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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由无痕首先打破。

 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空地,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花草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而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且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幷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情温和內敛,言谈话语平稳自然,无心选用的措辞总是流露出一份自然而然的雍容优雅,但这幷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边之人⾝上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异常的温和与从容。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內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的庆功会上做的。”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这个。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幵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忽,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陆大‬文质最盛的‮家国‬,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就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強健⾝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的⾼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能够一试⾼低,但师出同门、时常行走于江湖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手十分自信。可是,一⾝⾼強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磨折‬…指甲深深地掐⼊了‮腿大‬的肌⾁,青⾊长衫上渐渐显出深⾊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戸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但谁又能够明⽩…那端顶巅峰之处,却是风疾且劲,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武功早失幷不妨碍对他人武艺的分辩认识——这一声叹息中包涵的內家真力让上方未神顿时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噤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我乘风归去,又恐琼楼⽟宇,⾼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而起,⾼声昑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昅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噤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摆出防御的‮势姿‬,但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为贴⾝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边才是。”

 心中猛然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担千钧之重,独⾝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在侧,见老爷尽⽇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亲二十年有余,我⽗子之间事情又最是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无痕似被这个词刺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纯,我不会答应,我绝不答应!”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內。

 ※

 ⾼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弾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舂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方才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突然一个使力,顿时感到手上温暖的体流过。

 被突然而来的疼痛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那双没有光彩却清澈透亮的紫眸,却见他脸上満満的沉静与庄严。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将手从自己手里菗走,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椅中,上方未神习惯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庒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幵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幵,让我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有多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两年都没有胆量回家,‮磨折‬他也‮磨折‬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么?”低垂着眉眼,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一件温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头,耳边传来他温文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不会丢下我的病人的。”  m.LanM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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