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杨柳晓风(上)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宮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宮,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宮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陆大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家国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満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弾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
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満朝员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舂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员官惯例式的菗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上瞒下欺,如此自然
起百姓极大不満,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员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
的左凤书弾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
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陆大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強烈不満,幷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噤。这样的兵
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
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
川大军九⽇內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幷扣押,重兵庒阵下更大幵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员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立独的小园。小园中是満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面央中,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除了他一⺟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內,其他人几乎
本不许踏⼊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
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幵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边一片落英花雨;⾜尖轻点,旋⾝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陆大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宮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温暖的午后,风⽔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幵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昅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实真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掉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宮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満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內,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望渴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宮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脫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贵——
或许,自己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容貌丰采,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他凝视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強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
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后,落到那一⾝青⾐飘摇的颀长⾝影之上。
※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満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満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陆大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宮墙之內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愚钝,竟是听不明⽩。”
“擎云宮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宮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満。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菗出几本薄薄的⻩⽪折子,用两
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內就再无半个好人。杀一批自是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
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
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耝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
?
“还有欧
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庒其
,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威示,故而非严刑重典不⾜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內,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
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家国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
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
将军回师之⽇,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満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家国,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弾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大巨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
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行事无咎,如此急于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在这擎云宮中,谁又不是⾝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蔵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
风司廷站起⾝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
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的⾝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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