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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无泪
 王妃走了,留给世人一抹残存的微笑。

 这个微笑,让她枯蒿的面容焕然炫丽,如同红莲池里⽩莲开,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心疼。

 李恪晕倒了。

 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心理感应的。早在三⽇前,就是在秦慕⽩写下那封加急文书催他回京的时候,他正在太子东宮里陪伴皇长兄饮宴。席间原本一切正常,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疼,痛如刀绞,连酒杯都把持不住掉到了桌几上,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王妃的笑容。他没做任务准备,就在东宮里借了几匹马,带着几名随行侍卫顷刻启程,快马加鞭三天三夜未作任何停歇,跑死了四匹马,终于赶到了王妃弥留之际送她最后一程。

 随行的侍卫都是吴王府的老兵,他们被吓坏了,还以为吴王突然患了什么失心疯。因为他们陪伴吴王近十年,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癫狂过。

 李道宗将小郡主放到了她刚刚去世体温犹存的⺟亲⾝边。不満一岁的小丫头顿进不哭了,翻着⾝儿爬到她⾝上,挤开被褥去掳她前的⾐服。

 她饿了。

 満屋子人顿时痛哭失声。李道宗那棱角分明写満的刚毅的脸上,顿时失神,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秦慕⽩的喉间顿时一堵,潸然泪下。

 这辈子,他最见不得男人的眼泪。尤其是,像李道宗这种顶天立地的爷们儿的眼泪。

 “慕⽩,带恪儿下去歇息,叫医生来把脉。”李道宗出声吩咐道“余者听着,王府上下各忙各事,准备打点王妃的葬礼。凡襄州治下文武百官,一律贴令其前来吊丧,邓州的齐王也要去请。上表朝廷的哀章由本王亲自书写。现在,除了王妃的贴⾝侍婢留下来收拾打点,余者都散去!”

 “是,王爷!”

 众人悉听照办。

 短短数语,秦慕⽩深觉李道宗的镇定与大气。男人的魅力,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如奔洪乍怈般绽放出来。

 想来也是,千军万马矢石攻的场合下,李道宗尚且泰然自若指挥从容,眼下他虽是伤心落泪,又怎会失了方寸?

 和几名侍卫一起抬走晕厥过去了的李恪,秦慕⽩将痛哭流涕的⾼公主也一并从房中带了出来。

 李恪面如菜⾊眼眶深陷,⾝上有一股子很深厚的汗臭味,头几乎要结了绺,⾐服也颇为脏臭。

 将他抬起卧房后,秦慕⽩叫人打来了満満一大桶热⽔,将他剥了个⼲净扔了进去,叫来几名吴王的侍姬帮他洗浴。其间,李恪居然都一直没有醒来。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狂奔一千一百里,是铁打的人也要累个半死,更何况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或许,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这一次,却是因为心中那一抹心悸与挂念,鬼使神差的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

 秦慕⽩知道,自己有点被感动了。平常看来,李恪十⾜的风流,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边的女人比别人换⾐服还要换得勤,但他这一举动,却⾜以显得他对王妃的感情之深。

 以前,他甚至都没有任何的表露。秦慕⽩曾一度认为,他与吴王妃杨氏之间只存在纯粹的“政治婚姻关系”彼此有尊重,但好像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可言。

 和李世民一样,风流好⾊,但也是个重情之人。当初,李世民不就是私下去过昭陵,给长孙皇后过“生辰”并亲自弹琵琶给她听么?

 大唐的男人对待感情的态度与21世纪的人自然不同。在一夫多的世界里,尤其是在皇家侯门,像他们⽗子这样的情中人,已是稀罕。

 …

 三天以后,李恪睁开了眼睛。朦胧的看到坐在自己边的秦慕⽩,他的喉节艰难的滑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又枯涩的说道:“她走了?”

 “嗯。王府正在办丧事。”秦慕⽩说道。

 李恪又闭上了眼睛,闭得有些用力。兴许是有些不适应強烈的光线,兴许是內心太过的伤痛。

 过了半晌,李恪轻昑道:“她走得…还好么?”

 “脸上带着微笑,很甜美。”秦慕⽩说道。

 “那就好…”李恪长吁了一口气,又陷⼊了长久的沉默。

 秦慕⽩招呼侍婢们取来了稀粥,扶李恪坐起来勉強吃了一些。昏之中他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被秦慕⽩撬开嘴強喂了一些汤⽔进去,因此吃了一点就反胃。‮腾折‬了许久,方才吃下几勺。

 现在看他,真是憔悴了许多,瘦了整整一圈去。

 “慕⽩,扶我起来,去灵堂看看。”李恪挣扎着要起

 “你还是躺着吧。”秦慕⽩说道“一切有江夏王在打点,不必担心。”

 有句话秦慕⽩不想说,但李恪肯定明⽩,也想到了——夫不祭,襄州上下的许多文武‮员官‬都在灵堂祭拜,李恪这时前去现⾝,颇为不妥。

 “没事,去吧!”李恪坚持。秦慕⽩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扶着他起来。虽没有挂孝,但李恪坚持穿上了一⾝金⽩的⾐裳。

 灵堂就设在刺史府后院居宅的正厅,魂幡林立⽩茫一片,襄州治下所有‮员官‬全部挂孝,在依次祭拜。吴王妃生前信佛,因此李道宗也不顾李家重视道教的家族传统,请了僧人来给王妃做道场。

 李恪的卧房离正堂有两道回廊的距离,秦慕⽩搀着他走了几步,李恪就坚持自己走。虽然慢,但他背剪着手一步步走得很踏实。

 途经一个房间里,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几名女子的低声窃语。

 “王妃过世了,居然是皇叔在主持葬礼,真风光啊!”“能不风光吗?她可是主⺟耶,哪是我们这种女子可比?”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殿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玩‬!哎!不知道王妃这一走,空出了吴王妃的位置,以后殿下还会不会续弦纳正室啊?”

 “哎,就算是纳正室,怕是也没我们的份啦!其实我没什么指望,能留在这里不被赶走就満⾜了,能做个孺人,我就要烧香谢祖喽!”

 李恪停下脚步听了一阵,秦慕⽩看他脸⾊没有丝毫变化,也许是过度虚弱都没力气做表情了,眼神之中,却是一股子怒意轰然升腾。

 “砰!——”

 猛然一声巨响,病怏怏似乎没有丝毫力气的李恪,突然如同一只雄狮爆,一脚踹开了房门。

 四名女子——也就是平⽇里伺候于李恪第之间的侍姬,吓得哇声鬼叫都跳了起来。

 “滚!——全部滚!”李恪沉声的厉喝。

 那声音,肃杀!“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恕罪!妾实是无心之语!”众女子吓得魂飞魄散,在房间里跪成一片拼命的磕头赔罪。

 “再不滚,就去给王妃赔葬。”李恪也没有大吼,只是用他嘶哑的声音沉沉的说道。

 “呜!——”四名女子吓得庇滚尿流,匆忙爬起抱头鼠蹿的冲出了房间,撒腿跑了。

 待几名女子跑⼲净后,秦慕⽩方才说道:“殿下,不必动怒,伤⾝。”

 “嗯。”李恪轻轻的应了一声,摆了摆手“走吧,去灵堂。”

 走过了一道回廊,李恪停了一下脚步,说道:“慕⽩,⿇烦你去吩咐一声,让內侍管家给这几名女子都封一点银钱盘,让她们回家相夫嫁人去。她们毕竟跟过我一阵,虽无名份亦无感情,但我也不想刻薄了她们。”

 “好。”秦慕⽩点了点头,心道,这样做才不失厚道。情义归情义买卖归买卖,李恪倒是个重视体统恩怨分明的人。

 到了灵堂,众人看到李恪一片惊讶。

 “吴王来了!”

 众‮员官‬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让他往里走。李恪也没有跟谁打招呼,眼睛直直的看着灵堂上的那一樽大棺裹,一步步的往里走。

 齐王李佑已经来了,和⾼公主一起在灵堂中,做为家属帮忙答礼。李道宗站在灵堂外主持大局,看到李恪走过来,他上前阻拦。

 “恪儿,你怎么来了?”李道宗低声道,声音中透出许多的疼惜,也有一丝责备的味道。

 李恪拱了拱手,満怀歉意的道:“真是⿇烦你了,皇叔。但我,就是想来看看。”

 “不行。”李道宗‮头摇‬,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李恪的脸⽪微微一颤,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回去吧,歇着。这里有我就行。”李道宗又轻声劝慰,转而又对他⾝边的秦慕⽩说道“慕⽩,带他走。”

 “皇叔。”李恪仰起头,浓眉深拧轻声道:“我求您了。”

 李道宗和秦慕⽩同时怔住了。

 李恪说——“求”

 和他认识这么久,秦慕⽩还从来没有听他说出过这个字眼。

 李道宗一声不吭,朝旁边挪开了去。

 “谢皇叔。”

 満场一两百号人,寂静成一片,目送着秦慕⽩扶着李恪,一步步走进灵堂中。

 二人进去后,⾼公主与李佑都一起上前来似要安慰李恪,李恪摆了摆手,二人不好吭声,只好站到了一边。

 李恪走到了棺裹边,伸出一手轻轻的‮摸抚‬着冰冷的新漆棺椁,怔怔⼊神。

 “开棺。”秦慕⽩出声道。

 李恪一怔,转眼看向秦慕⽩,目露感

 主持礼仪的司仪急忙上前来,说道:“法师说了,合棺之后再行开棺,不宜。”

 “开棺。”秦慕⽩加重了语气重复一次,司仪骇得⾝上一弹,急忙退下,唤来几句僧人上前来,打开了棺木。

 棺木是用上好的香木打造,里面王妃的尸⾝也用香料做了防腐处理,天气亦不炎热,因此王妃的尸⾝保留完好,脸上仍然留着那一抹笑容,化着彩妆戴着漂亮的珠花头饰,依旧雍容华贵美妙动人。

 “她睡得好香。”李恪低沉的说了一句,伸手⼊棺,亲亲的摸到了王妃的脸上。

 ⾼公主顿时失声痛哭,李佑急忙将她抱住。

 “安心去吧,我会好好疼爱照顾我们的女儿。”李恪轻声的说,就如同情人相拥时在耳鬓诉说的藌语,缓缓的道“今生缘浅,来世,我们再续。”

 说罢,李恪俯下⾝,在満场一片惊悸的眼神注视之下,在王妃的额头花钿之上,轻吻了一口。

 “盖棺。”李恪起⾝后说了两字,转⾝朝灵堂外走去,经过秦慕⽩⾝边时说道:“慕⽩,替我上一柱香。她认识你,你跟她说,她会懂。”

 “嗯。”李恪点了下头,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抬步走了。

 至始至终,李恪没有流泪。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他⾝上散出的那一股至伤至痛的气息。

 原来,痛到极深之处,眼泪就会忘却了流淌。

 李恪走了。

 可是现场的气氛仍是凝滞,大家仿佛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最后还是李道宗下令继续祭丧,灵堂这里才恢复了过来。

 秦慕⽩燃起香,给王妃敬上,心中叹息道:经历过失去,人才会懂得如何珍惜。吴王,王妃,希望你们来世,真的能够再续前缘。

 这时,秦慕⽩不噤回想起王妃生前说过的那些话,心中更是叹息一片。至死,王妃仍在心李恪今后的生活。她深解他心,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什么人才是他需要的,他适合的。

 “如今王妃尸骨未寒,我又怎么会厚颜无聇的跟他提起霜儿?…还是让他们随缘吧!这样的问题,我现在想都不应该想,简直就是罪过!”

 在王妃的灵前敬完了香,李道宗便要秦慕⽩去陪着李恪。

 来到李恪的卧房里,不等秦慕⽩开腔,李恪就问道:“炀帝陵祭礼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秦慕⽩还愣了一下,点头道:“进展顺利。十天以后祭礼可以正常进行。”

 “那就好。这段⽇子真是辛苦你了。”李恪正坐在榻上,除了声音有些嘶哑和低沉,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异状,他说道“我听了你的献上⽟玺,结果,⽗皇真的是很⾼兴,我从没有见过他那种自內心的⾼兴。他把我留在宮中住了一个多月,让我⽇夜与他相伴。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没长大,我还从来没有陪伴过⽗皇这么长的时间。他还破例带我到皇苑猎,在太泛舟对弈,甚至让我在御书房陪伴他批理奏折。你知道吗,老四的脸都要绿了,呵呵!”

 笑了两声,李恪又咳嗽起来。⽇夜赶路奔驰一千里,劳累过度又受了寒气,他看来是着了风寒。

 秦慕⽩却从他苍⽩的笑声中,听出了无数的心酸与无奈,以及悲伤。

 李恪是个很要強的人,他轻易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受伤后的懦弱与悲痛。许多男人都这样,⾝为皇子他如此更甚。此刻,他不过是在故意转移话题,要想分散和掩饰这些东西。

 “对了,我到长安见过武媚娘见次,她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李恪还开起了玩笑,说道“秦仙阁的生意真不错,重整装修之后也比以前更加气派与漂亮了,⽇进斗金风靡全长安。我也知会回到京城的郑安顺一起,跟她说了让她到襄州来经商一事,她欣然应允,并马上着手安排离京赴襄一事。原本我们还约好了一同前来,没想到我去失约,先行一步了。以后遇着了她若是骂我,你可要帮我挡驾啊!”秦慕⽩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你累了么?”

 李恪的嘴角轻轻挑动了一下,木然的点一下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累。”

 “那你好生歇息,我不打扰了。”秦慕⽩说罢,就起⾝往外走。

 “慕⽩!”

 “什么?”秦慕⽩转⾝,看着他。

 李恪一笑:“谢谢你。”

 秦慕⽩回之一笑:“多余。”

 走出房间,秦慕⽩轻轻掩上了门,轻吁了一口气。

 整个房间之中,几乎都弥散着李恪无法挥去的悲伤气息,让秦慕⽩感觉自己都浸在一池悲痛之⽔里。走出房间,既有如释重负之感。

 “现在,你想哭就哭,想流泪就流泪吧,没有人会看见。”秦慕⽩轻叹了一声,在心中说道“谁规定过,男儿必须无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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