,溅得自成、周四浑身淋漓,恍如血人一般。周四羞愤不已,目中几掉下泪来。李自顾见状,轻声道:“四弟莫悲。丈夫遇辱,又怎能垂泪示弱,贻笑众人?”周四心如刀绞,摇头道:“群贼如此辱我,几不生。”李自成居高环视,冷笑道:“群小今所为,行如儿戏,更可见智略浅短,无固志。若一自成雄飞于世,必教各营尽归我有,听约束,不敢异同!”说罢昂首望天,状极慨豪。周四见他身当此境,犹出惊人之语,心中一:“李大哥荣辱不惊,心坚若石,确是大丈夫所为!我岂能瘫软在地,坠了他傲骨英风?”思罢狂气陡生,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竟托着他艰难而起,摇晃着立在自成身旁。

  李自成见他突然站起,先是一惊,随即也昂然而起,动情道:“好兄弟!你今不负我望,此后我兄弟生生死死,当永在一处。”周四目中晶莹,频频点头。二人此时同罹危难,心中芥蒂尽去,一时豪情在,不约而同地出壮烈昂之态。

  台下众人见二人猝然而起,仿佛巨塔高碑一般,神威凛凛,令人不敢视,不觉为之气夺。

  王自用坐在台下,见周、李二人如此情状,心头一颤:“素闻闯将诡狡难测,今观之,传言不过略述其表。此人心有宏图,实非余者可比。他身旁那个少年,也决非等闲之辈。此二人若不早除,一旦被其占了形势,那便无人能制。”他与嘉胤一同起事,对嘉胤向有愚忠,这时看出端倪,便鼓动嘉胤及早除却二人,以绝后患。当下起身来在嘉胤身后,低声道:“闯将固狡,今受此辱,必怀深恨。大哥何不尽早除之,以防其伺机反噬?”

  王嘉胤沉有时,说道:“此番羞辱,已挫其顽;若再诛之,恐各营疑我心无宏量,相继心寒。”王自用道:“所谓苞蘖不翦,为臃肿;疥癣不治,结为大疽。闯将附蛇蝎心胆,兼英雄智量,此时不除,祸将成了。”王嘉胤摇头道:“自用莫作杞人之想。我观闯将待人虚诈无诚,做事好险图幸,实非成大事之人,自用何必忧之?”

  王自用见他执意不从,跌足长叹,暗悔前时不该出面求免自成。他本是工于心计之人,眼见嘉胤不允,亦不急躁,又走到献忠身侧,和言悦道:“闯将狭量浅,向来睚眦之怨,亦作不共之仇。今他含羞忍垢,来必做狂犬之击。献忠豁达之人,望届时忍其凶吠,莫与计较。”这一句明是劝抚,实则暗中挑拨,盼献忠由恐转忧,心生杀念。

  张献忠微微点头,并不答话,面上却出一丝讥笑来。王自用难测其心,只恐言多有失,遂坐回座中,另思良策。无意间目光落在刘国能、显道神二人身上,立时有了主意,信步走到二人身边,随口道:“我看那少年若非重病在身,满营兄弟怕无人是他敌手。国能结了这个仇家,可麻烦得得。显老道乘病伤他,后更要大吃苦头。”坐中二人闻言,目中凶光大现。

  王自用心中大喜,口上却道:“这少年如此武功,料来摘人首级,亦是如探囊取物。过几我在王大哥面前保举此人,拨一营人马给他,也好教他有用武之地。到时他若勇冠全营,为王大哥器重,二位还须尽释前嫌,视如兄弟。”话音未落,刘国能霍地站起,恶狠狠道:“恐怕自用兄见不到他勇冠全营了。”王自用故作惊诧道:“这却为何?”刘国能不语,右手不自觉地扶在刀柄之上。王自用微微一笑,也不再问,缓步回到座中。

  众人闹了半晌,嘉胤渐渐生厌,于是命人解开自成绑绳,着数名喽罗手执,将周、李二人哄赶出营。一干头领见李自成手扶周四,面色阴沉,都生畏惧,独献忠一人兀自豪饮,恍若无事一般。

  李自成与周四踉跄出营,数名闯营将士已牵马在营门口等候。李自成扶周四上马,旋即跳上马背,一干人打马扬鞭,直向闯营奔来。周四见众人都沉默无语,李自成更面色铁青,神思难测,不觉轻叹一声,心生怅惘。

  正奔时,李自成忽勒住战马,回望主营方向,凝眉道:“今为群小所凌,此终生之辱,实不敢忘。它我若忘形自骄,图慕小利,望诸位以此事警我,自成定当铭感。”他深悔前时为些许小物,而与献忠做蝼蚁之争,这时既有所悟,襟顿时一阔。当下自一人身上取过弓箭,手指数丈外一株碗口的枯树道:“今我摒弃小勇,合当祈告于天。现若一箭中此树,便是上苍洪慈,已允我以大事!”说罢弯弓搭箭,飕地去,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树身。

  李自成见了,抛弓大笑道:“勾践尝胆吴,韩信忍拜将,我此番受些小辱,又何足为?自今起,我当上应天命,去弊固志,以待狂澜!”说罢环视四方,好似周遭已立了千军万马一般。后自成数临死地,几坐毙,而心坚如铁,毫无所动。单以此论,较献忠、汝才等辈得势即猖,计阻则降,实胜过百倍。

  周四见自成重又神采飞扬,也自欢喜,打马上前,立在自成身边。李自成轻拍其肩,意示嘉许,旋即策马向前。一干人紧随其后,不大一会儿,已至闯营。

  高祥闻自成归来,心下稍安,大步出帐,立于帐门前等候。李自成望见祥,慌忙下马,紧走几步,跪倒道:“自成愚佻,有辱闯王威严,乞望治以重罪。”高祥扶起他来,微笑道:“嘉胤无识,献忠挑拨,自成无端受过,我心实有不安。”李自成心存感念,手指周四道:“这是自成结义兄弟,虽非同胞,情却犹胜骨。”搀周四下马,来到祥面前。高祥凝视周四,点头道:“宗敏归营,已赞此子重义。所谓无信不立,无义不行。少年若此,实属难能。”说罢亲解间佩剑,送到周四手中,目光殷切道:“望与自成同心,共扶闯营。”周四见祥面貌虽陋,目中却满是宽慈之意,自是大感亲近,当下连连点头。李自成站在一旁,亦为祥宽厚所折,由是对祥忠心又有所固。

  高抚自成之心,随命摆酒置筵,与周、李二人饮于帐中。一干头目纷纷入帐,陪酒言

  周四伤重难捱,只与祥饮罢一杯,便恹恹停箸。刘宗敏起身道:“小兄弟为人仗义,令人好生相敬。我与自成情同手足,今也愿你这个朋友。”说着举杯邀饮。周四感其相救之恩,挣扎而起道:“今无刘兄相助,恐已死于营。合当我敬刘兄三杯才是。”倒酒三杯,仰面将一杯喝下。刘宗敏见他喝得爽快,哈哈一笑,也陪着干了一杯。周四烈酒下肚,热血涌了上来,险些冲口而出。他虽知难胜酒力,却不愿当众食言,又举起一杯酒,硬生生倒入口中。酒未入肚,一口淤血便反了上来,呼地溅了一桌。众人一惊,相顾不解。

  刘宗敏见周四伤重至此,忙上前道:“兄弟无须多饮,后谋一醉不迟。”周四热血出,恐失了自成脸面,又端起一杯酒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杯水酒,略表寸心。”说罢并不迟疑,一口将酒喝下。他淤血既出,腹逆气稍平,这一遭酒水下肚,虽仍灼热如火,却已无前杯之状。

  刘宗敏见他神情大是痛楚,心中一热:“这人大是可,此后我当以兄弟视之。”拉住周四双手,重重地握了一握,便即走回座中。众人见此一幕,也自心折,均不由对这少年另眼相看。

  高祥恐周四伤重不支,于是对自成道:“你二人数劳乏,宜早些回帐歇息。我这里有众兄弟相陪,原不寂寞。”李自成会意,亲扶周四出帐。众人知闯将被辱,这时都不愿失了礼教,数十人一同送出帐来。李自成含笑道别,与周四走入自家帐中。

  周四浑身疼痛无力,入帐即倒于榻上。李自成心生怜惜,亲手将被褥铺就,服侍周四躺好,自己也宽衣解带,上榻与周四并卧同枕。二人这一经磨难,早已疲惫不堪,说不几句,相继睡去。帐外人喊马嘶之声虽响,二人却酣然入梦,毫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夜深人寂,万籁无声。周四睡梦中伤痛发作,遂被搅醒。他睁开眼来,见帐中漆黑一片,便不坐起,正思翻身再睡,突见帐外闪入一人,直似鬼影一般,向榻前疾掠过来。他吃了一惊,起身喝道:“谁!”这一出声,那人已知其所在,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至其。周四大骇,猛地仰倒,剑锋贴其额头擦过。

  那人一剑刺空,并不撤剑,腕子一抖,剑尖向下挑落。周四卧在里榻,眼见再难躲避,把心一横:“我便不活,也要唤醒大哥,助其冲出帐去。”竟不理会来剑,左手抓向剑锋,右手猛推自成。那人似知他武功甚高,这一剑虚实不定,暗藏了数式灵动后招,浑不料他会不顾性命,以身相,一惊之下,只道他另有歹毒招术应变,连忙撤剑换式,横扫过来。周四大急,惟有束手待毙。偏这时自成受惊起身“嗤”地一声,这一剑正削在他右肩。

  李自成大叫一声,翻身跌落榻下。来人听出自成声音,似乎极为惊恐,纵身而起,向帐外窜去,随听帐外有数人脚步声响,只转瞬间,便没了声息。

  周四呆坐榻上,竟不信那人真地离去,愕然半晌,方知适才是真非幻,忙上前搀起自成道:“大哥伤得可重?”李自成右肩血如注,忍痛道:“可看清来人面目?”周四摇头道:“不曾看清,但看他使剑手法,似是白天与我比武的那个道士。”李自成惊道:“果是此人么?”

  周四想了一想,点头道:“他剑法重意无点,招式图变而,那是不会错的。”李自成微恐慌道:“王嘉胤貌似诚厚,原来居心这般叵测!看来我兄弟间徒受羞辱,并未消灾免祸。”

  周四正待问时,却见高祥与几个亲兵大步入帐道:“适才寻营兄弟见几人由此远窜,不知…”说到这里,借一亲兵手中火把光亮,忽见自成浑身是血,惊道:“难道那几人是来营中行刺?”李自成愤然道:“闯王可知行刺之人是谁?”高祥听他话外有音,皱眉道:“莫非是别营的弟兄?”李自成冷笑道:“显道刘这等夜行鼠辈,又怎配做我闯营的兄弟?”高祥道:“你看清确是此人?”

  李自成道:“王嘉胤害我命,却不敢当众而行,算不得好汉。”高祥道:“自成不可胡乱猜疑。嘉胤虽易轻信,做事素来正大,他要杀你,又怎会轻易放你回营?”李自成摇头道:“闯王仁义,并不知此人居心。他若当众杀我,必令各营寒心,而遣人乘夜来到,却大可掩人耳目。”高祥虽觉此言有理,仍未深信,沉道:“嘉胤起事以来,各营归附,其为人自有公正服众之处。自成不可多疑。”

  李自成心下恼火,不便在祥面前发作,想了一想,说道:“即便如闯王所言,但我素与显道神无仇,他又怎敢冒触怒嘉胤与我营之险,来此杀我?”这一句直涉其隐,高祥听了,亦是疑惑不解:“按说各营首领虽凶劣犯横,但慑于嘉胤威严,自来私相仇杀之事,确是绝无仅有。即便险狡如献忠者,也只以暗进谗言,私相嫁祸,方有小逞。显道神不过徒有小技之辈,若无人在后撑,断不敢做出此事。难道嘉胤果真有杀自成之心?”他不知国能、显道神先后与周四结怨,眼见自成剑伤深深,神情惶遽,不觉信了大半。

  周四站在一旁,虽觉显道神只是为己而来,对自成并无恶意,但自成毕竟被他刺中一剑,这一剑究是有意,或是无心,他确也分辨不出,只好默不作声,任凭高、李二人自断。

  李自成见祥已疑情,忙道:“闯王若信我言,便当迁营它住,与嘉胤分道扬镳。此当断之时,切莫迟疑留连。”高祥坐在榻上,想了许久,说道:“嘉胤待我不薄,自来礼敬有加。我若为此无据之事不告而别,恐为各营所笑。”李自成急道:“我闯营三万兄弟,素奉闯王为主。闯王长此这般寄人篱下,岂不有负众望?”高祥缓声道:“嘉胤可不仁,祥不可无义。况此事未明,终不能一走了之。”站起身来,轻抚自成道:“你志略宏远,却有疑人之弊。今既不满嘉胤,可带一队兄弟在外暂避一时,如嘉胤并无此心,那时回来不迟。”

  李自成见祥不肯远走,知劝也无用,只得道:“据闻罗汝才、老回回、神一元等常在原平、五台一带出没,我带几千兄弟到那里与其合营。闯王召我回返,只遣人来寻我便是。”高祥道:“汝才猾,不可与合。神一元骄横寡谋,早晚被人所乘,更不可与之共事。独老回回谦和笃厚,足可相托。”李自成连连点头,心下却不以为然。实则祥入微知著,确有识人之能。后不出一年,神一元攻掠保安,果被明总兵张应昌所杀。崇祯十六年,自成拥兵百万,汝才先附后叛,亦被自成所诛,并其部众。一时各营渠魁,或死于明将之手,或亡于自成毒谋,惟老回回一营归为自成所部,独得善终。

  李自成恐拖延在营,嘉胤又有诡计,草草包裹伤处,便出帐唤集人马。时辰不大,数千将士已乘马立于帐外,整装待发。

  周四知要远涉,心中暗暗发愁,及自成入帐来唤,只得随其出帐,立在队前。李自成见众人都有疑色,说道:“总头领有合营南迁之意,派我营兄弟先往查探。此事甚密,总头领不被各营知晓。兄弟们出营时都要牵马而行,切莫弄出声响。”众人心头更疑,却不敢多问,都跳下战马,执缰而立。

  高祥听自成虚言欺众,微生不快,负手站了半天,方冲众人道:“兄弟们此番南行,俱要听闯将号令。这便起程吧。”众人得令,各自牵马出营。周、李二人与闯王拱手道别,跟在大队后面,出营向南行来。数千人小心翼翼,走出四五里远,自成方命大伙上马,扬鞭疾驰。周四见自成神色凝重,也生惶恐。众人深夜疾行,直奔出数十里,李自成这才落下悬心,与周四说笑起来。周四眼望前方黑黢黢一片,心中忽感茫然,忍不住暗暗叨念:“这一去吉凶莫测,不知又要将我引向何方?”

  是年四月,崇祯召辅臣、九卿、科、道及各省监司于文华殿,询问山西按察使杜乔林寇之事。乔林对曰:“寇前在平、河曲,近遍布四处,多达十数万,倏忽来去,不易剿。”崇祯疑曰:“前言寇平,今何又至此?”乔林答曰:“去年大旱,入秋早霜,冬无雪,今不雨,麦苗尽枯,晋地百姓无业,草树皮俱尽。虽慈母不能保其子,人至相食。寇平而复起,愚民影附,臣虽大创之,奈何兵寡饷乏,故言难剿。”崇祯心生恻隐,曰:“寇亦朕赤子,因饥啸聚,宜招抚之。”陕西参政刘嘉遇答曰:“秦晋贼,连为朋,多顽固难驯。今以不练之兵,剿之不克,又议抚之,实非善策。”崇祯问何故,嘉遇曰:“其剿也,所斩获皆饥民,而真贼掠去矣。其抚也,非不称降,聚众无食,仍出掠四处,名降而实不降,故剿抚俱难。”崇祯凝思久之,叹息无计,诸臣俱有愁容。

  李自成率众南趋,倏忽数,眼见并无大股官军追截,愈发从容。周四随在队中,每调息疗伤,亦有收效。十余间,已能纵马疾驰,牵伤不痛。自成见其每过一,精力便回复少许,渐渐面有神采,饮食俱增,心下暗服其能。周四沿途无事,众喽罗便邀他一同出掠。周四初时不肯,奈不住众人生拉硬拽。他原本随和,也便率了一队喽罗,奔临近村落草草劫掠一回。众喽罗碍其在侧,不敢太过作恶,上百人游弋一遭,也未抢到多少牲畜米粮。自成笑其拘谨,部众更从旁唆使怂恿。周四恐为人轻视,只得又带人四出扰民。一遇上大户,众人掠而归,自成与众头目都,出言称赞。周四劫掠有,狂渐生,虽不再觉有何愧悔,暗地却常扪心自问:“难道我今生今世,便真的做了一个无滥行的强盗?”

  这一众人断粮忍饥,自成遂带周四及数十名喽罗出外觅食。一伙人漫无目的,正行到一片荒岭,忽见岭后慌慌张张奔来两人。这两人都着男装,其中一人似行动不便,跑不多远,便一跤跌在地上。身旁那人十分焦急,搀起地上这人,又跌跌撞撞向前跑来。

  众人远望二人衣衫破旧,只是普通百姓,都不甚在意。谁料二人瞥见前面有人,忽止住脚步,各从衣衫内出长剑。二人面目虽不可辨,但横剑而立,显是对面数人大有敌意。

  李自成微微一怔,冲两旁道:“过去看看,这二人到底是什么角色?”几个喽罗答应一声,打马向那二人奔去。刚至近前,却见其中一人纵身飞起,长剑瞬间连刺数下,将冲在前面的两个喽罗斩落马下。

  李自成大怒,高声喝道:“大伙上前,将这二人杀了!”周四见那人适才几式,剑法颇有雄奇险绝之意,恍惚在哪里见过,料想二人必是江湖人物,连忙踹蹬,随众人上前。

  那执剑行凶之人见数十人疾卷而至,甚是恐慌,横剑护在另一人身前。有两名喽罗马快心急,挥刀向这人劈去。这人凝立不动,长剑倏出,后发先至“噗”地刺入一喽罗腹中,跟着剑上,又将另一个喽罗右臂削断。周四恐他再伤余众,催马上前,向那人头顶抓来。他伤未痊愈,不敢用上真力,这一抓全无声势。那人只当他亦是寻常土贼,剑尖抬起,疾刺其腕。周四手到中途,曲肘回折,腕子轻轻一转,两指头已搭在这人前臂“曲池”上。那人一惊,奋力臂。周四另一只手遽然伸出,又向他面上抓落。那人侧身疾闪,心神已分,周四指按其,轻轻一点,那人一柄长剑手坠地。这几下一气呵成,并无半点痕迹。众人不知其中奥妙,还道那人惊慌失措,自己失手丢了长剑。

  那人料不到尚有这等好手,一惊之下,忽自同伴手中抢过长剑,奔周四小腹刺来。周四正拨马闪避,谁知那人剑到中途,突然惊呼一声,仿佛看到了鬼魅一般,身子向后疾跃,慌乱之下,仰面跌了一跤,神情狼狈之极。

  周四大感奇怪,定睛向那人面上望去,一瞥之下,心中也是一跳:“这人不是华山派的弟子么!”他认出面前这人,正是当在华山绝崖上与那负心人搂抱亲热的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女子明娇美的容颜,不由自主地向另一人望去。及见这人面孔黝黑,身材臃臃肿肿,一副拙笨之态,一颗心才落了下来:“不会是她,不会是她。她又怎会是这副模样?”他认定此人不是那女子,反生出一丝愁怅,但想到华山上那绝情断义的一剑,怨怒之意又起:“她对我如此无情,我还想她做什么?”

  正这时,那倒地的男子突然弹起,冲周四恶声道:“你…你待怎样?”口气虽硬,浑身却不住地颤抖,显是惊恐万状,早已认出周四是谁。

  周四见他心胆已怯,仍仗剑护住身后同伴,举止间颇为重义,倒不知如何作答,忽听李自成在旁边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离,双兔傍地走,确难辨出雄与雌!”

  周四听不懂他言中之意,微微皱眉。却听喽罗们嚷道:“这大肚娘们这般丑陋,还扮他娘的什么男妆?咱兄弟真稀罕碰她么!”有几人口出秽语道:“这娘们面孔虽黑,说不得却是一身白。大伙扒光她衣服,看看到底生得怎样?”一伙人都哄笑起来,却无人敢贸然上前。原来喽罗们四出掠,常见妇人涂面男妆,此时稍做辨认,已看出那身材臃肿之人是乔装的女子。

  周四听众人语不断,也自生疑:“莫非这人果真是个女子?”仔细打量,只见这人面上虽涂满黑灰,原貌难辨,脖颈处却粉白若,片尘不染,若非女子,皮肤又怎会如此玉润珠圆,生光耀眼?”

  他好奇心起,只想看这女子究竟生得如何,偏这时那女子也正向他望来。二人四目相对,周四只觉对方眼中忽出一丝惊愕,随之又掠上无尽的哀怨伤感。他口一堵,心神微,再看时,那女子目中已充满了鄙夷、绝望之情。这目光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得他浑身酸软,眼前霎时漆黑一片:“这眼神我一生也忘之不掉,难道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么!”正疑间,那女子突然蹲下身去,掩面哭了起来。

  周四再无疑惑,已认定面前这人正是曾令自己痛不生的女子,一时心如麻:“她为何要哭?难道也愧悔当不该出剑伤我么?”他自扬州戡破浮情,本以为早将这女子淡忘,不料此刻猝然相遇,心头又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缕柔情,只觉这女子并不似前时想的那般,恍惚依旧玉洁冰清,高不可及。

  众人见这女子噎不止,只当她受了惊吓,都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大放厥词。周四神不守舍,也听不清众人说些什么,只是死死盯住那女子不断动的肩头。李自成未觉察周四神情有异,从旁道:“四弟快将这二人杀了,大伙早些回去!”周四回过神来,忙摆手道:“不…不…”

  便在这时,忽见岭后又闪出七八个人。这几人皆着劲装,背负长剑,奔行时身向前倾,恍似登山之状,身法特出新奇,脚下甚是麻利。只片刻间,已一阵风似地奔了过来。

  那女子见有人来,惊慌而起,冲身旁男子道:“仕吉,他…他们来了!”那男子也惧意,口中却道:“不用怕,他总不敢要了我性命。”那女子急道:“大师兄没安好心,你可别出言顶撞他。”说着向周四瞥了一眼,目中大有求助之意。周四中一热:“莫非来人是她仇家,她求我出手相助?”正疑时,来人都已奔到近前。

  只见为首一人身着黑袍,举止颇为沉稳,虽见数十名贼人在侧,却似毫未放在心上,径直走到那男子身前,冷冷地道:“你携本派女弟子私奔,这时还有何话讲?”那男子低头不语,俄尔,忽抬头道:“大师兄,我已将掌门之位让给你,待师父百年之后,你便可称心如愿,今为何仍要苦苦相?”那黑袍男子冷笑道:“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便想一走了之,可将本门看做了什么?”那男子显得极为激动,大声道:“我肖仕吉别无所求,只想与兰儿一生相守。大师兄若念数年来同门之谊,便放我二人一条生路。”四下喽罗听出是一场风公案,都从旁看个热闹,各勒马缰,不再出声喊叫。

  那黑袍男子听到“一生相守”四字,冷笑道:“兰儿一时被你了心窍,你还想骗她一生么?今你若不回师门受罚,便休言什么同门之谊!”那男子见他如此绝情,又急又怒,大吼道:“我知道你既想做掌门,又要得兰儿。易朝源,我今便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抢兰儿回去!”横剑护住那女子,似深怕那黑袍人上前来抢。

  那黑袍男子仰天笑道:“这么说,你是真要背叛师门,大打出手了?”那男子气急败坏地道:“你若我,我便与你拼…”一言未了,那黑袍男子出长剑,直奔对方口刺去。这一下突兀之极,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拔剑,只听一声惨呼,那男子已仰面倒地,口血如泉涌。那女子哀嚎一声,一头扑在那男子怀中,哭喊道:“仕吉!仕吉!”那男子微睁双目,凄声道:“你…你虽…喜欢…他,却不…知…这世上…只有我…我对你…最是…真心。”哀叹一声,就此不动,目中却闪出点点泪光。

  华山派几名弟子料不到大师兄会下毒手,都被吓得呆了。那黑袍男子拭去剑上血迹,回望几人道:“大伙都看到了,肖仕吉背叛师门,意行凶。我被迫执行门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几名弟子似对他极为忌惮,听后无人敢出一声。

  周四杂在人群中,早已认出这黑袍男子便是华山派首徒易朝源,当时便想:“看来必是华山派自己门中出了事情,我又何必出头?”他眼见数名弟子人人面,又想起当在华山绝崖上那泣血椎心的一幕,一时怨恼复生,暗暗拿定主意,只在一旁冷眼观望。及后易朝源杀死同门,他虽也吃惊不小,心下却暗生快意:“那男子与她一直纠不清,令人好生着恼。这姓易的杀了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却见易朝源走到那女子身旁,温声道:“兰儿,跟我回去吧。”说着将一只手放在那女子肩头。那女人突然转回身来,将他手掌扫落,哭喊道:“你杀了仕吉,你杀了仕吉!你为什么要杀他?”似疯了一般,向易朝源扑来。易朝源一面躲避,一面道:“兰儿,你随我回去,我会真心…”那女子不待他说完,忽停下手来,异常决绝地道:“我不会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易朝源有生以来,从未见小师妹有过这副神态,已知其志难移,心中微微一寒。他眼见贼人环顾在侧,恐生它变,忙冲身后几人道:“大伙快将兰儿拉走!”那几人不敢迟疑,呼喇喇上前来拽。那女子哭喊着不依,扭头向周四望来,仿佛天地之间,此刻惟有周四一人可以依靠。

  周四被这目光望得热血沸腾,再也端坐不住,纵下马背,伸手向那几名弟子抓去。他此时柔肠已动,夙情难遣,哪还顾忌伤痛?双手随抓随抛,顷刻将那几人一一掷出。众喽罗见他信手掷人,直若无物,手法虽不稍变,那几人飞在半空,却或旋或,各具形态,都不觉目驰神眩,抚掌哑然。

  周四掷罢几人,回身对那女子道:“我在这里,你…你不用害怕。”那女子嘴动,似要说些什么,突然鼻中一酸,仿佛再也站立不住,竟靠在了周四身上。

  周四心中一,浑身霎时软麻一片,情不自地握住那女子双手,颤声道:“你若不愿回去,我将这几人杀了便是。”

  那女子闻言,出手来,惶然道:“不!不!你不要伤他们,你…你让他们走吧。”说罢低下头,再不敢看周四一眼,不知为何,双颊竟涌上一团红晕。

  周四见她这般情态,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看她言行,似有与我相依之意。这…这难道会是真的?”他自第一次见这女子以来,做梦也不曾想过要与她终生相伴,此刻恍觉其意,犹道是身在梦中,哪敢稍信半点?李自成等人见此事愈来愈奇,那女子分明对周四大有情意,都来了兴致,从旁看出好戏。数十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愿上前捣乱。

  忽听易朝源开口道:“兰儿,我此番下山时,师父曾有话待。他说只要你回心转意,他不但允你生下那个孽…”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不但允你生下腹中胎儿,还说待其长大之后,仍可收其入门,做我华山派名正言顺的弟子。”他说完这话,不去看那女子有何反应,目光反向周四脸上扫来。原来易朝源见周四突然现身,直吓得魂飞天外,他知周四武功极高,自己师兄弟几人远非其敌,不由得噤若寒蝉,束手无策。及后见周四与小师妹双手紧握,状极暧昧,更是惊疑:“莫非这魔头生,对小师妹别有所图?”他对小师妹素来垂涎,苦于难亲芳泽,这时疑周四存心不良,醋意大生,当时也忘了害怕,竟壮着胆说出这番话来,只盼周四心生厌憎,不再与小师妹纠

  周四闻言,神色果然一变,厉声道:“你说什么!”易朝源料前言已生其效,一计又生,大步走到周四面前,拱手道:“阁下不知,我小师妹与孟大侠两情相悦,腹中已有了他的骨。按说阁下与孟大侠相甚深,原可相托,但阁下身在义军,行住难定,恐多有不便。依在下之见,先将我师妹接回华山,安然产子,后孟大侠若是想念,随时可接她母子,我华山派决不阻拦。”他知周四与如庭厚,故尔说出这番话来,消周四心中念。

  周四只听了一句,头上已是一炸,易朝源随后又说了什么,他竟半点也未听见。众人见他顷刻间面白如纸,神色可怖之极,无不纳罕。易朝源更是惴惴惶惶,不知将生何变。

  周四勉强抬起头来,向那女子腹上望了一眼,目中出残光,紧咬牙关道:“妇欺我太甚!”猛地跳上战马,疯了般向旷野中驰去。

  众人料不到他会狂奔而走,都是莫名其妙。李自成知华山派几人各有武功在身,不敢轻举妄动,拨转马头,与众喽罗打马扬尘,向周四追去。易朝源眼望众人远去,暗暗纳闷:“这小魔头举止失常,那是为了什么?”

  周四纵马狂奔,心中空白一片,直到几个喽罗追上前拽住战马丝缰,这才迫其停下。李自成虽觉此事蹊跷,却不多问,只与周四并马前行,说些闲话。

  周四初时不语,转过几道丘岭后,忽叹息一声道:“我看天下男子便都如献贼那般暴,也不必太过指责。”李自成不解道:“此话怎讲?”周四强自一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做了强盗,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李自成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神情却极是认真,笑道:“想必四弟早将哥哥看做了强盗。不错,劫人钱财,掠人衣食,确为寇贼,那也无须矫饰。天下不出圣贤,故我等当取而代之!”说着在周四战马的后上狠一鞭。那马受惊,带了周四向前冲去。

  李自成随后追来,哈哈大笑道:“我兄弟应天起事,定要搅它个天翻地覆,让世人闻风丧胆!”周四听了,亦狂态,挥鞭指天道:“若一天也塌了下来,那当如何?”李自成神色一凛,昂首望天道:“天若倾时,我等以头擎之!”周四勒住战马,回身凝视自成。二人相视片刻,纵声长笑起来…

  是年八月,崇祯磔崇焕于市。满洲太宗闻讯,谓众臣曰:“崇焕既死,明失柱石矣!朕何忧?”文成曰:“明根基未腐,犹难取之。”太宗笑曰:“千丈之堤,溃于蚁。今中原群盗蚁附之妖,腹心之疾也,久必成患。譬犹人之将死,群盗执其手,而后朕刺其心;群盗捅甚其,而后朕扼其喉,大命将泛,谁能擎天?”众臣深以为然。

  李自成率众又行数,沿途不曾遇别营人马,便弃了合营念头,与众信道而行。这一,已入五台县境。自成素闻境内五台山为佛教圣地,与峨嵋、九华、普陀并称于世,便前往观览,遂命人马加快行程,迤逦入山。

  五台山本由五座山峰环抱而成,其山峰之顶平坦如台,高耸畅阔,故以五台命名。其山风景雄伟奇丽,气候凉爽,八月即雪,四月方解;山处更有“万年冰”终年不化。夏季绿草如茵,野花铺锦,山泉小溪,水潺潺。终清风习习,十分爽快,乃避暑佳处,故又名清凉山。

  五台山古庙旧宇甚多,早在汉明帝时,便于此修建了大孚灵鹫寺。此后寺院逐渐增多,最盛时,曾达二百余处,其中仍以大孚灵鹫寺为首。至明代,该寺始更名为显通寺。

  众人入得山来,行不多时,便见不远处赫然立了一座白塔,塔身高达数丈,由下至上尽呈圆形,上部置一铜盘,盘上又放了一个数尺高的风磨宝瓶。远望塔基丰伟,建造匀称,气势颇为雄浑。

  李自成手指白塔道:“这塔可有个名目?”一旁有来过五台的喽罗,应声答道:“这塔唤做舍利大白塔。塔下是塔院寺,该寺后面,便是五台第一大寺显通寺。据说该寺米粮充足,宝物极多,闯将便领兄弟们到那儿歇脚吧。”李自成笑道:“佛既云普渡众生,咱便去讨些恩泽。”一干喽罗领命,便冲突向前。

  李自成止住众人道:“此山地势颇佳,易守难攻,我在此逗留数。尔等不可造次,惹僧众恼恨。”与周四打马先行,向显通寺驰来。工夫不大,来在寺门前。

  二人翻身下马,拾级而上,叩打山门。少刻转出一僧,见二人满脸风尘,各带长剑,只道是寻常的江湖人物,说道:“本寺乃清修之地,素不与江湖朋友往来,二位请另投它寺。”说罢便要关门。李自成笑道:“这般闭门苦修,何才成正果?世人耗力伤财,难道只为了尔等弃世缩?”那僧人眼一翻道:“施主是哪派人物?须知显通寺并非撒野之处!”周四见这僧人神情傲慢,说道:“我等借宿佛门,何言撒野?”那僧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武当和南少林的朋友,敝寺自是接纳,余者却不理会。”周四听他只提“南少林”心下起疑,说道:“若是嵩山少林的僧人,又该怎样?”那僧人道:“贫僧只知有南少林,至于嵩山少林,那可没听说过。”周四正发作,却听李自成笑道:“这位师傅也真算得上孤陋寡闻。嵩山少林连我也知道,你怎会不知?”那僧人道:“再过几年,便没什么嵩山少林了。你二人不必纠。”说着便要进门。

  周四抓住其腕道:“你说过几年便没有嵩山少林,此话何意?”那僧人手腕被他掐住,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又惊又怒,起脚向周四踢来。周四扼住其腕,轻轻后抬。那僧人关节巨痛,只得弯下去,一腿踢到中途,膝盖反撞在自己脸上,登时血如注,哼出声来。

  周四又问道:“你适才所言,究是何意!”那僧人哀呼道:“我…我只信口一说,并无它意。”周四见他不肯实说,本再问,忽见山门内纵出一人,挥掌向他肩头拍落,掌势挥洒圆转,显见功力不弱。周四身向旁闪,正待相搏,那人却撤回手掌,面带惊慌。原来数千喽罗这时已密密麻麻拥在石级下,正纷纷向山门前望来。

  那人慌乱之余,忽笑意,冲周、李二人合十道:“原来二位施主是义军将士。失敬!失敬!”周四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灰布僧衣,身材高大威猛,不住上下打量。那僧人与周四目光相接,只觉他目中光华不显,极是含蓄莹润,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李自成道:“不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烦请告之贵寺主事大师,便说我一营兄弟,要在宝刹叨扰几。”那僧人忙道:“小僧了禅,这便回报方丈,众位入寺歇脚。”拉另一僧快步入门“咣”地一声,将山门关上。李自成命众人下马少歇,不得高声吵闹。

  众人在寺门外苦等多时,仍不见有人出来,都低声骂了起来。李自成道:“难道寺内僧人见我等前来,先忙着将米粮宝物藏了起来?”周四道:“我先入寺看看,大哥少候便是。”绕墙走出数丈,随即拧身纵起,跃入墙内。众人见他倏然而没,恍若一股轻烟,直将丈许高的红墙视若平地,不觉轰然喝彩。李自成恐寺内有人发觉,挥手止住喝彩声。

  周四跳入高墙,眼见四下殿宇楼阁,规模宏敞,心想这寺院确非一般,说不得寺内藏龙卧虎,有些高明的武僧。他幼年长于少林,对寺中情形颇为稔,加之天下寺庙布局大同小异,三转两转,已来到后院几间禅室前。

  他恐被人发觉,不敢贸然走近,侧耳听了半晌,见禅室内毫无动静,转身向西面纵来。未行多远,便见面一座殿外站了二人,都做俗家打扮,背上各负长剑,东张西望,似深怕有人走近。

  周四心疑,反身跃上一处屋舍,取下一块瓦片,向西边掷去。“叭”的一声响后,那二人立时惊觉,齐向出声之处望去。周四乘二人分神,飞身向大殿纵来。他藏身之处距大殿足有三丈之遥,这一纵飘身虽远,但他恐足下用力过大弄出声响,是以未用全力,眼见得距殿角尚有几尺,飘纵之势已竭。

  周四心中一急,折身向一殿柱扑落。怎奈那殿柱阔光滑,极难附物,他手足极力勾曲,仍是抓之不牢,身子被一股冲力起,直奔大殿窗梁撞去。他暗暗叫苦,只得坠肘沉肩,掌心虚含若绵,硬生生向窗梁拍撞,但求身松力软,掌上卸劲回弹,不致震碎窗梁,破窗而入。却不料一击之下,非但未发出半点声响,那窗梁也好似钢浇铁铸,全无丝毫摇撼破损之状,反是他自己被回力所击,双臂一阵软麻。

  他心下惊愕万分,却不敢稍做迟疑,双足一点,轻飘飘纵上殿顶,同时瞪大双目,看那二人是否惊觉。这几下险象环生,间不容发。那二人觉出身后有异,忙回头来看。待见殿外空空,并无人迹,也便放下心来,不再细察。

  周四冷汗直冒,暗叫侥幸,心想这二人看来只是二三角色,若真是强手,我可蒙混不得。无意间瞥向脚下,见殿顶上千块盖瓦乌光锃亮,连为一体,竟是纯铜所铸,这才知此殿原来俱是由青铜铸成。若非如此,自己双掌拍出,断不会无声无息,如卵击石。

  他心下稍安,俯身向殿内望去,透过横梁隙,只见大殿中站了二僧一俗。其中一僧便是适才那个了禅和尚,另一僧年事甚高,皱纹满面,却不认得。那个俗家打扮的人背冲殿门,一时看不清脸面。

  少顷,只听那俗家打扮的人道:“梁九这厮虽对少林生疑,却未带人前往问罪。这厮为人精细,莫非看出了破绽?”那老僧沉半晌,开口道:“邱氏兄弟假冒少林僧前往送书,难道被丐帮中资深长老认出了么?”那俗家打扮的人摇头道:“他二人换装易容,我想辨认也非易事,帮中长老又怎会认得?”那老僧皱眉道:“你说他二人与丐帮数人过手,莫不是在武功上出马脚?”那俗家打扮的人道:“他三人数年前曾去少林滋事,对少林派手法所知甚详。这一次动手时使的都是少林派拳法,帮中长老确是无人生疑。"

  那老僧沉思许久,叹息道:“看来梁九做事沉稳,不易利用。此事尚须另思它法。”忽听了禅道:“主人武功天下无敌,少林派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他为何不亲往少林灭了群僧,反这般隐身事后,徒施小计?”那老僧喝住了禅,悠悠地道:“少林树大深,岂能说灭便灭?当年周应扬如此嚣张,也只不过伤其元气。主人武功虽高,又哪能独挑一派?"

  那俗家打扮的人微微点头,低声道:“大师不知,当邱氏兄弟送书之时,那小魔头不知怎么得了信息,竟突然现身,看情形似是深知内情。若非邱氏兄弟见机得快,用话骗过群丐,此事恐早已败。”那老僧微惊慌道:“你看准果是此人?”那俗家打扮的人连连点头。

  那老僧呆立殿中,面上愁云如墨,喃喃道:“主人所患者便是此人。看来他所料不错,天心将此子放入江湖,果有深意。这小魔头突然在丐帮现身,必是受天心驱遣,可见他一番心意仍系于少林。如此下去,若一魔教中人尽奉此子为主,少林、魔教得以联手,那便大势去矣。"

  周四隐身殿上,听几人所言之事与己大有关联,且对少林极为不利,心想我既来此,总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伙人暗使毒计,少林终归防不胜防。正思间,却听那老僧又道:“那小魔头既已现身,后来怎样?”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面之后,本已被群丐困住,不知为何,邱氏兄弟却出手相救,容其遁去。我只见那小魔头向西逃窜,因不便追赶,后来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那老僧正再问,只见由殿外奔入一僧,气吁吁道:“寺外贼人狂呼叫,说再不开门相,他们便要放火烧寺了!”那老僧微微皱眉,对了禅道:“这伙贼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了禅道:“看着与数前来寺搅扰的贼人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有一年轻贼人,却非泛泛之辈。”那老僧想了一想,冲那俗家打扮的人合十道:“显施主远来,本当厚待,怎奈贼人扰寺,不便相留。来主人面前,老衲自会为施主美言。”那俗家打扮的人笑道:“它大师若做了少林方丈,在下还要多多仰仗呢!”说罢走出大殿。

  周四乘他走出,凝神细瞧,见此人正是丐帮的那个显长老,心想此人吃里爬外,大是可恨,丐帮有此内,迟早要吃大亏。

  显长老在殿外与那老僧拱手道别,随即与同来两人向寺院后门走去。那老僧目送三人远去,回身对了禅道:“将寺内僧人都唤出来,与我同到门外接贼人。”说罢向前院走去。

  周四待几人俱已走远,这才纵下殿顶,飞身向寺外奔来。李自成见其翻身出墙,忙上前道:“我恐寺内有诈,对你不利,已命兄弟们围寺叫喊。四弟入内,可探得虚实?”周四不细说缘由,微微摇头。

  片刻,只见山门缓缓打开,由里面走出十余位黄袍老僧。众老僧后面,又跟出数十位年轻僧人。众僧神色畏惶,俱是低眉垂首。周四认得为首一僧,正是适才大殿内那个老迈僧人。

  李自成走到这老僧身前,拱手道:“冒昧打扰宝刹,多有得罪。失礼之处,大师莫怪。”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小寺静僻,从未聚过这多英雄。老衲有失远,确是怠慢。”李自成见这老僧气定神闲,颇有方外高士清淡超然之态,正容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那老僧合十道:“贫僧妙清。”李自成道:“原来是妙清大师。失敬,失敬。”微一拱手,又道:“我一营兄弟忍饥受寒,愧无寄住,在宝刹小住几。不知大师意下如何?”妙清笑道:“众位驾临敝寺,贫僧自是恭,只是敝寺窄小,容不下这么多义军将士。施主能否将大半人马散住于其它寺院?”

  李自成道:“大师之言怎敢不依?在下只命一千兄弟宿于宝刹,余众另投它寺如何?”妙清道:“敝寺虽陋,陈经古物却多,望施主能稍加体念。”说罢引自成入寺。李自成命几个带队头目各领本队人马去投临近寺院,随与妙清等僧走进山门。周四紧跟自成,不离左右。妙清看在眼中,神色微变,旋即又复如常,再不向周四瞅上一眼…

  妙清命僧众腾出数处禅室、殿阁,供自成等人寄住。众喽罗得自成吩咐,不敢在寺内胡来,均感无趣,不到半,便有大半离了显通寺,到别处寺院搭帮结伙去了。将至黄昏,寺内所剩喽罗已不过百人。李自成见众人相继散去,也不阻拦,只派亲兵四处传令,命各队人马不得距显通寺太远,以便随时聚集。

  是夜,李自成用罢斋饭,便要出寺到各处巡视。周四推托身体不适,不同往。李自成念其初愈,并不强求,独自带几名亲兵出寺去了。

  周四见室内再无一人,迈步出门,向后院走来。他间听妙清等人谈话,早已疑窦满腹,这时往探查,看能否窥到些蛛丝马迹。尚未走出多远,便见西首一座殿内烛光闪亮,隐有人影晃动。他蹑足来到近前,见殿内有几名年轻僧人正在行拳运掌,于是隐在暗处留心观看。

  只见这几个僧人各立一隅,此刻练得正酣。其中一僧挥拳如风,极具声势,偶尔运掌发力,掌风将壁上长烛吹得不住摇晃。周四见他拳法虽非极高,功力还算扎实,不由多看了两眼。谁料此僧练不多时,拳式陡地一变,竟收起初时迅烈招式,转而沉肩下气,凝神静意,双臂徐徐伸缩,两足随势趋退,使出一路绵软的拳法来。周四看了几式,见这僧人手足滞而不灵,周身略失于偏,但使出的招术却古朴清兼而有之,式式皆蕴深意,暗思:“这路拳法慢中有快,动中求静,三节四梢俱有法度,若行拳之人抱元守一,去拙力而重神意,原是极高明的武功。看来这僧人只是新学,并未悟到此路拳法中松沉粘连、以逸待劳的真义。”他于拳理所悟已深,诸般拳法只须稍加思琢,便能知其大概。这时既生兴致,又不觉向立在殿角的一个僧人望去。

  只见这僧人手执长剑,正自做势虚刺,显然此僧习练甚久,手法已然纯。但见他剑走圆弧,式式以曲为锋,剑法颇为灵动,恍惚刺出一剑,方位极为刁钻。数招一过,周身上下隐隐透出几分诡异之气。周四微感诧异,正待细观他剑点虚实,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有人向大殿走来。

  他躲在暗处,见来人身材高大,正是那个了禅和尚。

  却见了禅大步入殿,冲几人道:“方丈命我告诉你们,这几贼人住在寺内,大伙不宜再练,免得惹出麻烦。”那执剑的僧人走到了禅身前道:“师兄,这套剑法我一直练着别扭,是不是你藏了私心,不肯将诀窍传我?”了禅笑道:“这剑法我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回来后请教方丈,方丈说此套剑法虽高明之极,但常人万难学会,当时便劝我不可修习。我知他所言不错,也便弃了这个念头。后我见你们几个都甚用功,便凭着初时记忆随便舞了几下,只想逗你们开心,谁料了尘师弟却当真了。”那执剑的僧人道:“师兄分明是在骗我,世上哪有旁人学不会的剑法?我看创此剑法之人,一定是故弄玄虚,向人炫示机巧,否则这剑法怎会如此繁复怪异,大违常理?”了禅正道:“师弟不要信口开河。创此剑法之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了不起,我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般不可思议的武功。"

  那执剑的僧人撇嘴道:“师兄只会凭空捏造,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要是真有,你为何不直指其名?我看这套剑法一定是你瞎想出来,骗我们几个的,不然我练了这么久,断不会悟不出个中道理。”了禅脸一沉道:“别说你悟不出其中道理,连方丈大师数年来也只学得皮。我且舞给你看,好让你知道此剑法确是神技。”说着从那僧人手中夺过长剑,微一凝神,忽运剑向前刺去,顿时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几个僧人刚要叫好,却见了禅身法一变,长剑如灵蛇一般,向几个不同方位刺出。按说一剑分刺数处,总要有先后之序,但这了禅身形如鬼如魅,长剑甫动,周身上下立时裹在一团青芒之中。

  众人一时目为之眩,只觉他手中似握了数十把长剑,但须身子微动,长剑便同时指向四面八方,剑点之奇谲诡异,竟是无法形容。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大震:“这剑法疾若风飘,按说虚招必多,但看这僧人使出,却似招招务实,全无虚势。想来天下剑法决无此理,那是为了什么?”他眼见了禅内力较己远逊,只仗着怪异身法,方勉强将剑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实则招术中破绽甚多,又思:“这套剑法既是以实为锋,不慕虚势,便当古拙凝重,不以招术取胜,而全凭内力克敌。若似这般奔腾夭矫,极尽变幻之能,便不能只实不虚,徒增破绽。除非使剑之人内力高深至极,既能运剑如风,顷刻间无所不至,同时又能将真气遍布周身,遇力即弹,浑不着物。”言念及此,自觉这念头太过可笑,暗想:“以我此时内力,这般使剑也万万不能,除非那使剑之人内力能强我一倍。”他自艺成以来,从未有人在内力上胜其半分,思前想后,只觉便是周应扬复生,也断不能在内力上胜己逾倍。

  正这时,却见了禅收剑道:“我内功火候不到,这几下徒具形式,连皮也还算不上。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世上确有那般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剑法。”几个僧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是拼命地点头。

  周四听他直言自家之弊,不由一惊:“这僧人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将此套剑法使得天衣无?”只听了禅道:“天已不早,大伙回去歇着吧。这几不要来此练功了。”说完这话,迈步出殿,向东首一条小径走去。

  周四心念一动,随后跟来。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甚远,了禅转过几处殿阁,并未留意身后有人。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周四等了一会儿,听四外并无人声,这才蹑足前行,慢慢走到殿外窗下,定睛向里面观瞧。

  只见大殿内漆黑一片,并无烛光,了禅入内多时,再未发出声响。周四心疑,只道了禅已从别处溜走,正入殿看个仔细,忽听殿内有人哼了一声,声音颇为重浊,隐有痛楚之意。周四连忙屏息收足,只听一人道:“还是不行么?”听来正是了禅。

  须臾,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这‘盈虚大法’与少林派内功大是相克,怕是难以调和了。”声音中充满了懊丧和失望,正是妙清方丈。

  却听了禅道:“当年我师祖空信大师得周应扬传授此法后,也是这般情状么?”妙清叹息一声道:“你师祖是少林高僧,中年时内功已十分了得,后习了这大法,初时功力陡增,经络尽通。谁料几年之后,体内真气便愈来愈不调和。唉!若非如此,空义等人又怎能将他死?现在又怎会轮到天心做少林方丈?”了禅道:“当年周应扬既被少林僧伏住,我师祖为何不向他求教?”妙清凄声道:“你师祖当年留周应扬不杀,本有向其求教之意,后来周应扬也确曾指点给你师祖一些诀要。你师祖依法修习,见有效验,便夕不辍。哪知数之后,顽症反而加重。他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周应扬那厮,偏这时空义却出来阻拦。”

  了禅嘴道:“他为何要回护此獠?"

  妙清冷笑道:“他哪里是回护周应扬,这其中原有深意。其时少林四位神僧三死一残,论武功当以你师祖为高。空义狼子野心,久觑方丈之位,因有你师祖在侧,一直未敢轻动。那时他看出你师祖痼疾难愈,便故意滋事。你师祖气愤不过,与他师兄弟等人动手,虽杀了他几个师弟,最后还是被这厮得撞阶而死。空义虽由此做了方丈,但少林人材凋落,渐式微,也令其惶恐。他留周应扬不杀,那自是要向此獠索讨那部心经了。”

  了禅疑道:“那心经在主人手中,他如何能讨得?”妙清道:“他见周魔手中确无心经,想必已威胁他口授了心经真义,否则几年前我师徒三人前往少林,你师兄了及又怎会死在少林僧手上?唉!少林既得了心经,又有那小魔头在外招摇,主人数年心愿,怕还是未必得偿啊。"

  说到这里,二人相继沉默。过了半晌,方听了禅道:“方丈间见过那年轻贼人,可看出有何古怪?"

  妙清沉道:“这贼人步法虽凝重稳健,但一足起时,另一足常有趋顶之象,那是脉气极不调和之故。他双目中隐却光华,眉间却拧耸颤动,那是气极盛,冲犯元神之兆。由此看来,与那小魔头倒有几分相似。但这魔头心在少林,又怎会从贼作?这可大违情理。”了禅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脚步声响,忙喝道:“谁!”只听不远处一人答道:“小道清玉,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话音未落,人已飘身来到殿前。

  周四闪在暗处,见来人身着道袍,背负长剑,黑暗之中,面目虽看不真切,听声音却知此人年纪甚轻。

  只见殿内豁然一亮,了禅已取火镰点着了壁上长烛。随见妙清快步出殿,冲这清玉道士合十道:“不知小仙长驾到,这可怠慢了。”说话间满脸堆笑,竟对此道极是恭敬。清玉并不还礼,迈步入殿。

  周四借烛火光亮向这道士脸上望去,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为英俊,只是嘴角微微下撇,不免出几分傲。他一看之下,先是一怔:“这道士我似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与丐帮几个好手一同来军营行刺皇上的那个年轻道士么!”想到这道士出手刁钻狠毒,自己曾几度被其所伤,心头浮上一丝恨意。

  却听妙清干笑两声道:“不知小仙长驾临敝寺,有何训教?”只听清玉道:“主人命我来告知方丈,我师叔金衣子要来贵寺,同来的或许还有南少林的僧人。方丈宜早做准备。”妙清惶然道:“金衣子来此做甚?”清玉道:“想是他已对主人生疑,要来找方丈问些事宜。方丈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应付。”妙清慌忙点头。

  周四听在耳中,寻思:“我当年与萧老伯同上泰山时,曾见一人唤做青衣子,何以这时又冒出个金衣子?看这几人神色,似乎颇惧此人,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清玉又道:“我下山时,师叔已经起程。他途中虽要与南少林的僧人会合,但他脚程极快,说不得今夜便能赶来。方丈好自为之,小道这便告辞了。”不待妙清开口,便迈步出殿。妙清追出殿来,拉住清玉道:“请小仙长转告主人,贫僧定当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清玉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师叔情刚烈,武功又高,你可不能不置一词,惹他恼火。”

  妙清赔笑道:“贫僧与他虚与委蛇,避重就轻,总要使他发火不得。”清玉微微点头,展开身形,向南面掠去,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四心中疑团愈滚愈大,再也按捺不住,眼见妙清、了禅走回殿中,忙缓步离开大殿,向清玉远去的方向追来。直追出二三里远,方见清玉在前面穿纵起落,正疾奔不停。他正要加快脚步,清玉却突然收住身形,回身喝道:“哪家野狗,这般跟我不停!”铮地拔出长剑,怒目向周四望来。

  周四也不答话,纵上前去,挥掌向他颈上斩落。清玉长剑一抖,斜挑其肘,蓦地身子一矮,剑尖反向周四下刺来。这一式固为名家高手所不齿,却极是狠毒辣。周四一时托大,不及躲闪,若非一掌击出,浑厚的掌力迫得对方身向后仰,剑尖微偏,说不得一招间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对方长剑刺至,仍将他小腹划了一道血口,半片衣襟随之落下。

  周四与他前后只手过两次,却有数次遭其暗算,实是羞怒已极,猛然飞起一脚,向清玉头上踢来。清玉蹲在地上,向旁疾滚,百忙中仍倒挥长剑,向周四脚上连刺数下,一把剑宛如吐的小蛇,极是奇幻灵动。

  周四足尖或踢或抬,将这几剑尽数躲过,本乘势踩住剑身,怎奈对方出剑撤剑,太过巧迅速,他足上连使出数般变化,仍不能敌将招式使老,客己落足踩剑。

  清玉滚在丈外,立时弹起。二人过了几招,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当下凝视周四,微惊慌道:“你要怎样?”周四见他已怯,说道:“你只告诉我那个主人是谁,我便放你走。"

  清玉神色一变,旋即决然道:“你早晚会知道,这时却休想让我吐给你!"

  周四迈上一步,说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右手倏伸,闪电般向清玉间抓来,同时左掌疾拍其面,一股凌厉劲风贯入对方口鼻之中。清玉猝不及防,气息顿时一窒,待惊觉有变,道已被周四制住。周四五指微一用力,真气疾冲入,"当啷”一声,清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周四制住狡敌,大是得意,说道:“你此刻命悬我手,到底讲是不讲?”清玉傲然道:“你暗算于我,算不得好汉!”周四笑道:“这手法我新学乍练,那也多亏有你示范指点。”清玉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周四知他不服,撤回手道:“我若凭真实武功赢你,你又如何?"

  清玉浑没料到他会放自己,一怔之下,咬牙道:“你若赢我,杀了我便是!”口气竟异常坚决。

  周四心下气恼,冷笑道:“我一生杀过不少人,可不在乎多你一个。”大袖往地上一挥,一股大力冲去,那口长剑似活了一般,铮地跃了起来,向清玉飞去。清玉一惊,忙伸手住长剑,目中已出畏惧之意,强稳心神,运剑向周四缓缓刺来。

  周四此时对其武功已了然于心,知其剑势虽缓,随之必有阴险后招,当下站立不动,静观其变。清玉剑到中途,忽然犹豫起来,剑走偏锋,又削向周四肩头。周四见来剑神缺意散,毫无声势,便不理会。清玉瞧他仍是以逸待劳,似显得极为无奈,撤剑想了半天,这才慢抬起长剑,向周四咽喉刺来,慌乱之下,身上出几处老大破绽。周四只道其技已穷,正思长剑近身,便即上步夺剑,将其制住。突然间寒光一闪,一物自剑身中出,迅疾无伦地向他咽喉飞来。

  周四“啊”了一声,向后疾仰,仿佛劲风拂草一般,两足抓地,上半身平平折了过来,但听“嗤”的一声,那物划破他前衣襟,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直飞出数丈之外,兀自疾若流星,破空不坠。

  便当周四仰倒之际,清玉已飘上前来,挥剑向他间斩落。这一剑一改尖巧奇诡之气,剑身被真气,竟发出嗡嗡鸣响,剑尖更似柳枝飘风中,摇曳颤动。霎时间青光如团,将周四数处大尽皆罩住。剑法之高,委实出人意料,足见其前时与周四相斗,只是故示以虚,并未施出得意招术。

  周四腹尽坦于对方剑下,实已临于死地。身当此时,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受对方一剑,身向左闪,护住心口要害。这一来右半身毫无防护,已是任人宰割。清玉大喜,长剑顺势向周四右肋下刺落,剑尖处吐出寸许长的青芒,显见这一刺倾其全力,誓要将周四一剑毙命。

  周四虽护住口,但料来剑仍能致命,心中一凉:“我如此轻敌,那也是咎由自取。”一闪念间,长剑已刺上其身。只听“当”地一响,长剑着体,非但未刺入分毫,剑身反被弹得弯曲过来,似是撞上了极坚硬之物。

  清玉神色大变,只当周四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惊悚之际,全忘了剑换式。周四又得生机,哪敢细想?猛地拧起身,‮腿双‬连环向清玉踢去。他初险境,精神大振,这几腿去若风飘,极尽圆转遨矫之能。清玉心有余悸,惶然后退,长剑频频刺出,连施二十余招妙招术,方将对方凌厉攻势化解,已累得气吁吁,冷汗直冒。

  周四见他身子倒纵,剑上妙招仍层出不穷,恍惚与了禅适才所练的剑法同是一路,当即凝住身形,不再追迫。清玉恐他蓄势再击,横剑当,不敢转睛。

  周四伸手向右肋下摸去,触手有物,方知是那块圣牌揣在怀里,无意间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心头微微一震:“莫不是周老伯在天有灵,佑我不死?还是明教气数未尽,真要靠我中兴?”想到明教中人对己大有恩泽,口一阵发热:“后我若真能有成,必当光大明教,不负众人厚望。”心念及此,豪气陡生,朗声道:“你家主人要称霸江湖,怕没那么容易。”清玉拭去汗水,冷笑道:“你以为勾结魔教余孽,便能挽回少林灭顶之灾?嘿嘿,只要我家主人神剑一挥,四方妖孽霎时化为齑粉,便是你这小魔头,也挡不得他老人家…十招。”他本想说“挡不得他老人家三招”但眼见周四武功极高,只得改口说到十招。

  周四闻言,心道:“这道士剑法与了禅所练如出一辙,威力却较之强了数倍不止。难道他所言不虚,那主人真能在十招内败我?”他当年在安邦彦营中与木逢秋练剑时,木逢秋虽顾念尊卑,时常谦让,但若真正相搏,也总要斗在十招之上,方能迫周四弃剑认输。此后他行走江湖,大小十数战,武功较前时更进一步,若说有人能在十招内胜他,那确是欺人之谈。想到有人十招内便能胜己,剑法自是比木先生也不知高了多少,只觉十分可笑,不住乐出声来。

  清玉见他满脸轻蔑,怒道:“你自以为武功了得,却不知我家主人二十余岁已打遍天下。便是周应扬那厮,也要斗在三百招上,方才取巧赢他。”周四大笑道:“二十多岁便能跟我周老伯大战三百回合,那可了不起的很呢!今你若能与我斗上三招,我便信你所言!”他与对方斗了数招,知其剑法虽高,内力却较己远逊,故此剑法中有极大破绽无法弥补,这时既出此言,已有成竹在

  清玉虽知他武功高己甚多,却不信自己三招内便致落败,羞怒之下,长剑抖出片片剑花,直如狂风卷,漫天而来。周四见来剑气度恢宏,剑意突兀高远,当下右掌上扬,直奔清玉左肩击去,正是攻向他此招中最大一处破绽。清玉一惊,忙向右闪,剑势不免略衰,初时那一股雷霆万钧之势,顿时转为清幽疏淡,长剑恍恍惚惚,仍奔周四心口挑来。

  周四不躲不闪,反迈步上,挥袖向剑身上卷落。与此同时,猛劈一掌,居然向清玉身后击去。说也奇怪,清玉见他一掌向自己身后拍去,突然身向后仰,连翻了几个筋头,这才惶惶站起。原来周四出手即攻其破绽,清玉刺出的一剑已成废招,若依剑理,便当剑换式,方是正途。但清玉知周四武功极高,只恐撤剑之下,被其占了先手,故剑势虽竭,仍以虚代实,恍恍刺来,只盼周四略有闪避,他便可从容换招。不想周四料敌机先,非但不闪,反挥袖卷剑,出掌向他身后虚击,将他一人一剑的后路尽皆封住。清玉无奈,只得向后翻出,情状虽嫌狼狈,除此却没有其它妙法。

  周四见他应变奇快,心中钦佩,右手圆转,呼地拍出一掌,左掌跟着挥出,掌力又即涌上。这两掌直似大叠起,一高过一,霎时间劲气纵横,将丈余内尽皆笼罩。他知对方剑法灵动,缺憾处只在内力稍逊,不能将周身上下补缀得天衣无,自己掌力铺天盖地涌去,对方剑上破绽便会暴无疑,是以劲气狂吐,不留半分余力。

  清玉眼见两股大力袭来,忙挥剑疾刺。无奈对方掌力排山蹈海般涌至,长剑只递出一半,便似碰上了一堵铜墙,再也难进分毫。剑身晃动不定,宛若被磁石住了一般,进不得,退不能。他心下大惊,挥起一掌,向扑面而至的两股大力去,只期能稍遏其势,自己便可撤剑身。

  周四见其手掌甫动,左掌忽尔一沉,顺势接住来劲,向旁一引,清玉立觉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向旁栽去。这一栽身形已失主使,上盘几处破绽再也回护不得。周四右掌暴伸,抓住他握剑的手臂,肩头顺其栽出的方向轻轻一撞,清玉已跌在地上。

  周四运剑指住其颈,冷笑道:“你说那主人是谁,我便饶你不死。”清玉两招内便被他制住,羞怒集,昂首道:“你既赢了,杀我便是,可休想让我吐半句!”周四长剑微动,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说道:“你硬充好汉,我便成全你。”长剑划个半弧,疾向对方颈上削来。清玉神色不变,叹息道:“我不能见主人霸业得成,确是遗憾!"

  周四见他神色冷傲,大有视死如归之慨,手腕一抖,长剑顺势折而向下,将清玉右臂卸了下来。清玉大叫一声,险些晕倒,强忍巨痛,颤声道:“你要杀了道爷,便来个痛快!”周四见他右臂血如泉涌,吐字仍连贯清晰,确是人中一等的硬,说道:“你今已残,我也不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那个主人:少林、明教与我俱有深恩,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如愿。"

  清玉挣扎而起,说道:“你今不杀我,只怕后要后悔莫及!”待见对方确无杀己之意,忍痛拾起断臂,摇晃着走入黑暗之中。偶一回头,目中毒焰熊熊,直如恶狼相似。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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