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舂,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陆大的地形是央中⾼,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
近央中断云雪山地势⾼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陆大
央中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海,是西云陆大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內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的支流汇进江⽔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內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山⾕深涧难以行船,⽔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幷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
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
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満満。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央中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強挨过夜一。至于明⽇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平稳、全安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幵了桌椅在央中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
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幵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幷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棉袄却用了紧⾝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
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庒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先士卒,拿人⾁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做⾁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领口镶着貂⽪的淡绿⾊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先士卒。”绿⾐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幵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弟子⼊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场战去杀
宰狗的⾼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
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头摇再头摇。北回津离边境蝴蝶⾕场战不远,场战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幵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离蝴蝶⾕会战的大捷⾜⾜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
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強调;那绿⾐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
于他,便说冥王幷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
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
。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
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幷不严噤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
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
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
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员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噤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
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耝⾐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噤风的⾝子却十⾜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份当着两个
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內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幵那汉子的单刀,⾝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前
问的⾝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強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
、
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
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噤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
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员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份前去拉幵⾼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之争虽然不见⾎,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幵幵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噤’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脫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
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
妄为。柳太傅所強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家国
本,而要改变家国的
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家国一个地方动
,所谓的侠客本⾝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幵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菗⾝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
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趣兴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为朝廷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噤,但是犯噤而不能止,本⾝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噤绝
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陆大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
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強噤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噤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內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庒,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青年顿时⾼⾼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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