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火焰
　火焰弱小，在一摞子黄草纸上跃动。这些纸是被作为钱用燃烧的方式送向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有点冷，吹起片状的纸灰翩翩飞舞，仿佛真有一个无形的人在上面动作。火光微薄，忽闪忽闪地为夜的阅读增添几分难度。光线到达的地方，影子更加隐约、模糊，好像沉浸在特别的气氛里，不为外人所能进入。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跪在火堆的南面，对着火不断地磕头。他大概以为逝去的父亲真的就在跳动的火焰里呆着，可以看到他的一切，并能给他带来好运。在他邻近的另一堆火的后面，一张还算年轻的脸看上去有点恍惚，她嘴里不断地向外面吐着什么，并同时打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一付异常认真的样子，在和对面虚无缥缈的人做交流。　　

　这些火焰第一次打动了我。我感觉到了火焰中的力量，一种超然的力量，可以把我的灵魂带走的力量。我执拗地认为，这些火焰的发生与我多少有点关系。那时候我在一个煤矿搞信访，我接待到的主要上访户多为工亡职工的遗属。我对她们的感觉很复杂，她们的境遇值得同情。虽然作为国有煤矿在执行国家补偿政策时是到位的，甚至还超出规定帮助解决实际问题，但大部分家庭仍然十分艰难。由于亲人在矿上遇难，她们认为其所有事情都应该由单位来办理。而我作为信访办主任，代表单位，找我、找领导、找组织上是一回事，我就要听从她们的各种要求。这于理于情都不合适。但我还是以极大的耐心去努力，周旋上下。　

　就是这个晚上，在一次矿难中死亡80多工友的父母子们涌到了矿大门口。因为到了他们亲人的忌了，他们带着纸线、炮竹等祭器要到井口去祭奠。煤矿的采掘工作是三班翻的，井下二十四小时正常转圈，而且大多很迷信，不允许有任何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比如我的一位同事早上来上班下井，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女的在方便，他认为是晦气，就请假不上这个班了。我出大门的时候正好遇到这一帮人，前后有很多机关人员和全副武装的民警正在劝说、推阻。工亡家属们被赶到了500米以外的地方，但他们仍然朝着矿井的方向做着自己的事情。那时天气好象有了感应，在接近深冬的时候却刮起了南风，把软软的火焰的吹弯了，吹向了那些牺牲时的一边去了。　

　我一直对火焰心存敬畏，它是一个神秘之所，为我所不能完全了解。然而，我却深切地感知，火焰是有灵的，它们的出现和状态都是有道理的。比如这个晚上。我被这一团团火焰感动，我的思想走出很远。在别的工作人员都在设法劝阻、安慰的情况下，只有我一人定定地看着火焰伸出短短的舌头，努力向上够着。我的神情庄重、肃穆，心思集中而感，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发现别人视野里没有的东西，包括那些游的魂灵，包括可以向我暗示的神祗。再比如时空都已经遥远的乡下，午秋二季，粮食归仓，很多农人、小孩在田里烧荒。我在田里放牛，拾荒，背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地看着，胡思想。火焰起于一小小的火柴，很快，形成气势，舐着有一点点草的地皮，势头大了起来，甚至呼呼地叫唤着，跳跃着，奔腾着，像一匹逃出牢笼的骏马，不可阻挡，在空的大地上形成蔚为壮观的景象。这是大地上最为灵动的一幕，看一眼就会永久地收藏。再比如，那些特别黑的夜晚，停电了，世界静默，仿佛被什么东西充实了，我们不能正常呼吸。一柱烛火打开，淡蓝色的，似乎有些幽怨，一抖一抖的，在浅浅地向我诉说。它是天使，是我记忆中可以带我飞翔的翅膀，是一块圣洁的领地，只有童话可以在里面健康地生长。纵使力量微弱，也能撕开黑暗，开辟出一小块明亮的空间，将我的心灵照亮。再比如，往事里的村庄，某个无聊的下午，大人们都在田间耕作，小伙伴们玩得索然无味。玩玩火吧。一句话，一道闪电，带着令人恐惧的激动，鼓励了大家。从一张废纸开始，让一阵风当家，火随意地传递，一直到一个巨大的草垛或者居住多年干枯得手触成灰的柔茅屋前，火不甘心被玩的，它们自主地上去，四周围地扩展，一得势即强劲。我们先是傻了，然后是恐慌，再然后就是飞奔到远远的地方躲起。这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大祸。浓烟骤起，直冲上天，像古代那个高高台子上的烽火，马上将全村的人唤了回来。他们排成一排，从着火点到河边，很多水桶在他们手上传递，桶里装着火的天敌，水。火焰已经冲出黑烟，为一种酡红，像一个在大太阳下劳累了半晌的乡下汉子，内心的力量巨大，面色仍然羞涩，低首，满腹心事的样子，经过众人喊叫、呵斥、追打，把调子降了下来，隐秘地歌唱，继续享受着破坏的快乐。　　

　的确，我们应该敬畏，因为我们的生命得益于火焰，是太阳燃烧的火焰。我看过书本上的图象，彩的，也是很普通的样子，在一个通红的圆球上环绕。这是科学家们在直观地教育我们。而我仿佛看到，热量像串黑子，顺着光线，多少年遥远地奔赴，为我们送来了存在理由。在一部叫《火星任务》电影介绍里，我十分佩服艺术家的想象力。而的思考能力指向，也就是像教科书上太阳的形象。这个被古人和科学知识贫乏如我的人看作为充满火的星球，居然拥有与我们地球很多类似的可以繁衍生命的条件。因为适度地接近于火。火及其影响的温度是生命的决定因素之一。让我们远观、仰望的太阳，存在于我们早期的神话中，存在于我们众多的诗歌里，存在于我们意念祈祷的诗行间，就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火源！是我们真正的神！　　

　我不知道我生命中的第一簇火焰是怎么来的。后来我的孩子出世了，她遇到的冷却了下来的火，光灯里散发冰凉的气息，几乎被我们忽视，虽然在它的另一头有上座电厂，高大的炉膛里正烈火熊熊。但我明白，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离开过火。食物的加热、煮，延续我身体里的热度。夜晚的眼睛照亮，明灭闪烁的灯火。即使是月亮当空，也是太阳燃烧的火焰通过它反给我们。还有，在某个晚上，在一个湖边，众多的人围着一堆篝火，火焰伸伸缩缩，气氛适宜，大家唱啊，跳啊，所有的感情在这样的火焰旁边都可以最大限度地释放，所有的心思可以对着这样火光放心地作无尽地诉说，所有的未来可以在这样的火的加热中迅速成。还有我们丰富的表达。我们过得好吗？红红火火。我们孤苦伶仃，总是黑灯瞎火。我们心里急啊，总是火烧火燎的。我们心里有数了，可以不温不火。火，让我们生命的质感、丰富而温暖起来。到了最后，我们还要归与一把火。　　

　几年前的一个上午，秋天，天上着，风冷了，时不时地来几滴冰凉的雨。我来到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的父亲就要从这里彻底告别人世。我始终跟着那个车子，直到工作人员把老人抱上通往焚烧炉的活动板。炉门打开，里面的火焰正旺，全是红通通的舞蹈。我能听到里面的呼啦啦的声音，很烈的，把室内外其他所有声音都遮蔽了。我愿意把这些舞蹈、声音当作是上帝的召唤，而我竟然提前直接面对。我似乎看到对面的世界，热烈如火，燃烧一样，必然是一种疼痛。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震撼过，很快泪满面。我的朋友甚为感动，马上过来紧紧拉着我手，劝我说人的生老病死乃是正常，要我不要太难过。我没有难过，但内心正在细步穿越一种巨大的经历。虽然离炉子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那里面的高温，一阵一阵的热面扑来。这些异常的热，把整个房间弄得漉漉的，显得更加森可怕。这是属于人的最后一把火，是人可以真正地进入的一把火。正是通过这样高热度的一把火，我们可以上能升天，下能成灰，完全地还原到大地。　　

　我至今感到遗憾而且可能非常大的是这种遗憾会一直下去甚至成为终生遗憾，我不能亲身面对一次真正的火山发。我到过不少有火山岩、火山灰的地带，听过导游说这里曾经有过火山发，这里仍然是火山活跃的地方。我看过电视新闻中遥远的地方火焰高高的，像一座山一样雄伟壮观地燃烧。我的心情激动，真想立即奔过去。在我所工作的煤矿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一次夺去了88个工友生命之后，我站在办公大楼的窗户口，远远观看一家煤炭研究机构在广场搞的瓦斯煤尘爆炸演习。先是一股浓烟薄而出，接着就是火焰，像一条巨龙蜿蜒上升，它显得从容多了，而后才是一阵巨响，我感觉到大楼狠狠地向前栽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神站住脚。这是我亲眼目睹亲耳闻见的最为强大的火焰，它也深深击打了我。火的威力如此之大，有什么样的坚强在它的面前不会立即灰飞烟灭呢？之后我调到井下工作，到了当年瓦斯爆炸的现场，想象那场灾难，心里仍然有隆隆的声响和涌的火光。　

　火焰在一闪一闪地煽动。在我高中的时候，节晚会上那个混血儿费祥扭着身子唱出一句：熊火光照耀了我，校园内到处都烧出了冬天的大火，并迅速连绵成片。我的语文老师风趣地说，他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后面来了一句，他真以为什么地方失火成灾了呢。我们却感觉身体内的火苗蹿得老高，无论怎么努力也按捺不下去了。很多人都在蠢蠢动，哪个少女不怀，哪个少男不多情？我们嘴上挂着心里想着并努力去实践的最多的名言，我们认为这是最大的真理，也是我们所有想法和行动的最好支持。这还只是本身的火被点燃。而扇风点鬼火却是很可怕的。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牛皮鼓的诗的，说吹牛的人把牛吹死了，还不善罢甘休，又把牛皮蒙成了鼓，鼓动人去上前冲，上战场。我亲眼看到一场运动中，年龄不大的同学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另一帮人立刻冲了上去，对他们的目标进行疯狂的破坏。他们就是火焰，或者他们有一团火焰抱在怀中，需要借助一下外面的条件。就像诸葛亮借东风一样，一样伟大的事业很快成就。　

　火焰的温度是不一样的。烟头里面能达到摄氏700多度。据说煤矿的瓦斯爆炸时温度可以达到1800多度。而燃烧着的太阳表面温度约6000度，内部温度约1500万度。有火以来，有多少人被烧伤烫伤，可能没有人统计过，也无法统计。远古时代，太阳十个，地上火烧不息，大害于人，后羿持箭下九个，世上的人方才安居下来。这只是传说。但有一点可以想象，人类的取火、用火肯定是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隧人氏钻木，普罗米修斯偷盗，都有一件美丽的外衣，我们都想设计出一种火焰到达生活时的美妙。而我却看到，某一个漆黑的夜，一道闪电划开枯荒的草地，火焰伸出长长的舌，借风势一发而不可收。我们的祖先有的落荒而逃，有的则赶紧跪倒，对着大火久久叩拜。雨应声而落，火慢慢小了，直到最后一阵雨，火焰被人们的虔诚所感动、震慑，呜咽而泣，烟雾滚滚的火堆中香飘。过惯了茹饮血生活的先人，终于得到了又一种美味，他们围拢起来，对着即将消逝的火堆载歌载舞。后来，他们发现，这里的火还可以引着别的地方，火种便被小心地收集起来，人们也就着这一捧火焰定居下来，从此他们吃食，饮热水，制陶钵，装运生活，走向文明。

　然而，即使艰难，这一团小小的火焰，还是所有生灵的必然奔赴。飞蛾投火，千百年了，甚至更久，仍然冒生命之危而执着不弃。它们是因为暗夜里光明难得，还是爱情中方向不明情难抑，我不得而知。我们呢？聊斋中的许多书生，晚间失方向的途中，纷纷奔向有一点火光却鬼魅丛生的宅院。是呀，在黑暗、寒冷中行走，哪怕能有一点火星出现，我们也就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迈出下一步的勇气和努力。　

　火是我们永远的向往。因为，火焰的方向总是向上的，并努力着保持自身的正直。火的原初是太阳，是上面。按着火焰指示的方向，我们就可以得到光明，看到我们追求的神，我们心中的上帝，温暖而光明。一个春天，万物生长，我在偶然的机会里回老家，决心给逝去了几十年的爷爷上坟。买了几刀纸钱，两挂鞭炮，一起点燃。父亲在一旁念叨着，说你们来拿钱吧，孙子来给你们送钱了。而我始终静默不语，盯着纸钱上火焰软软地伸长，看燃烧过的纸灰轻薄飞起，我真的看到爷爷在上空某个地方悲悯地看着我，可怜我这么多年的艰辛和无奈。这些真是我们与上面世界沟通的重要通道，我们把给那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通过燃烧来敬送，包括给上帝、神、鬼和亡人。他们已经从热火中走过，自然高了一筹，可以自由自在，完全自我支配，并给我们活在尘世人以心灵关怀。

　现代社会生活中，我们接近和得到一支火焰的机会越来越少。就连烧饭炒菜也用上了微波炉、电磁锅等，真实可感的火正在我们的视野、触觉中远离和缺失。而我的盼望却越来越强烈，在心底深处永远不会善罢甘休。打开电脑，打开播放程序，我把火焰的件调出来。音乐声起，火焰跳出，随着节奏飞舞。我的心跳立即跟上。我合上眼帘，火焰在面前呼拉拉地起来，灼烈的热烫一一袭来，在我的脸上‮摩抚‬、亲吻，我的泪水再也不能止住。 　Ｍ.laＮmxＳ.ｃ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