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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六:指间砂·红尘篇
  听雪楼中听雪落。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在红楼的最顶层,她推开窗户看着银装素裹的听雪楼,侧着头、静静的仿佛在倾听什么。

 作为天下武林的中枢,眼前的这片大院落、是一个杀气极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过了血,她甚至想象过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离。

 然而雪落无声,慢慢覆盖了整个听雪楼。一片洁白无暇,甚至掩饰了曾有过的血腥。

 她倚在窗边,任凭冷冽的北风吹在脸上,目光空空的看着院落。那里,树丛的叶子都掉尽了,只留下灰暗的枝干,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苍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已经快一年了罢?

 “红尘”这个名字的诞生,也快满一年了。手下的亡灵,又多了多少呢?

 “红儿…要做个好人,好好活着。”恍惚间,母亲的手仿佛穿过了光,慢慢抚摸着她的脸,哼着童年时候哄她入睡的歌谣,微弱的笑着叮嘱。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飘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着满怀刚刚折回来的白梅,痴痴听着,风里隐约有童年时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调。

 许久许久。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冰冷的并不是母亲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脸上的雪。

 忽然间,着风雪,她哭了起来。

 听雪楼的四护法之一、一向以暗杀毒药名震江湖的红尘,这个被外界传为毒蝎般的女杀手,居然就这样小女孩般的哭了起来。

 忽然,她听到风雪中有熟悉的琴音,从隔壁院落中传来,扩撒到风里。洒温柔,慢慢随风雪飘入窗内,触到脸上,然后、仿佛融进了她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回忆,却也含着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希翼,满怀安慰。

 《紫竹调》…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间的歌谣《紫竹调》。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

 隔壁种满了梅花的院落里,长廊下,风铃在雪中击响。

 廊下坐着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弹琴人的模样,因为青衫的男子半低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的轮廓,又被纷繁的飞雪模糊。然而他的琴声便如这飘雪一般,淡漠又感伤,温柔又悲凉,几乎让听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为四护法、又居住在邻近的院落,在每一的黄昏时分,天天能看见他坐在房檐的风铃下弹琴,风雪不误。

 他弹琴的时候目不旁视,她知道、他是弹给另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听的。隐约听说,碧落护法有一个失去了踪迹的心上人,加入听雪楼以来,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女孩的思念与寻找。

 他们在听雪楼里比邻而居已经半年多,然而,她不认识他,也不曾留心听过他的曲子。

 这里的人,都有过不同的往事和经历,往往都变得冷淡和戒备,她也不例外。

 这么长时间内,她没有和碧落在听雪楼议事之外说过话。

 那一刹那,她忘了对方是听雪楼中的护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着一柄让武林颤栗的利剑…也忘记了虽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组织的同僚,但明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她只是痴痴的听着那梦中依稀的歌谣,脸上的泪慢慢凝结成冰。

 紫竹调…紫竹调——那样熟悉的旋律!

 他们本不相识,本无意牵扯到什么。然而在一刹那转瞬即逝的飘雪黄昏,一刹那她回顾往日的时候,那琴声传来了。

 初雪、冷风和白梅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红尘心里深闭的门。

 只是一刹那,然后,门又阖上。在她回过神之前,弹琴的人已归去,檐下只有风铃在雪中寂寞的击响,雪也只是静静地继续飘落,灰白色的天际透出夕阳惨淡的桔黄。?

 可是她心里的门已经开过了,有些东西便留在里面,一些远远近近的模糊形象。

 这一刻听琴的感受,红尘一直不曾再忘记过。

 六个月以后,他们两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参与拜月教之战。

 临行的时候,他们从先一批跟随靖姑娘去的人那里就得知,那是什么样凶险莫测的前途——要不然,楼主也不会一口气派出了靖姑娘后、再遣出听雪楼的两位护法。

 术法。到了那里,红尘不苦笑——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术士和祭司!生平杀人从不知畏惧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觉。

 一场恶战下来,随行的听雪楼其他子弟都已经伤亡殆尽,她和碧落都伤的不轻——然而,神坛上那个诡异的白衣祭司却依然没有灵力消耗的样子。

 全身而退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想着,暗自打算着后路。然而,侧过头时,她看见同来的碧落仍然在不顾自身的攻击着,对着神坛上那个白衣长发的大祭司拔剑挥出…不要命了…她叹息了一声。

 她明白同伴这样不顾性命的原因——两个月以前,听雪楼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宫——在那里,碧落仍然没有寻到那个女孩…本来,在那里找到她,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碧落在傍晚时分弹起过那首《紫竹调》。

 实在不愿意以人力去对抗那样可怕的术法,她此时已经移动到了圣殿的门口…然而,在看见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剑攻击伽若的刹那,她的脚步顿住了。

 解下了束发的黄金璎珞,手一抖,化为长鞭从右路进攻,缓解了同伴的危机。

 她加入了战团。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语落在身侧同僚身上那一刹间,她鬼使神差般的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出了身上最后几枚暗器,伸开手挡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让他死…他不能死…她不愿意看见他死…

 那一刹间,她的脑子里只有同样一个念头。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虚幻的光之剑居然直刺入她的腹,破开了血之躯。然而她不退反进,整个身子扑上剑锋,让那把光剑透体而过,合身直扑神坛上那个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个咒语发出前,她的长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长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血痕。因为喂了剧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伤口,动作迟缓下来,他亦是血之躯,要分心抗毒。

 然而,随着身子越来越缓慢的移动,她的血泼洒在神坛上,到处一片殷红。

 她恍惚的对惊呆在一边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这片刻是静止的——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的同僚居然会以死相救!

 肩上背着琴,手中持着剑,他却怔在了一边。为什么?为什么…

 “快走吧…”红尘最后轻轻说了一声,却不知道这样低的声音能否让他听见,她只是尽了全力运起了燃灯血咒,将从身体中出的鲜血在掌间用内力化为雾气——剧毒的血雾蜿蜒升起,宛如赤的帷幕,将伽若阻挡在神坛上。

 那是她师傅传授给她的舍身之法,用她体内本身含着剧毒的血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无异于在燃烧生命。

 震惊的神色慢慢从碧落的眼睛里褪去,他握紧了剑,眼睛里面忽然焕发出了凌厉的惊人的杀气!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经消失无影。

 “一起杀出去,红尘!”他恢复了斗志,闪电般的掠过来,扶住了她摇摇坠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时,右手一剑斜封隔开了伽若的袭击,扶着她往圣殿外退去。

 虽然片刻之间还无法突破红尘的血障,但是伽若却腾出了那只捂住肩膀的手,驱动着咒语,滴着血的指尖上有雾气缓缓凝结,幻化出异兽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经开始召唤式神了!

 “别管。…我、我不成了…”生死关头对于情势的冷静判断、让她迅速推开了他,神智在转眼间的涣散。眼前恍然浮现出母亲安详慈爱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袭绯红色的衣服已经出现在圣殿的门外,风一样迅速的掠过来。

 “红尘、红尘。”

 恍惚间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与关切,然而却仿佛在极远的地方。她用力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些什么,然而,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是不断的汩汩的声音,仿佛有急涌动——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急速出身体的声音,伴随着扩大得可怕的缓慢心跳。有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轻轻叫着她,正是由于那个声音、让她恍惚间回复了一些意识。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听出了那个声音——虽然由于加入了过多的感情、而让那个向来冷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两年前、正是因为靖姑娘、她才决定加入听雪楼,舍弃了她十年来在江湖独来独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个绯衣女子的…不惜为她、向着听雪楼献上了所有的个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红尘…红尘没有希望了么?靖姑娘,什么药能治好她?”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急切的声音:碧落。血还在不停的出她的身体,带走她的生命,然而红尘却欣慰的笑了:

 他活着…他活着就好。

 他依然可以弹《紫竹调》,或许现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可以弹给另外一位女子听,依然可以用曲调中哀伤温柔的意味、来安慰另外一个孤独的人。

 那个时候,不管她已是在何处。

 她与他相不深,也谈不上爱恋什么,只是很简单的、不愿意看见他死去…因为他会弹那一首她梦中的歌谣,母亲在她童年时唱过无数次的歌谣。

 爱与恨、或者生与死的理由,有时候就那么简单。

 她对于最早年没有记忆,所能记得的一切,都是从五岁与母亲搬到永坊开始。

 永坊在长安城西,偏僻的贫穷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记忆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一到了晚上,那个肥胖的里正就不许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围墙,挡的里坊中似乎长久没有阳光——永坊,居然还叫永坊?

 母亲告诉她,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来。然而一直到她离开那个永坊时,都没有收到任何父亲的信笺或消息。长大以后她才无意间知道,其实母亲是一个当朝高官的下堂妾,没有生儿子,宠爱过去了以后就被遗弃。

 而她,从出生以来就是被遗弃的…她从来没有过父亲。

 坊里的土路是漫长的,两旁是凄凉阴郁的小土房。坊里的邻居都是穷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里做饭,吃饭和睡眠。那间房子是抹着的墙壁抹着黄土、屋顶上只是茅草,夏热而冬寒——然而为了能住这样的房子,母亲依然没没夜的纺线和做女红。

 五岁的她没有事情可做,母亲便打发她去和邻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没有父亲的她总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个胖胖的庆宝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罢休。

 “不要欺负我家红儿,一起好好玩吧!”每次听到她在外面的哭声,母亲总是慌慌张张的放下纺锤奔出门来,将她搂在怀里,对她那些玩伴说。那群孩子则很有些敬畏的看着母亲,不说话,然后会老实上几天。

 即使是孩子们,也隐约能感受到母亲的美貌。在这个黄土墙壁黄土路的贫穷的地方,母亲的美就像是掩饰不住的阳光,从一切破败颓唐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里注目。

 也许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遗留下来的习惯吧,母亲爱打扮。尽管清贫,每天她都要蘸着水,将头发梳的光滑无比,再用墙角里自己栽的晚香玉戴在鬓角。

 母亲非常宠爱她,有时候叫她囡囡——那种江南水乡的称呼。那里,是母亲的家乡。

 然而,清贫的日子也没能支持多久。母亲一个人赚来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够家里用了,甚至不够租那个小房子的钱,何况那个肥猪一样的里正还经常要上门来收各种各样的税款。母亲依旧没没夜的纫针指,然而还是不够。

 那一段时间她长大后一直不忘。很多个晚上,母亲总是抱着她空着肚子上睡觉,在她饿得受不了的哭起来时候,母亲便也着泪、哼着小曲儿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调》,也是母亲江南故乡那边的歌谣。

 母亲总是说,她明天就能赚到钱来,然后就买很多烧饼母女大吃一顿。她就咬着手指头,装作乖乖的入睡——其实孩子心里明白的很,明天是没有烧饼的,明天的明天也不会有——就像她那个“出门做生意”的父亲,是永远也不会回家的。

 但是过了不久,家里居然真的开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几片咸,或者是一叠烧饼,总之,虽然说不上是大吃一顿,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饿。

 吃的东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带来的,母亲和她说,那些是来买她纺出来线的客商。八岁的她点了点头,但是眼睛里却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亲欺骗了她,她再也不信任母亲。

 母亲这几天根本没有纺线。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来到时,母亲就要将她从那间小房子里赶出来,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让她自己出去玩。

 坊里有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庙里有个老眼昏花的庙祝,平里没人去,她便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对着空的庙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八岁的她不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邻居看她们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还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态度会有如此地变化。她只希望自己能远远离开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呆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个‮子婊‬。”尽管她尽量避开和里正儿子那帮浑小子碰见,然而有一从土地庙出来,那群孩子还是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庆宝劈头就说了一句,然后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字眼的含义,然而那些坏小子的眼神、让她知道那是恶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结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庆宝挑衅的说,一边咧着嘴笑“只值五个烧饼…你娘真是啊!”

 她的手一哆嗦,怀中揣着的烧饼掉到了地上,然后忽然尖叫着,疯了一样的冲过去一头撞倒了那个胖胖的庆宝。她咬他,踢他,用尽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后反应了过来,开始围殴她。

 “红儿、红儿,怎么了?”

 回家已经天黑了,母亲在台阶上倚门而望,看见她头破血的样子,连忙冲了下来,抓住她的肩膀问,声音未落已经哽咽了起来。

 “没什么,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恶的扯开母亲的手,冷淡的回答。母亲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母亲脸上擦着胭脂,母亲穿着亮丽的衣服——

 很久前,她是为母亲出众的美丽感到骄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亲,恨她的美丽夺目,恨她为什么不同邻居家大婶一般穿着黯淡、素净的衣服——她不要母亲和别人不一样。

 她恨母亲,恨那些到她家里来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龄的孩子们。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恨。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们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却越来越坏。

 那一,庆宝他们又来到土地庙,打了她一顿,抢走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午饭,然后嘲笑着扔到了水沟里:“脏东西就该到那个地方去!”

 庙祝只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后继续瞌睡。她知道告诉母亲也是没有用的——母亲那些客人每的进出,都要经过坊中里正的允许——母亲是不能得罪庆宝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亲不管她,她却是不会这样忍耐的。

 十一岁的她,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了冷漠恶毒的光,哼了一声,擦着头上的血走出了庙门。老庙祝被她那一声冷哼惊动,蓦然抬头。眼睛里也有惊讶的光芒。

 她在庙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来,开始用小手拉出长草的叶子,理顺了,然后细细的和旁边的草打了一个结,她打结的很仔细,让坚韧的草叶子形成一个索套。然后在旁边放了一颗石头作为记号,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后,土地庙门外热闹了起来,一群孩子追打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从来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这一次她只是一边用尖刻的言语回骂着、一边直往土地庙方向奔来。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她跳了过去,轻巧而不痕迹,听到了身后有人重重栽倒的声音。

 她一口气跑到土地庙门廊下,才停住身转过来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却没有追上来,只是围着地上躺倒地胖胖的庆宝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来了么?真是娇贵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鲜血时,她才有些慌了起来——有石头——有尖利的石头放在她设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个孩子横倒的距离,深深的磕入了庆宝的额头。那个可恶的家伙当时就昏了过去。

 她只是微微一惊,然后却跑进庙里偷偷的笑,越笑越畅快。

 许久,她惊觉到有人在看着她。那个老庙祝不知何时已经从桌上醒了过来,坐在那里看她,眼睛里的光让她有些害怕起来:“嘿嘿,丫头,要做就要做的彻底一点!”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草地上的石头,是谁放上去的?

 看着老庙祝昏花眼睛里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里忽然一颤。

 “怎么,孩子,要不要我来教你、怎样让他们再也不欺负你?”庙祝笑着,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可塑之材啊。”

 庆宝的伤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还落下了一个头痛的子。然而,谁也没有怀疑过孩子们的胡闹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何况一向以来,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亲只是由此非常担心的告诫她,和那群人打闹是危险的,以后宁可让着人家一点。

 她只是笑笑,然后不和母亲说话,自顾自的睡了。她回家越来越少,每天都呆在那个土地庙里面,似乎也越来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半年以后,庆宝死了。他的死状很惨,脸色发黑,七窍内出血来,带着腥臭的异味。大夫说: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状。

 坊中引起了恐慌——没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别是在贫民聚居的地方。在当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惯例被一把火烧掉了,门被封上钉死,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火中断断续续的传来那些被封在门中人临死前的惨叫。

 她在家里,对着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气的脸上有令人胆颤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年幼,因为对善恶的不在乎与不明确,在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恶毒。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庙祝是做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天一直躲在那个破庙里做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为了配出这种类似瘟疫症状的毒药,她费了多少心力。

 随着懂事,她对于母亲的恨与俱增,她知道母亲的所从事究竟是怎样低的职业。

 然而,她无法对母亲做出什么,就如对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样。

 老庙祝在她十四岁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学会了他所能教给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药和暗器,将其他人不痕迹的杀死。

 很多次,在听到里坊们对母亲的辱骂和看到那无所不在的白眼以后,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边徘徊——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看不开,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岁女儿手心里捏着的一包毒药,足以让全坊的人死去!

 她毕竟还不敢那样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

 或许只是因为邻居王大婶曾经在她饿的时候给过她一个鸡蛋?或许,只因为在她被同伴欺负的时候,坊口上的张裁曾经探出头喝止过一次?

 不知道为了什么,虽然每次受到歧视后,气的浑身发抖的她都有将毒药投入井中的冲动,但是,在最后一刻,她都改变了决定。

 母亲的风华渐渐老去,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少了,剩下几个常来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个来的特别频繁,母亲似乎很畏惧那个人,因为据说那个叫“马叔”的中年人是在长安的衙门里当差的。

 他的脾气不好,母亲小心的侍侯着,每次他一来母亲就紧张的打发她快点出去。然而,有时候她晚上回家,还能看见母亲着泪打扫着被砸过的房间。

 有时候,她真想杀了那个马叔…

 那一天马叔来得特别早,喝得醉醺醺的。母亲还没来得及打发她出去,那个满脸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呦,你的女儿是个美人胚子啊!”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来,拿出一个银锞子到她手心里,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出去,红儿!”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连忙推她。

 然而她站着没有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异常的笑了起来:“为什么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里么?”她溜了马叔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手心里却握上了一毒刺。

 该死的家伙…满嘴的酒气,肮脏的手…用那样肮脏的手来碰母亲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针到他脊椎里去,让他永远都不能再动!

 “好好,那么小妞你留在这里,”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母亲“我们把你娘赶出去,你留下来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胜利的感觉:母亲,毕竟老了,已经不如她了。她笑着走过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叔——手心里握着那支毒针。在对方几乎没有察觉的瞬间,她用毒刺轻轻在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给我滚出去!”忽然间,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下,她惊恐地抬头,看见母亲苍白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恶狠狠的看着她,一把将她推出,重重关上了门。

 她呆住了——从小到现在,母亲还是第一次打她!

 …母亲居然骂她!她才下!她才下

 十四岁的她哭着跑了出去,沿着坊里唯一的一条路远远跑了开去,心里充满了憎恨。她、她今天,本来只是想帮母亲对付那个马叔的啊!一阵阵的委屈和痛苦撕扯着她,她捂住肿起来的脸颊,极力忍住不让眼泪从眼里掉出来,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母亲。

 身后的房间里有烈的争吵声音,伴随着母亲的哭叫——她知道,马叔又在殴打母亲了,不过中了失心针的毒,虽然她没有多扎几下,他也神气不了多久…她无动于衷的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听着母亲的哭叫,然后继续往前跑了出去。

 人!…她自己找的!…活该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乐意替母亲当场解决掉这个欺负她的叔叔。

 抹着眼泪,她却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白花花的照耀,黄土筑就四壁的永坊是那样的大而无边,她的脚步空旷的回响在土路上——

 片刻间,她似乎有一种错觉:她永远都跑不出这个自小囚她的地方。

 在江湖闯了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过永坊。然而,她的确永远都走不出那个地方。

 不止一次,她梦见永坊,梦见母亲苍白的脸,有时候是温柔的哼着《紫竹调》哄她入睡,有时候却是恶狠狠的,骂:“!给我滚出去!”…然后劈手将她推出门去,让她一惊而醒。

 那个时候,她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名号:红蝎。她残忍,放,冷漠,独来独往,谁也琢磨不透她的踪迹与心思,只知道她是一个毒辣阴险的暗杀高手而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勇气。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沧州的大狱里。

 她用香轻而易举的解决了守卫,偷偷地潜入到关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里那一间牢房里,她终于找到了母亲。费了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认不出那是她的母亲了…躺在一片肮脏的枯草里面,母亲的眼里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头发也变成了枯燥的脆黄,颧骨高高凸起,身上散发着异味,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因为得了重病,所以狱方将她单独关在一间里。

 她惊呆住,许久,才轻轻用看守身上拿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娘?娘?”她在昏的母亲身边跪下,低低呼唤,小心翼翼地推推那个憔悴的妇人,生怕,母亲已经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

 母亲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费了半天的力气,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来:“红儿?!”

 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拥抱女儿,然而她僵在那里,瞬间,她耳朵里响起的是当年母亲那一句“滚出去!”母亲那一巴掌似乎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间有些退缩不前。

 “娘!娘!”泪水从她眼中涌出来,她扑了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哽咽“红儿不好…红儿对不起你…马叔、那个家伙是我用毒针扎死的啊!”

 “什么对不起…小孩子莫说话…”母亲驳斥着她、将手放在她头顶上,慈爱的摩挲着“让我看看你…红儿,你、你真漂亮…比娘当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亲,仿佛童年母亲哄她一样轻轻柔柔的说着。母亲病的只剩骨头,轻的如同一片叶子。她哽咽着,背起了母亲:“我们回家去吧…你再给我唱那首曲儿,好不好?”

 她要回永坊去,母女两个人团聚,再过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她再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来伤害她的母亲。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她想要保护的。

 她不顾一切的背起了母亲,掠出了关押她的沧州大狱,向着长安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三天之后,母亲病逝在途中——那里,离长安还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没有机会对母亲说她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因为爱母亲、所以年幼的心才因为不理解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那时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艰辛和贫穷女子的悲哀…她还太小,还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么多年,执扭的她还一直没有悟出这一点,一直到有人对她说——

 “你居然看不出来?在当时、你母亲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尽了全力在保护你啊。”

 是那句话在瞬间点破了她感情的死结。说话的时候,绯衣女子的眼角有闪亮的光芒。

 她顿悟,然后终于有勇气赶回永坊。

 近乡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气打听母亲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门口的张裁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听她打听,只是叹息着,说:“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个暗娼,怪可怜的…拉扯着一个女儿,为了不饿死又能怎么样?”

 “本来她老老实实的接客挣钱也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女人居然敢和恩客争吵起来,而且还下毒害了那个倒霉鬼。啧啧…那个人死相实在恐怖啊…”

 “本来是判了秋后问斩,只是后来运气好,碰到了大赦,才改为刑,被到了沧州大狱里。”

 “她女儿本来就不懂事,对娘说话没大没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踪影了…唉唉,后来有街坊说,在什么窑子里看见过她,或者说在大户人家看见她当婢女——你说说,一个小女孩自个跑出去能有什么活路——”

 张裁的话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半,蓦然想起眼前这个打听消息的旅客也是一个女子,连忙顿住了话语。然后有些惊疑的悄悄打量来人…似乎,似乎有些眼呢。

 就在他偷看那个漂亮女孩子的时候,看见旅客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了一串的泪珠。那个佩着剑的厉害女子,就这样忽然掩着面哭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当母亲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要让她滚出去——惊惧加的母亲,已经感觉到了那个人投注在年幼女儿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尽快让女儿离危险——

 “!给我滚出去!”

 在她恨着母亲、逃离永坊时,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承担了杀人的罪名。

 在她怀着绝技,在江湖中飘时,母亲却一直被关在这个阴暗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为悔恨而回去找母亲的时候,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安葬完母亲以后,她加入了听雪楼,改名字为“红尘”?

 在十丈软红里面奔走了那么久,却仿佛跑不出昨那个黄土坊。十年了,回头乍一看,在人群中走过,居然连一些些的人气都没有沾上,仍然是飘摇无依。

 如今名动江湖了,有人惧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个时候,至少还有母亲是真正关怀她的。

 她来到听雪楼,并且稳定了下来——那是因为靖姑娘——那个曾经用一句话点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绯衣女子那样冷静而犀利的话语,她或许连和母亲最后的一面都来不及见到。

 听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连楼主都对她相当敬重。而那个绯衣女子面纱下的眼睛,从来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惨烈。

 然而,只有她想过,靖姑娘的内心某处,一定有一个柔软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

 “靖姑娘…”红尘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个绯衣女子的手,告诉她,自己一直是多么的感激她,同时,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为什么对于旁人的内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对于自己的内心却一直都无法正视?

 然而,神智又在一点点的消失。

 “紫竹调…紫竹调…”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母亲哼唱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一重又一重。阿靖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对一直守在病榻旁边的碧落道:“请你将那曲子弹给她听,好么?”

 听雪楼女领主的话,第一次那样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挣扎着。许久许久,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静静坐到了案后,摆开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时刻,他发觉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经,他在内心发过誓,只为那个人弹奏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终于明白,世事,从来没有绝对。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能不顾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调从他手指底下渗出,慢慢扩散,碧落的思绪也慢慢延展开来…那样的细雨,那样的笑靥,那样的往日…

 忽然间,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静的房间里面,居然有人轻轻的唱起了那首歌谣。

 拉着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轻轻用手指理顺红尘的头发,一边低低的和着碧落的琴声、哼起了那首《紫竹调》。没有人听过靖姑娘唱歌、甚至没有人想象过、这个平冷漠的女子居然还会这样歌唱,然而,碧落却真真切切的听见了。

 那一瞬间,他一向冷静稳定的手指顿在了弦上,微微颤抖——

 “靖姑娘,请用这个给红尘治伤罢。”他起身推开琴,走到了绯衣女子身前,从怀中拿出一只玉匣递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走。

 阿靖打开了那个白玉匣子,即使冷静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一朵浅碧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踯躅花。

 竟然是碧落视为生命的那朵踯躅花?!…

 碧落走出门去,生怕自己一回头,便会改变主意。

 那一朵花,就让它永远的绽放在自己的梦里吧!

 小妗、小妗…苍茫海里的踯躅花已经开了一年又一年,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们是再也相见无期了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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